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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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修道院(3)

英格兰。

雷欧突然从床上惊醒,冷汗涔涔。躺在他身旁的伊莎贝拉也醒转过来,握牢他的手,却一言不发。

自半年前他们结婚以来,伊莎贝拉已经习惯了丈夫每晚与噩梦为伴。她会听到他在梦里,咬牙切齿地喊“恶魔,你不要过来!”。偶尔,也听到他会沉声低吟。他念着妹妹的名字,念着兄长的名字。

昔日,这天真的少女并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阴影。

后来她从碎嘴的侍女嘴里,听到了雷欧曾经在布列塔尼发生过的事。她惊骇不已。从此以后,她才算读懂了为什么夫君那俊美的脸上,如此阴云密布。

雷欧一声不发,从床上下来。

伊莎贝拉怔怔地看着他,终究忍不住出声:“雷欧——”

“我出去透透气。”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只遗下伊莎贝拉独坐在暗夜里,一如过去半年的许多夜晚。

英格兰的夜空是深邃的蓝黑色,像是海底的颜色,那星星就像海底鳞光闪闪的微小生物。雷欧沿着长廊往外走,就像一抹幽魂行走在起着雾气的海面上。他身上单薄的睡袍下摆被风撩起,缠绕在脚踝上。

他走到花园中,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花园另一头,有人在紧紧盯着他。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过去的阴影一下子攫住他,他想被施了魔法一样,整个儿定在地上。直到理性漫过他全身,有天使的声音告诉他:没事。这里不是恶魔的城堡,这里是英格兰的宫廷,安全得很。

安全?

他在心底暗笑。

作为一个人质,哪里有什么安全可言。他小心谨慎地活着,心里清楚明白,只要一杯酒,一片面包,就能够轻易地夺去他的生命。他的性命如此脆弱,全然仰仗着敌人的仁慈,以及自己仅有的政治价值。

正乱想着,那人从花园那头走了过来。步伐有力,行走间如同有风。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这是这宫里所有人性命的主宰,英格兰国王以撒。

对的,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会盯着自己的脸看呢。

雷欧不是没听说过以撒跟米迦列的传闻,甚至在米迦列离开后,以撒又增加了一个左右臂,那人叫什么来着?白金汉公爵吧。同样年轻,同样俊美,是黑暗宫廷中的一点亮光,也燃起了人们的好奇。

雷欧躲避过以撒的目光,直到某一天,伊莎贝拉天真地对他说:“你有没有觉得陛下经常看着你呢?我觉得他在你脸上,找寻艾丽莎的影子呢。”

此时此刻的以撒,面带复杂的微笑,向雷欧点点头。“我以为这么深的夜晚,雷欧王子已经在休息了。”

雷欧向他行了个礼。“睡不好,出来透透气。”

“做了噩梦?”以撒笑笑。

“是。”雷欧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我梦见艾丽莎有危险。”

艾丽莎。

这个名字一离开他的唇舌,就像在空气中形成了神秘的空间,将这花园内的两人团团笼住。

自艾丽莎离开后,雷欧听说以撒将当日伺候牢艾丽莎的侍女,看守的门卫,全部投入地牢。婚礼自然取消了。过了不久,听说英格兰贵族又开始张罗为国王寻找合适的王后,但他迟迟没决定下来。

这是个忙碌的男子,像疾风。他昔日的同伴米迦列离开了,他即将迎娶的王后离开了,瞧不出他任何内心波动,会议照常,打猎照常,国事照常,舞会照常,艳事亦照常。

只是,英格兰宫中,再也没有人敢提艾丽莎的名字。这个外逃的王后。这个背叛了国王的姑娘。

只有伊莎贝拉会在私下无人的时候提起她,一脸忧愁:“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了呢?”

是啊,她现在在哪儿了呢?

雷欧无数次祈求上帝,请他在梦境中为他指示妹妹的所在。但整整一年了,他从未梦见过她。她就像彻底消失了一般。

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梦到艾丽莎。

以撒面容平静,哦了一声,淡然反问:“有危险?”

“是,我梦见她被人捆绑,正在被人活埋。”说这话时,雷欧紧紧攥住两手拳头,脸上肌肉紧绷,“我和她是双胞胎,彼此都有感应。当年年幼时我掉入水中,正在床上睡觉的她突然醒来,放声大哭,说梦到我掉入宫外小河。人们根据她的话,找到了遇险的我,将我救了起来……”

他声音颤抖。月光下看去,他在这寒冷的夜里,前额上竟都是汗珠。

一直冷漠倾听着的以撒,忽然打断他:“跟我说一下你刚做的梦。”顿了顿,他补充,“详细一点。”

这天夜里,城堡门大开,一骑快马冲进夜色中,消失在前往法兰克的路上,扬起灰白色尘土。

这批人抵达修道院时,只发现数人死尸,身穿法兰克贵族服饰,三三两两散落。侍从俯身翻了翻死者衣服:“身上财物已失,似乎是谋财害命。”

以撒翻身下马,上前查看尸身。杀人手法干净利落,身上没有血迹,只有脖项上一道绞痕。现场五个高头大马的壮年男子,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可见凶手下手极快,在瞬间解决掉数人。

这样的身手,他亦曾经见过,更与此人练剑时交过手。

——米迦列身边那位神秘的少年。以撒依稀记得,他叫做艾伦。

梵蒂冈。

近日,基督教世界又起了骚乱纷争,意大利某些城邦兴起了新的教派。教皇在降福阳台上发表讲话——各位,你们要抵制异端邪见,他们冒充上帝,替撒旦发声……

民众聚集在阳台下,抬头看着那笼罩在日光中的教皇,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

而在另一侧,几名枢机主教并肩而行,穿过圣伯多禄大殿,经过两旁盛开着花朵的长廊,嘴上讨论着近期发生的事——

“你听说了吗?在法兰克与英格兰边境,有女修道院院长被人掳走。真可怕呀。胆敢进入到上帝的地方公然抢人!”

“是那些维京海盗做的吧?”

“不,听说是一些贵族,但具体身份不明。”

“也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上帝……”

几人低语着,直到在长廊尽头碰见另一位同僚。不,那位叫米迦列的同僚,尽管同是枢机主教,但却始终有意识地被排挤在其他几人的圈子外。

也许因为他年轻,也许因为他姓博尔金。但这是真正的原因吗?与他同为兄弟的胡安,就能够与他的敌人表面上坐在一块儿喝酒吃肉,打成一片。

还不如说,米迦列就像一块冰块,自然而然地与众人隔绝开来。

对于这位心机深沉的枢机主教,其他几位总是下意识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见米迦列走来,他们便都不再交谈,只客套地打起招呼。

米迦列向他们点点头,擦肩而过。

当他逆着众人而行,穿过那条满是植株的长廊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住他。

一个侍从追上来,递给他一封信件,说是教皇交给他的。

“谢谢。”他将信件收入衣服内,便走出去。接过侍从为他牵过来的骏马,他翻身上马,一路前行。

穿过梵蒂冈,便是罗马城了。

这深秋的季节,树木都已萧条肃杀,但罗马城中每个人脸上,都仍然挂着春色。站在台伯河岸边的女人,穿着单薄的裙子,如同寻找猎物的猎手,目光在路过的男人脸上流连。男人成群结队地在酒馆里赌博、斗殴,传递着最新的消息,策划夜间的寻欢作乐。

这是个欲望的城市。从建城起,罗马的男人就公然掠夺异族妇人。同样这些人,在吮吸狼群的鲜奶长大后,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在经历共和制、帝制时代洗涤后,依然充满了狼性。

米迦列策马穿过半座城市,来到罗马城中他的住所,在那座石砌建筑物前停下。侍从走出来为他牵马,他拾阶而上,抬头便遇上迎出来的艾伦。

“你回来了?”米迦列问。

“是。”艾伦点头,“已经在罗马城各大小酒馆埋下眼线,搜集信息。几位枢机主教的事正在打听。另外还有胡安这几个月来的行程也已经放在你桌面。英格兰和法兰克那边一切正常。”

米迦列边往里走,边默默听着艾伦的话,最后说,“辛苦了。”顿了顿,才问,“她呢?”

“昨天刚接到罗马。现在在房间里。你要去看看她吗?”

米迦列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说:“不用。”

此时他已经穿过后花园,与这里一座座大理石雕像擦肩而过,再拐过一个弯,往楼上走去。艾伦退下,米迦列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慢慢将拿到的那封信件掏出来,平展在桌面上。

信封上端端正正的,恰是法兰克王国那百合花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