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树梢枝头开满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朵。刚下过雨,尖耸入云的教堂顶端与低低矮矮的房顶都被洗刷过一遍。艾丽莎坐在上下颠簸的马车上,呼吸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驾车的马匹奔驰着,她能够从车窗里看见前方米迦列的背影,神秘得像雕塑,将一颗多思的心紧紧裹藏。
自离开罗马后,他们日夜兼程,基本上说不上几句话。艾丽莎边想他在罗马时所说的婚事到底指什么,边看着远处法兰克的宫殿离她的视线越来越近。
马车终于在宫殿前停住。
贵族们围绕在一起,金线银线织就的披肩,帽子上的白色羽翼,手中的酒杯,三三两两低语。那都是艾丽莎最熟悉的场景。
一年多前,艾丽莎曾经打扮成少年的模样,跟在代表天主教会的米迦列身后,踏入法兰克宫殿。那个U字型建筑群,门前那些雕像,里面高高的天顶……一切都没变。
此刻亦不变。
只是当她跟在米迦列身后走入宫室时,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空气似乎静止。眼前只有前方那个身穿紫色亚麻衣服的漂亮男子,她的路易哥哥。此刻……她该称呼他为国王陛下了吧。
她很慢很慢地向他走去,稍微提起裙摆,向他躬身行了个礼。
她听到路易从王座上立起,朝自己走来的声音。她一点一点地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易那双骨节修长的手,然后是他的脖子,而后是那张俊美的脸。
他冲她微笑,“我的妹妹,你回来了。”
艾丽莎嘴唇翕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路易再次开口,又重复一次,“你回来了。”
接着便伸手握住了艾丽莎的手。
两人手指轻触的瞬间,路易指尖的冰凉便传到艾丽莎的手上。
那手指一点一点握住了她的,越发冰凉。
她强忍心头疑惑,抬头看向自己哥哥。
路易英俊如昔,神态是轻松的,但手上肌肉紧绷——他恍如全身竖起芒刺保护自己的动物,在这宫廷中不得安生。
艾丽莎站在这些陌生人当中,手中是路易冰凉的手,眼前一张漂亮却警惕不安的脸。这张脸,慢慢跟当年小哥哥那张过分苍白的脸重叠起来。
她越过路易宽阔的肩膀,见到这大厅中站立着的人。她离国不过一年多时间,宫中全换上了不相熟的面孔。她依稀辨认出许多人出身于加洛林家族或是他们的旁支、姻亲。此时此刻,这些人嘴角挂着虚伪浮夸的笑容,面目却冷漠如冰。
只有站在路易身后的那长身秀美的女子——她是凯瑟琳吧?因为怀孕,她的身体略微臃肿了些,但目光依旧温柔怜悯,双眼含泪,是真心为了他们兄妹重逢而喜悦。
六月的巴黎仍冷得让肌肤发麻。艾丽莎几次张了张嘴,想问路易过得好不好,却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听到身后贵族们的讥笑。
——这就是那位艾丽莎公主?怎么一点宫廷礼仪也不懂?
——听说在英格兰那种蛮夷之地待得太久。
——好像还跟他们的国王不清不楚的……
——嘘……
米迦列从身后踏出,与艾丽莎一臂的距离,向路易行礼。“本人没照顾好公主,让她路上感染风寒,现在不太舒服。请陛下见谅。”
路易马上会意地笑,“枢机主教大人也一路奔波了。请在我国好好休息。”
都是场面上的话了。
两个男子伸出手来,握住对方的,又彼此看进对方眼里。脸面上都在笑,谁知道内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政治中,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不变的敌人。
虽然米迦列代表天主教会前来,但因为与之同来的还有归国的法兰克公主,所以路易并没有安排过于隆重的仪式。但是,晚宴、舞会、赠送礼品等环节,还是一个不缺。
巴黎阴沉寒冷了这些天,但终于开始放晴了。
舞会结束时,贵族们鱼贯而出,嘴上说着的无非是“没想到那位俊美的枢机主教也会跳舞呢。”
“艾丽莎公主也长大了。”
“王后怀孕了也没变胖嘛。”
“明天还有打猎活动呢!”
倒是有一人低声嘀咕:“今天晚上,怎么没见到德文郡公爵?”
艾丽莎站在卧室窗前,看着贵族们一个一个往外走。今晚她还没有机会跟路易说上话,而晚宴、舞会与外交仪式这一切似乎都离她很远,就连此刻外面仍然萦绕的乐声,也游离在她意识的边缘。
倒是童年的回忆,都一一扑上心头。
小时候在宫殿里奔跑着捉迷藏,她爱藏到路易哥哥的房间里,等小哥哥进来后,就让路易哥哥打发他走;她跟小哥哥在火炉边听奶妈唱着童谣直至入睡;亚瑟哥哥看书的时候,她也抱着绘本坐在他脚边静静地看;父王接见外宾时,她偷偷探出脑袋来,看看那些来自北方蛮夷之地的男子长什么样。
她抬头,见到路易站在她身后微笑。
转过身,她张嘴喊“哥哥”。
路易在扶手椅上坐下,神色疲倦,但仍热切问她:“今晚过得开心吗?”
“只要在你身边,只要回到这里……都是好的。”真是奇怪。一年没见,总以为再次见面的场景会激动人心,催人泪下。但原来幸福总是平静的。
路易凝视着艾丽莎,无力地微笑,“是……对不起,我没有再早一点将你接回来。但相信我,过去一年里,我一直打听你在哪里,直到上个月收到米迦列来信说你在罗马。”
艾丽莎握住路易的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路易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耳边听到艾丽莎问,“那雷欧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话题一出口,她便察觉路易吻着她手背的嘴唇,有轻微颤动。他抬起头,放开她的手,“不是现在。”
她穷追不舍,“那是什么时候?”
艾丽莎是真的不明白:王后已经怀孕,小哥哥不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小哥哥继续以人质身份留在那里,似乎并不合适。路易哥哥完全可以以外交手段将小哥哥换回来。
路易穿着一件室内便袍,松软的头发靠着扶手椅的靠背,脸上是艾丽莎从未见过的神态。“不,你不明白。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可是你没有试过,对不对?”艾丽莎清澈的眼睛一沉。对国家的眷恋,对兄长的思念,都冷淡下来。
“试?”路易无奈一笑,“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何谈做其他事情。一年时间太短,一日未扳倒加洛林家,我一日都尚未是自由身。更何况,你怎么知道雷欧就愿意回来?”
“小哥哥……他跟我一样想回家!”
“想回家是一回事,是否愿意回家又是另一回事。”路易淡淡地说,“只要我在位,他都会对我警惕。倒不如留在英格兰,尽管寄人篱下担惊受怕,但起码以撒没有要杀他的理由。”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扶手椅把手,眼底噙着一丝疏离,“我知道坐上这个王位后,我与雷欧已再不可能如昔日般了,即使我们依然爱着彼此。但我没想到,连艾丽莎你也……”
这时外面传来悠扬的乐声,艾丽莎想起,那是父王婚宴上曾经奏过的乐曲。路易曾教她跳舞,那时候她尚不足身量,踮着脚尖旋转,引得几位哥哥发笑。路易轻轻抱起她,亲吻她额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我的小妹妹最可爱了。”
她与路易在这音乐中皆是沉默。
良久,路易站起来往外走,“你累了,休息吧。”
艾丽莎亦站起来,趋前走了几步,低声喊“路易哥哥……”
路易停下脚步来。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艾丽莎追上前来,从后面抱住他,将脑袋埋入他背上。
“我会想办法让雷欧回来的。尽管这也需要他放下对我的戒备。”
艾丽莎低低地“嗯”了一声。
“事实上,我现在也极度需要他,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们。我在这宫中,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不多。”
“嗯。”
他又叹口气,“你长大了,可不能再这样随意任性。”
“嗯。”
“但我倒是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你一辈子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艾丽莎默默不语。
“但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哥哥——”艾丽莎抬起头来,“我听米迦列说……他这次前来是为了我的婚事……到底是……”
路易转过身,“他今天代替博尔金家,已经正式向我提出联姻的要求。对象是你。”
胡安已婚,米迦列是神职人员。所以……
路易说,“教皇的小儿子,弗雷泽。”
艾丽莎惊讶,“他才十岁!”
“我还没答应。只是告诉米迦列需要时间考虑,因为我们也接到了另一个人的求婚——以撒的。”
听到这个名字,艾丽莎突然沉默下来。
路易注意地观察着她的脸,“我稍微隐瞒了真相,也是想在米迦列与以撒之间制造间隙。以撒的确向法兰克求婚,但不是向你,而是……为他的表妹,向我求婚。”
路易哥哥再联姻?
艾丽莎惊讶,“可是王后她怀孕了!”
“我也是曾经踏着兄弟的鲜血过来的,若是过去,我不会犹豫。但现在,凯瑟琳是不一样的。”路易看向窗外,外面立着他们家族第一位国王的雕像。
艾丽莎轻轻拉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臂上。耳边,只听路易苦涩地笑,“没想到,女人会成为我的软肋。”
而艾丽莎在旁细声细气地说,“哥哥,别将我嫁出去,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看着你和凯瑟琳的孩子长大。”
路易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犹豫良久,低声说,“好。”
艾丽莎坐在扶手椅上,无声地抱着哥哥的手臂,慢慢睡去。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是他们甘愿当一夜愚者,被这谎言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