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一夜没睡。
知道以撒就在这个屋子里,与自己在一个屋檐下,她根本睡不着。
她赤脚坐在高背椅子上,面朝长窗,目光直直地看着罗马的夜空。她能够看到高高矮矮的大小教堂尖顶,能够听到远处巷子里深夜寻欢人们的笑语。
罗马的夜空,就像做弥撒时那缓缓升腾起来的蓝色烟雾。那时候她总是坐在路易哥哥或是雷欧哥哥身旁,百无聊赖,抬头看着教堂上方的半球形屋顶内部,竖着古典的多立克式柱廊,或者盯着脚下的镶嵌画地板。
跟英格兰比起来,这里离故国法兰克要近得多。这窗户,恰恰正对着法兰克的方向。这些在罗马天际闪耀着的星星,是否同样将光辉遍洒到法兰克,或者,更为遥远的英格兰?
这样发了一会呆后,她用手指慢慢在膝盖上划着圈圈——
这个大圈,代表法国。
在大圈圈以内,分别又有两个小圈圈,一个是路易哥哥,一个是加洛林家族。这两个圈,谁更大?艾丽莎不知道。
唯一清楚知道,两个圈圈的交集,是凯瑟琳王后。
王后到底是加洛林家族的心腹?还是路易哥哥爱情的俘虏?
这是个问题,但不是关键。
手指又画了一个大圈,这次却画得并不流畅,颤颤巍巍的,圆成了英格兰。里面的两个圈,分别是小哥哥,还有以撒。
另外还有一个圈,是罗马的教皇。米迦列,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
现在的问题是,米迦列这个圈,跟以撒的交集还有多深?
而加洛林家族又为什么要追杀自己?
艾丽莎正失神乱想,忽然听到窗下传来马车轱辘声。夜里传来人群的脚步声,尽管压低了声音,但在暗夜中仍听得清楚那熟悉的英格兰语。
她停下手指的动作,探头看向窗外,只见一列长长的马车队离开,尽管没有英格兰的徽章,但她能认出他们的服饰。
她努力地看着队伍最前面那个骑马的背影。她知道,那是以撒。深深的夜色中,他的背影孤清,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随后渐渐融入夜色。直到他们消失。
他们,就这样走了?
艾丽莎有点恍然。
一年前,她觉得自己跟小哥哥就像猎物,无论如何逃不脱以撒的掌心。但没想到,她在一年后与他直面,又轻轻擦肩而过。
“他走了。”
艾丽莎回过头,见到米迦列站在跟前。他已经换下了枢机主教的长袍,只穿一件绸质里衬,披了件单薄外袍,胸前敞开处坠着十字架。
“他……”艾丽莎张了张嘴,说话也不利索了,“是因为……”
“他是为了一些事情而来,那件事不适宜公开说。他也不愿白天出入枢机主教的宫邸,因此进入和离开,都在一夜之间。”
艾丽莎点点头。
她想问什么,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室内的静谧空气,与刚才三人间微妙的谈话,形成了遥远的呼应。
也许因为害怕,也许因为克制,也许因为谨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某个人的想念,也有如火花绽放的时刻。但是当见到他时,却一切皆如流水,只有潜入深处才会发现水底的洞孔正卷出一股股漩涡。
米迦列忽然说:“以撒这次来,是为了交换一些关于法兰克的信息。”
艾丽莎点点头。
以撒。法兰克。
这都是能将她灵魂捕获的字眼。
“路易在法兰克举行国宴,邀请各国君主使节去。包括以撒,包括我。”米迦列坐下,在她跟前的扶手椅上,抬头看眼前人,“现在有传闻说,王后已经怀孕。”
像是灵魂被人从远处拉回,艾丽莎轻轻降落在现实中。眨了眨眼睛,乍惊乍喜,“王后怀孕了?”
过去这段时间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家族的上空,从亚瑟哥哥,一个又一个地离开。现在,路易要当父亲了,家族即将迎来新成员。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她天真地想着。一瞬间,又是昔日法兰克宫中那个爱闹事的公主了。
可是一转念:这跟以撒有什么关系?
她抬头看米迦列,语气不解:“以撒深夜出入,只为交流这一信息?”
“他请求教皇宣布路易和凯瑟琳的婚姻无效。”
“为什么?”尽管知道以撒“没安好心”,但艾丽莎仍为了他的奇怪要求而吃惊。
“凯瑟琳的母亲是你们父亲的堂妹,她跟路易可以算是近亲。他们当时结婚,应该事先获取教皇批准的。”
“但这门婚约当时是父王替路易哥哥订下的,父王肯定有向教皇申请批准!”艾丽莎据理力争,“而且路易哥哥那么聪明,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疏忽的!”
米迦列等她说完才开口,“事实如何,很重要么?”
艾丽莎愣住了。
米迦列又说,“他们当初是否获得过教皇批准,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艾丽莎知道米迦列说得有道理,只得默然。
父王已经不在了。教皇当初也许下了公告,但只要那纸文书不在,这事就能够轻易否认。
这就是政治。
说到底,终究是利益之间的博弈。
以撒会给教皇开出条件——是相当于一座教堂的财富?还是一块土地?或者别的法兰克无法提供的东西?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教皇一松口,路易哥哥跟凯瑟琳王后的婚姻就不再符合上帝的意志,他们的孩子就是私生子。
这样一来,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仍是小哥哥。
以撒仍是法兰克继承人的保护人。
在这寒冷的深夜里,艾丽莎竟想得手心手背都是汗。
刚才见到以撒时,所有涌上心头的少女心思,此时都化作对这男人的畏惧。她总是这样,总是被这个男人的表面所迷惑,忘记他有多危险狡诈。
而窗外的月光透入。米迦列的脸棱角分明,嘴唇紧抿住所有内心所思。
艾丽莎抬头看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我向来认为,你与以撒是盟友。”
米迦列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说,“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与以撒要站在彼此的对面。”
“这件事?”他指哪件?
“公主你的婚事。”
米迦列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蛰伏在地上的一头兽,沉默,深不可测。
艾丽莎一下子警惕起来。她盯着他看,良久,才慢慢地说:“这是你救我的原因吧。”
“是。”米迦列声音低沉。
他慢慢地伸出手,静静地用手指梳着艾丽莎的长发,一只手慢慢从发间滑到她的下颚。他的手指修长优美,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艾丽莎抬起脸迎向他,他的目光悠远深长。
然后,他说:“博尔金家需要你。”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直至再也听不到。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融化在空气里了。
艾丽莎不再说话。
米迦列亦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用手抚摸着艾丽莎的脸颊。那是她久违了的男人的触感。
他不再是那个拘谨僵硬的男子,此时的动作成熟而带有欲望。他就像园子里的青涩果实,罗马城腐化堕落的生活,已经将他迅速酿成醇酒。
而艾丽莎在修道院待了一年,除了跟来往的商人说上几句话,就再也没接触过男人。此刻,她像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身体绷紧,手心出汗。
借着月光,艾丽莎看到他的喉结在剧烈抖动,手指游走在少女的脸颊与下巴之间,触感逐渐火热。
她猛地别过脸。
他亦陡然顿住,手指停在距离少女嘴唇一掌心的位置。这深秋的夜里,公主与主教的前额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艾丽莎骤然想起以撒那个问题——“当日你鞭笞自己的欲念,我一直很好奇,让你产生欲念的对象是谁?”
米迦列垂下眼睛,深深呼吸。久久,复又抬起头来,又是一张平静的脸容:“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到法兰克,将你交回他的手中。”
艾丽莎难以置信自己将要回到祖国,一时间只懂得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张嘴问:“可是,你说的婚事,是……”
他却再也不看她,也不理会这问题,只快步往外走去,仿佛再晚一步,再迟一点,就会被欲望的泥沼攫住手脚,再也无法拔出,直坠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