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是不说话的,因为她说出一个字就可以使她的哥哥们丧失生命。不过,对于这位和善的、美貌的、想尽一切方法要使她快乐的国王,她的眼睛露出一种深沉的爱情。
——《野天鹅》,安徒生”
第二天,各种流言就已经在宫中满天飞。
我知道宫廷内的人们是怎样传言的。世界各国的宫廷在这方面,都没有不同,我实在太了解不过了。
他们说,自从登基后,国王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可怕的黑太子了。他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唯一停留的是个男子,是早在7岁就成为瓦伦西亚区牧师,14岁便以美貌与才学而闻名的米迦列。他们猜想,国王喜欢身世高贵的人。
但这次不一样。他从宫外带了个野孩子回来。从不留女人过夜的他,竟将她留在套房里住。
人们传言,国王同时与主教、哑女同床共寝。他爱流连于他们俩的身体,更爱在旁看他们之间的欢爱。
污垢不堪。
这天醒来后,侍女们伺候我入浴——就在国王套房内。我想到要跟以撒和米迦列公用一个浴室,就觉得一阵难堪。但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公主了。我要扮演好野孩子这个角色,直到离开这里为止,我都要小心为上。
我走出房门时,以撒和米迦列早已不在。我这才得以打量到这套房的结构。这里有好几间相连的内室,我发现外面两间都摆放着刀剑、长戟、盾牌、铠甲等物件,装饰也是英格兰风格。只有我住的那房间挂了壁毯,铺上洁白的皮毛地毯,摆放着来自世界各国的高级用品。
那是米迦列的卧室。
我想起外面关于他们同吃同卧的传言,心里却觉得并非这样简单。在这个腐败的时代,什么都会发生,只是对于野心家而言,事情要复杂得多。
侍女们为我披上外袍,替我轻轻梳理一头长发。现在她们已经不敢欺负我了,手法轻柔,态度温和,我想她们心里既鄙视我,却又好奇我施展了什么样的手段可以讨得国王的欢心。
我走出浴室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身后窃窃私语,称呼我为“荡妇”。
我微微一笑。
流言无法伤害我。我将自己关在国王的套房内,日以继夜地编织荨麻。现在我已经完成第六件披甲了。
门上有人敲门。我没在意,只低头继续编织。耳边听到那人将餐食放下,却并不出去,只一直贴近我身旁站着。
我好奇地抬头,却见到一张我从没在这儿见过的脸。这女子有种异域风情的美,远远不像普通侍女。尽管穿着侍女服饰,但她身上喷洒了香水,我也对气味有点印象。
她冲我一笑,用手撩起额前的刘海。我瞬间想起来:她是路易哥哥的情妇,叫做……
“想起来了吗?我是萝拉。”她回头看了一下身旁没人,然后压低声音说,“路易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我都以为他要忘记我了。不过前几天晚上,他突然又出现,还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入宫。他什么都没说,只让我照顾你。”
我记得她。她是英格兰人。当年,我还年少,见路易哥哥每天出去,我也缠着他要去。他笑了笑,将我抱到马背上,策马到了萝拉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离宫这么远,第一次到平民家里——尽管路易哥哥给了她不少钱,将这房子装饰得无比奢华。但对我而言,那意义跟宫廷里却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在萝拉那间房子里,她在我们跟前跳了一段火辣辣的舞,最后坐在路易哥哥大腿上娇媚地笑。见我脸颊通红,他们拍手大笑,萝拉还用手指轻轻勾动我下巴,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你日后是要当一国王后的人,这些伎俩可不需要学。”
“是么?”路易哥哥轻轻用手抚着她的背,不怀好意地一笑,“这可说不定。”他将身体往后靠,舒服地枕着羽毛枕垫,萝拉顺势躺在他怀里。他看了满脸羞红的我一眼,“艾丽莎你要知道,无论你是王后,还是娼妓,学会将男人的心拿捏在手中,都是很重要的。那是一个女人在这个可怕世界的生存技能。”
听到这里,萝拉笑了起来:“殿下你可不是个好哥哥,竟然教自己的妹妹这些事。”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路易哥哥淡淡一笑,神态却是认真的,“萝拉你应当将你懂得的一切,教给她。她现在还不会明白,但日后也许能救她的命。”
我无法忘记,在那个日光淡淡映照入室内的夏日下午,我将初吻给了一个女人,给了我哥哥的情妇。她的舌头在我唇舌上来回轻舔,发出低低的声音。我蓦然想起当日在宫里见到父王和王后那一幕,我紧张得要往后退。哥哥在旁边说:“萝拉,放开她,她害怕了。”
萝拉却没有松手,只用手轻轻放在我后颈上,撩拨着我的头发。我浑身发抖,下腹有种异样的感觉,内心紧张,但却不愿再往后退了。
倒是萝拉突然放开我,像狐狸一样狡黠地看我,低低地笑着。她的声音妩媚动人,我想若我是男人,必定会疯狂迷上她。
她的身体像被抽掉骨头,又斜斜地靠在路易哥哥身上。她看着我,浅笑着:“在男人最心急难耐的时候放开,这样他会记住你。”
萝拉又回头看了路易哥哥一眼,“我还要教她别的么?”
路易哥哥在她前额一吻,微笑着:“我想你教她的并不可行。她日后要嫁的是最有权势的男人,他们不需要一个擅长接吻、床上功夫了得的女人,那些女人在他们的床榻旁排着队呢。他只要最原始的艾丽莎,这样就够了。我们的艾丽莎这样美丽,我想她光是站在那儿,已经让男人上瘾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萝拉。后来,父王给我安排了许多课程培训,让我好好学习当一个端庄高贵的未来意大利王后,学习当距离基督教世界权力核心最近的女人,我再也没有了出宫的自由。但我始终记得那个下午,始终记得宫廷外那些美丽的女子。路易哥哥会给我讲他的那些情妇,讲她们的温顺,讲她们的慧黠,讲她们的敏感,讲她们的高傲。她们有的是商人的女儿,有的是高级妓女,有的是贵族女子,有的是大臣的妻子。甚至还有一个是女祭司。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他,“女祭司不是不能……”
“所以才让男人有征服欲。”路易哥哥志得意满地笑着,“越是禁忌的东西,越能勾起人欲望。”
我听得入迷。
我想,如果我不是生在法兰克宫中,如果我不是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要当王后,我想我会有一个精彩丰富的人生。于是我开始张罗着拥有自己的沙龙,邀请诗人、音乐家到我的宫中,与我谈情作乐。但这些都被父王否决了,他说我尚未出嫁,不能随意跟男子在一起玩。
我只得等待着出嫁那天。
谁能想到,我等来的却是被王后驱逐出宫,至此,再也没回到法兰克宫廷中去。
我用手势加口型,问萝拉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对我不会说话显得十分惊讶。于是我知道:路易哥哥并没有告诉她多少事情。
果然,她不知道哥哥们变成天鹅的事,甚至还怪路易哥哥晚上过来找她,第二天一早就没了人影。她从路易哥哥那儿听到的版本是:我得罪了王后,因而被驱逐出宫,然后被英格兰的国王“捡到”带回宫里。哥哥们暂时不方便出面交涉,因此路易托萝拉到宫里照顾我,找机会协助我出宫。
我惊讶她竟会对路易哥哥情深至此,甘愿冒险。但随后便意识过来:他必定给了她一大笔钱,使她不能拒绝。而且她这样虚荣,想必能够有机会入宫,亦是十分情愿。
我问她:你怎么能够进得来?
她微微一笑:“一个漂亮的女人,手上又有一大笔钱,在宫里获得一份工作并不难。”
我想她足够聪明。
这时她看了一眼我身边的荨麻和披甲,好奇道:“你怎么会做起这种事情来?”
我只得解释:用来打发时间。
萝拉眨了扎眼睛,贴近我,压低声音问:“你跟这里的国王,已经……”
我连忙摇头。
她睁大眼睛,表情十分震惊。“但是我进宫时,听到的种种流言,都说你们……”她皱着眉头,“这不可能。国王当年还是黑太子时,私生活上已经很不检点。而且如果他不喜欢你,又为什么要将你带到他的套房……”
萝拉突然顿了顿,她打量了一下这卧室,又看了看外面,若有所思地说:“尽管在他的套房内,但你跟他的卧室中间,隔了好几个房间,好几道门。”
我也发现了这点。但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萝拉拍拍脑门,微笑着站起来:“真有意思。我见识过这样多男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更何况,他还是个拥有一切的国王。”她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很擅长调情的女孩,真是天生会勾引男人的妖精。我想他不会逃得过你的魔力。”
在法兰克宫廷中,她要是胆敢这样评价我,那可是重罪。但此时我并没在意——也许是我戴着平民的面具太久,入戏太深;也许因为我觉得这更像是某种夸赞,一个青春期少女从富有魅力女人口中得到的赞美;也许因为我的内心对以撒有太多疑惑,我对未来的不确定有太多焦虑,我对如何脱离现状有太多揣测,我根本就不介意他人的话。
从今天开始,我在国王的套房里寸步不行,房门紧闭。萝拉成为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很多东西。有意思的是,从我搬到这里的第二天开始,我就没有再见过以撒和米迦列。
我借口自己发热,侍女们都害怕这是黑死病卷土重来,因此乐得远离我。我和萝拉拉上床帏,我边编织荨麻,边放心地听她在幽暗中向我窃窃私语。她告诉我,国王跟主教这几天都不在宫中,听说到北方去了——北方,我一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
那里是沃里克的大本营。
我问她,有没有见到沃里克和他的家人。萝拉摇摇头。
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尽管路易哥哥让她过来照顾我,并且瞅准机会离宫,但似乎她将这个目的抛在脑后,却一心想帮我勾引国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她很乐意亲自出马。也许这也是她入宫的目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关于沃里克的一切。我时刻关注着时机,等待双方战争开始。也许到时候,我能够趁机逃出去。
萝拉来了以后,我的生活有意思一些。在编织荨麻累了的时候,我会跟她在床榻间玩纸牌和骰子。她会在我耳边传授男女之间的秘密,听得我面红耳赤,她则咯咯笑个不停。我还教她法兰克宫中流行的玩意——塔罗牌。我为她示范,洗牌后,按照顺序抽出几张牌,翻转过来一一解读。
我的过去,是逆转的女王——任性妄为、轻浮骄纵、奢华过度。我不置可否。
我的现在,是倒吊的男子。他的双手被置在身后,脸容却沉着、顺从而坚忍。我觉得这跟我现在的处境很像。失去自由的我,现在没有更好的做法,只能顺势而为。
我伸出手去,正要揭开未来的牌,突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萝拉问:“是谁?”她掀起床帏,我见到了米迦列。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纸牌,我突然有种被人看低的窘迫,忙摆出一副不容侵犯的姿态。他淡淡地说:“以撒要见你。跟我来。”
现在?
我十分惊讶。
这里就是他的寻常居处。然而他让他的情人前来,让我去见他。
我又想起安和哥哥们的话——小心米迦列。
我装出一副疲累的模样,无声地咳嗽,萝拉心领神会,说:“她不舒服。”她看着米迦列迷人却冷漠的脸,嫣然一笑,“我可以替国王带话。”
米迦列上下打量萝拉一眼,萝拉毫不畏惧,以挑衅而玩味的目光看向他。我知道她在挑逗他。奇怪的是,我居然在心里有一点点好奇:这个男人,他会接受女人的挑逗吗?他是否也有情动的时候?
米迦列说:“我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人。”
“宫中事务大臣可以证明,我是新来的侍女。”萝拉微笑。她是法兰克王子的情妇,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绝不会在达官贵人面前胆怯。无论他是国王,还是教皇。
米迦列微微沉默,然后点点头。萝拉朝我抛了个得意的眼神,然后施施然滑下这张高床,向米迦列走去。她行起路来像蛇一般,让我想起了伊甸园里那邪恶的动物。
米迦列看着她单薄的衣衫,微微蹙眉:“你穿这样?”
她微微一笑:“是。”
米迦列不再说话,便径直往外走去。萝拉跟在他身后,很快离开了房间。
卧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百无聊赖,低头看见那张尚未揭开的塔罗牌。我伸出手去,翻转,只见那是一张逆位的恋人。
——禁不起诱惑。或是诱惑别人。不纯洁的感情。感情中的失衡,取舍。
我觉得这无法解释我即将面临的处境,只觉得意兴阑珊。我爬下床来,蜷缩着身子在椅子上望外面的月光,心里想着,到底萝拉回来时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讯息。我胡思乱想,又渐渐思念起法兰克来,想起宫中那些英俊豪迈的男子,在舞会上争相邀请我跳舞。
我一阵感伤。忍不住再次拿起米迦列那瓶香水,轻轻涂了一点到手腕上,然后回到高高的床上,独自入睡。
那天清晨,我在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中醒来。门上有人敲门,扈从们进来,说国王召见。我迷迷糊糊地爬起床,在侍女们替我换衣服的空隙里慢慢清醒过来,心里想着两件事:以撒从北方回来了?萝拉到哪里去了?
我跟随扈从们的脚步往外走去。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转过一道长廊,经过一座花园和塔楼,我远远地看到前方的空地上有许多人。而扈从们的脚步已经放缓下来。我想:国王召见?在这里?
自从那晚的舞会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因此也拿不准他的意思。我回顾着这几天从萝拉和其他侍女口中获得的讯息,知道造王者沃里克已经到北方去了,但事前为了掩饰他的行程,他只带上儿子,并没有带上妻子和女儿。
但让我奇怪的是,此前的传言说以撒和米迦列都到北方去了。但为何他们近日又回来了?
这时候,扈从已经将我领到了那些人群中。我这才发现,这片空地中间是刑台。以刑台为圆心的空地上,按照位阶顺序入座的是这宫廷中的贵族们,这情景让我想起古罗马帝国竞技场边上那些观众。
我远远地看到以撒的背影。他坐在第一排。在他身后,是公爵、伯爵和他们的夫人儿女。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的所谓召见,是什么意思。
扈从领着我向他的位置走去。
以撒看到我,向我微微点头:“你来了。”他示意让我坐下。
他身旁没有空位,只有在他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有一个座位。我环顾四周,只有这个位置是留给我的。
我咬紧嘴唇——国王身旁的位置,是留给王后的。而他身侧靠后的位置,一般是留给公认的情妇。
我肩膀发颤,身体僵硬地站在那儿。
身后传来囚车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人们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那是嗜血的兴奋。我在这呼声中,低头看着王座上的以撒,他面容平静,似乎心驰远处。我捏紧拳头,告诉自己,这里是他的国家,这里是他的宫廷。
我耻辱地走到座位前,缓缓坐下。
刽子手正在擦拭他的斧头,那杀人的凶器在日光下闪耀着诡异的光。听到人们的嗡嗡声,刽子手也抬起头来,看向那死囚车。
囚车上坐着一个用黑布罩着脑袋的女子,手臂绑在身后,只穿着衬衣。从囚车上可以见到她赤裸的双脚,而她似乎出于女性羞涩的本能,正努力将腿遮掩在自己身下。——在我们这个年代,女性是不能随意露出自己双脚的。
她的衬衣单薄且没有扣好,这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她似乎感到很羞涩,努力低着脑袋,深褐色的头发从里面垂下来,遮盖住她裸露的肌肤。
我突然觉得这撕裂的衣衫有点眼熟。
刽子手的助手将囚车打开,将她拖下来,然后一把扯下她脸上的头套。
我差点叫了出来——
萝拉!
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脸容憔悴,再也不是当日那个烟行媚视的女子。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我看着她抬头张望,眼睛空洞茫然地在人群中,最后聚焦到我身上。她看到了我,眼睛瞬间睁大,嘴巴大张,想要向我呼救。
但在她张嘴的刹那,我看到她的舌头竟已被人剪掉!她曾经有这么美的声音!她在那个下午,坐在路易哥哥大腿上浅笑低唱,让我们沉醉。
以撒突然微微侧过脸,瞥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心冰凉。
他看着我。
我哀求地望着他,无声地说:“不——她不是——”
他像在审视我一样,注视了我良久,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你打开看看。”
那信封上洒了蔷薇花露,这种风格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我双手颤抖,将信展开,见到果真是路易哥哥的字迹。
上面写着——
“亲爱的艾丽莎:
沃里克已在北方召集叛军,与以撒将有一战。届时宫廷无人关注你,趁乱逃出。”
没有落款。但这字迹确是路易哥哥无疑。
我明白过来:这是当日路易哥哥让萝拉交给我的。但萝拉当日瞒过了我们,并没有将这封信交给我,而是藏在身上。她有她的私心。她答应哥哥会入宫协助我照顾我,并非为了对哥哥的爱,也不全然为了那一大笔钱。
她认为以她的美貌,只要入宫,也许哪一天能够搭上英格兰的国王。到时,她可以以这封信向其表忠心。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我觉得日光刺眼。白花花的日光下,萝拉被刽子手推上刑台。她走的每一步都摇摆,颤抖。
以撒在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昨晚她勾引米迦列的时候掉下来的。”
我闭上眼,心想:一切都结束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耳边,他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讶异,睁开双眼,目光却与对面人群中的米迦列相触。我想,如果萝拉落在他手上,那么他也会替我隐瞒身份。
此时,萝拉头发披散,被按倒在木台的前方。阳光映照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那是曾经被路易哥哥温柔抚摸的所在。她浑身颤抖,害怕得闭上眼睛。刽子手高高举起他的斧头,向那美丽纤细的脖项上砍去。一下,一下,就像劈砍木头的声音。
我咬紧嘴唇。
萝拉的脑袋脱离脖子,血液从半截脖子上喷溅而出。她那美丽的头颅,从木台上滚落到草坪上,眼睛仍惊恐地睁开着。刽子手助理上前,提起她的头发,将整个头颅在众人面前展示。
这时,对面高座上,观刑的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从座位上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旁边的人乱作一团。我看见,倒下来的人是安。她脸色紫青,嘴角发白,似乎是中毒了。在她躺下的地方,有一堆碎石,她跌倒时,脑袋砸到了乱石,伤到头部,正汩汩往外流血。
我发现,在那片平整的空地上,唯独在她的位置旁边放着一堆碎石。
她所坐的女眷区已经乱成一团,人们尖声喊叫。有大胆的人俯下身来,要为她止血。
以撒突然伸手示意,威严地喊道:“谁也不许帮她。”
有扈从上前,在她伤口上按了一番,然后起身高声说:“她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安躺倒在血泊中,她无辜的眼睛大大睁着,像在看着虚空。谁也不知道,临死前她在想些什么。是想为什么父亲没带上她一起到北方,为什么单独将她和母亲留在宫中当人质?是想自己正当花样年华,还没盛开就已被人用锋利刀刃切除?还是在想,为何自己生在贵族大臣家庭,离君王如此近,最终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历史上,到底有多少女子,成为政治与野心的牺牲品?
我看着扈从将她的身体拖走,她的脑袋在空地上拖曳出一道血痕,渐行渐淡。她那双睁大的眸子,仿佛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看到我骨头里去。
这时,以撒又转过头来,语气平和:“刚才我问什么来着?对了——你是谁?”
我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眸像鹰,如豹。我想,我是第一次看到了人称“黑太子”的男人的灵魂。
我又瞥了一眼那封信。这不能算什么证据。我在他们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会害了哥哥们。但是要继续装无知吗?这个男人太可怕。如果让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这么想着,我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个端正的皇家礼仪,抬起眼来平静看他,启动嘴唇,无声地告诉他:我是陛下捡回来的女人。你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这句话显得如此挑逗放荡,尽管只是无声传达给他,但我已经感到心跳加速。只是脸上,我仍旧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卑微温顺地看着他。
这是一场赌博。
赌赢了。我还能在这个宫廷生存下来,即便危机重重。
赌输了——我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安。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曾经怯生生地提醒我,好意要协助我……
我强压下自己的情绪,回头看向以撒。我发现他嘴角微微上扬。
我赢了。
我赢了这一局。
——只是输了尊严。
我看着刽子手将萝拉的脑袋装进木盒中,盖上盖子。助手用白麻布袋将她剩余那截身体装进去,死死捆好。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染红了袋口。
以前父王也爱在人前处决他的政敌。哥哥们也都去观看过。但他们不让我去。他们说,我还太小,不该看这些——尽管亚瑟哥哥认为,既然我是日后要当王后的人,就应该跟其他贵族少女一样,去观看行刑。这样会让我在以后的宫廷斗争中,更为勇敢。也能让我时刻保持警觉:在君王身边的日子,是可怕的。
观礼的人群都看着他们的国王。只有等以撒站起来,他们才能起身离座。
他却无视其他人,始终在看我。
我毫无畏惧地回视他。
——既然他已经开始怀疑我,就必定会对我的身份进行侦查。
萝拉是路易哥哥情妇这一身份太容易入手,我相信他很快就知道我是谁。
这时,由远及近地传来大鸟拍动羽翼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天鹅们,正在刑场上方盘旋。观礼的人都纷纷抬头,窃窃私语:“难道他们也在为这两条生命打抱不平?”
但没有人敢高声说。没有人敢忤逆国王的意思。
我抬起眼睛,阳光映在我的脸上。我认出来哪一只是路易哥哥,哪一只是小哥哥,还有其他哥哥们。我看到小哥哥在注视着我。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傍晚,花园小礼拜堂。傍晚,花园小礼拜堂。
那里是离宫墙最近,守卫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我等不及了。以撒很快就会知道我的身份。我今天一定要联系上哥哥们,坐在天鹅的背上,飞离这个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