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路易要求举办国宴,也是为了彰显自己君主权威。而他邀请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来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米迦列——虽说一半出于家事,但一半也是为了先争取教会的支持。
一旦赢取了来自教皇的支持,那么等其他国家君主前来赴宴时,一切都容易多了。
但路易清楚米迦列不喜过多舞会,于是狩猎是最适宜不过的了。第二天一早,作为接待活动之一的狩猎,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怀有身孕的凯瑟琳不便出行,站在阳台上向队列前头的路易招手。男人们穿着简便的猎服走在前头。女士们骑着小马跟在后面。
艾丽莎身旁是米迦列。
“阁下不去打猎?”她好奇地问。两人的马匹并肩而行,落在队伍的后面。
“我对陛下说,我毕竟是神职人员,狩猎不适合。”
哪里是因为身份不适合狩猎呢。昔日在英格兰,米迦列常与以撒并肩而行,练习剑击,林中狩猎。两个少年,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沉稳持重。想必米迦列也很怀念那个时候把。
林间远处有大湖,上方飞过白色的鸟,艾丽莎几乎要疑心那是野天鹅。树木高且绿,一排排冷杉连绵,像单调的壁画。
两人的马行得很慢,马蹄边走边踢开落在地面上的松果。他们远远地听着前方狩猎开始的声音,动物的嘶鸣声,男人激动的叫喊声。像旋风一样,在远处回荡着。
“哥哥一点没变,特别喜欢户外活动。”艾丽莎回想起以前路易总是三天两头没了人影,把父王气坏了。
米迦列默然,似乎对她的话全然不感兴趣。
他只对自己的世界感兴趣吧——教会、家族。也许还有以撒?
这时,路旁的蕨类植物卷进艾丽莎坐骑的马蹬上,那匹马一下紧张起来,飞快地甩动身子。米迦列迅速勒转马头,挡在艾丽莎那匹马前面,然后跳下马来。他弯身拽开蕨草,同时安抚着那匹马,让它安静下来。
但那马仍是躁动不安。
“跳下来。”他说,伸出手,“我接住你。”
艾丽莎从马背上滑落,米迦列将她稳稳抱住。她刚落地,那匹马没了负重,撒腿儿就跑,很快消失在森林中。
“你坐到我的马上。”米迦列说。
艾丽莎摇摇头。“不,你是法兰克的客人。我不能自己骑马,让你走路。”
米迦列并不坚持,点点头,“那我们一起走。”
初夏的林间都是泥土与树叶的气息。他们所在的这片森林,是一个被云杉、山毛榉树和橡树密密麻麻覆盖的高地区域。这一片属于皇家禁地,所以这条迷人的小路上只有他们俩,没有别的人。只有拐弯到了另一边山脚下,才能看到被日光晒成小麦肌肤的农民。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艾丽莎自幼便是个坐不住、话多的人,尽管在英格兰时口不能言,以及在修道院的清规戒律过多地改变了她,但也许回到童年熟悉之地,整个人放松下来后的她,又开始闲不住。
“这山地被河谷切开,悬崖峭壁上有好几座古堡呢。都是属于祖先的,但现在我们很少去了。”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听说闹鬼。”
米迦列只默默点头。
似乎觉得跟神职人员讲这个没什么意思,她只好换个话题,“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过来,叶子开始变色,红色的,黄色的,好看得紧。”
“有意思。”
“不过我还是喜欢春天,整个森林一片绿色。”
“不错。”
“前面那个小镇,因为从茜草根中提取出红色颜料而闻名。用它来染色的裙子,可漂亮了。”
“是。”
“前面那座钟楼——”她用手遥遥一指,“年代可久远了。听说当年曾经囚禁过一个公主,一个骑士为了救她,攀爬上去,最后娶她为妻,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看上去只是个防御工事建筑。”
艾丽莎一笑,“你还真是……”
米迦列回头看她,眼睛清澈沉静。
还真是什么?她不再往下说。
沿着狭窄、蜿蜒的小路穿行山间,蓝天被连绵茂密的云杉遮挡得只露出片影。米迦列忽然开口,“我昨天代表我的弟弟,正式向路易国王提出向你的求婚。”
这宁静美好的早晨,突然被破坏了。艾丽莎“哦”了一声,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路易还没答复。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艾丽莎弯腰,从地上拔了一根茜草,在手指间缠绕来缠绕去。“我的看法?那不重要。”她将茜草举起来,递到米迦列跟前,“你看!我刚跟你说的。”
米迦列没接过,瞧也不瞧那草,只看牢她,“我希望公主能够对陛下表示愿意接受。”
艾丽莎转过身子,低下头来,似乎仍只顾玩手上的草。米迦列将马勒停,也停下来站在她身旁。
她现在明白了,他为何不去狩猎。他向来是个心机深沉的男子。即使有时候会让人值得信赖的错觉,但这一切都不过出于对他家族利益的追逐罢了。
米迦列听到她对着那草喃喃自语。他想起来,似乎民间有少女流行对着茜草说出自己的心愿。只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艾丽莎也学会了这民间的玩意。她看上去,越来越……不像一个公主了。
在过于长久的沉默中,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以撒也想与法兰克联姻,不过路易足够聪明,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号角声,随后是一阵阵马蹄狂踏,如疾风卷过密林。艾丽莎赫然回过身,极目远眺。
是狩猎的范围。
“出事了。”米迦列说,“我们赶紧过去。”
说着便拉过艾丽莎的手,将她横腰抱起。
她真的很轻。
他再轻轻一跃上马,低声说了句“抓紧”,便策马向着声音去处奔去。
早上送别路易他们出门狩猎后,凯瑟琳就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看书,慢慢地打盹睡着了。梦里见到了胖胖的孩子,抓住她的手,再冲她笑。她刚要抱起孩子,那孩子疏忽消失了。
眼前一片黑暗,而后出现了一个背影,独自往前走。
那背影很是熟悉。
“路易——”她喊着。
前方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路易。他冲着她笑,是初见时那副闲散的脸。只是他面色苍白。凯瑟琳再细看,赫然见他胸前中了箭矢,鲜血正汩汩外流。
凯瑟琳一惊,蓦然醒来。
窗外依旧日光明媚,林木茂密。有飞鸟掠过天空,是认识他以后的又一个平静安宁的日子。
但她一时怔忡,无法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王后——”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唇没有血色。
凯瑟琳心头一悸,慢慢站了起来。她紧张地看着那侍女,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此时,外面已经传来了号角声,是列队归来的声音。那侍女哆哆嗦嗦地说,“陛下回来了。但是……”
“他还活着吗?”凯瑟琳用手按在心上。
“陛下活着。”侍女肩膀一直颤动。
凯瑟琳再也顾不上听着结结巴巴的话,她一手放在小腹上,边快步往外走。从阳台上低头往外看去,她看见回来的队列中没有路易的身影,马车的帘子下得严严实实,四周的人将车厢围得严严实实。在车厢旁,艾丽莎坐在一匹小马的马背上,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在车厢另一侧,是凯瑟琳的哥哥德文郡公爵爱德华。
她在爱德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志得意满的神色。
一阵眩晕袭上她的脑袋。
事发经过是这样的:路易狩猎时,从远处射出一支箭,他勒马躲过。就在那一刻,从另一个方向射出数支箭矢,尽管他身边的守卫已经迅速围在他身旁,但他仍旧中箭。
最骇人的是,箭矢上染有剧毒。
此人欲置路易于死地。
艾丽莎跟米迦列赶到时,参与狩猎的人都在,相互间已经排除了射箭的可能性。路易已经昏迷,被人抬到马车车厢内,正在处理伤口。德文郡公爵跟他身旁的权臣是第一批赶到的。他下令封锁森林,查出暗杀者。
艾丽莎紧紧盯着他,像要用目光将他钉在十字架上。
这是她自离开修道院后,初次再见他。那一次,他命人将自己杀掉。若说他对法兰克王位没有野心,她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这个男人,与凯瑟琳王后是同胞兄妹,但两人除了眉目以外,个性上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爱德华在人前忙碌,一抬头便看着艾丽莎隔着人群向他投去的怨恨目光。他只冲她微微点头,嘴角竟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米迦列在身旁提醒她:“你的恨意太明显。这样很危险。”
她没理会。
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在一心一意地恨着这人。
直到医生从车厢上退出,宣布国王伤口已处理完,但依然处于昏迷中,要尽快回宫救治。她才开始感觉到恐惧。
再度失去亲人的恐惧,攫住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