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以前在宫中所听关于黑太子的种种传闻,手心开始发凉。他们说,黑太子爱穿黑色甲胄,在战场上如同死神降临,将俘虏的敌军以尖利木头穿刺身体。他的军队所过之处,屠杀、瘟疫、奸掠一路横行。在英格兰脱离法兰克的那场决定性战役中,他指挥英格兰军队在法兰克的利穆赞省首府展开大屠杀,他下令城里所有人,包括老人女人和孩童都列队到他跟前,眼看自己亲人被杀。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跟那个温柔地搂着我的男子联系到一起。
见我一直发怔,小哥哥突然开口:“艾丽莎,你爱上他了吗?”
我被这问题吓了一跳。眼前,两位哥哥沉静地注视着我,我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这样严肃的表情。
我爱他?
不,怎么可能。
我明白过来:哥哥们自然有他们的顾虑。国家与国家之间,本就是敌人。他们对十二岁的我视为最值得珍爱的妹妹,但对十六岁的我却心存顾虑。
我摇摇头,用嘴形和手势,缓慢而细心地对哥哥们说:“我不爱他。我对他没有一丝男女之情。我只是对此感到震惊。我到宫中以来,他一直对我很好,而且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残暴嗜血的人。”
路易哥哥冷声嗤笑:“无论战场上的传闻是真是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危险?我想起以撒在造王者沃里克面前演的好戏。那难道不是一种忍气吞声?他如果当真令人闻风丧胆,何必始终隐忍那个自大的家伙?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他们,路易哥哥说,那是因为以撒当年以私生子的身份上战场,因为被他的兄弟顾忌,他所掌握的军队都是雇佣军。“也许因此才会出现一路烧杀抢掠的行为吧。毕竟他们缺乏物质供给,只能采取这一行动。不过也是这一场战争,让他声名大振,他的兄弟下定了要杀他的决心,同时也让造王者沃里克相中了他。”
路易哥哥说,沃里克家族坐拥英格兰北方,势力极大,拥有只听从他的正规军。
我问:那以撒是靠沃里克的军队支持,才得以打败他的兄弟的?
“哪有这样简单。他私生子的身份摆在那里。”路易哥哥忽然笑了笑,“我说这个男人可怕,是因为——他可以将一切手段用上,包括他的身体。”
我一怔,不明白路易哥哥所说的话。
他的语气变得轻蔑不屑,“他通过情人的关系,从教皇那里获得了准许,肯可他那卑贱生母跟国王的婚姻有效,这样一来,王后与国王的婚姻就此失效,他们的孩子也变成私生子了。”
情人是——米迦列?
我捂着嘴,生怕自己因吃惊而喊出声来。
路易哥哥悠悠地看了我一眼:“他们同食同卧同行,一同狩猎一同开会,米迦列在宫中的卧室基本空置,因为他住在以撒的套房里。”
我有点被袭中的感觉,随即想起来小侍女那句话。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原来是这样子……
小哥哥看了我一眼:“我们这几天早上都在皇宫上方盘旋,观察这里的地形和人事,方便你日后逃出来。然后我们见到,他们的确是同吃同卧的,米迦列就睡在以撒的套房里——只有今天早上除外。”
我想起昨晚,我就躺在以撒怀里入睡,突然有点不自在,但迅速掩饰过去。我早该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不该再想起来了。
我问:他获取正式身份后,就借用沃里克的军队,打败了他的哥哥们?
路易哥哥点点头:“是这样。”
我说:那一旦他知道我的身份,他更不会放过我,而会利用我。是吗?
小哥哥说:“所以你要想办法保护好自己,然后尽早逃出去。”
保护好自己?我在心里苦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当日偷看到父王和新王后的那一幕。除非一个男人另有想法,否则,女人怎可能在那种时候保护得了自己?不过关于逃离这里……我捏紧拳头,又抬起头对他们“说”:“你们现在这样没法协助我逃出去。我想,我需要在宫里有人帮我。”
“你有人选吗?”路易哥哥看着我。
我想到了造王者的女儿,安。她的眼睛清澈平和,我直觉她是个善良的人,也许她能够帮我逃出去,只是她同样受控于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乐于见我离开,但相比起协助我外逃,更倾向于直接杀掉我。向她求助的话,过于冒险。
也许,我只能求助于未婚夫的哥哥,米迦列了。尽管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如果说彼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我冷漠不屑,那现在我已经清楚了——他不会喜欢以撒带回来的女人。无论她是真正的野孩子,还是法兰克的公主。
所以我相信他会乐意帮我离开。
他们问我人选,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他们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路易哥哥短促地笑了笑,摇着脑袋,“你太天真了。你就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消失么?对沃里克来说,你不过是个乡野孩子,他不相信国王会真的娶你为王后。但是对知道你身份的米迦列来说,你的法兰克公主身份是个威胁。”
我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路易哥哥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外面的风刮起来了,送来了宫廷深处的狗吠声。他又看向我:“教皇有超乎寻常的野心,他将自己的长子培养成宗教领袖,将次子培养成军师统帅,以使博尔金家族在政教两方面都成为意大利的统治家庭。只不过,他一直与弟弟胡安不合,认为他才拥有征服意大利的资格。事实上,他的确拥有比胡安更强的战斗实力。”
哦,原来如此。
所以他无法坐视胡安迎娶法兰克的公主,并由此势力大增,成为家族中最重要的力量。
我想到今晚在拱廊外见到他,彼时只有我们二人,心里突然一阵后怕。如果我再待久一点,也许就无法坐在这儿跟哥哥们说话了。
我深深呼吸。
路易哥哥轻声说:“我会想到办法让你逃出来。以后每天晚上,我们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见面。不过你要小心,尤其注意米迦列。”
我点点头,又问:你们是天鹅,我能骑在你们背上离开么?
路易哥哥笑着揉我的脑袋:“这宫中四处都是弓箭手,我们没飞多远就会被射杀的。”
看我一脸不高兴,他又轻声安慰我,“等待时机。只要宫里一混乱,我们就可以用这个方法逃出去。也许是宫里的一场大火,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会想到办法的……”
哥哥们的声音这样温柔,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肆意玩乐的童年,躺在他们的怀里撒娇胡闹。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在异国的宫廷里,在被派来监视我的侍女身旁,压低声音交谈。明日一早,他们又要飞走。
我神情难过。
小哥哥在旁边看了我许久,此时伸出手来抱住了我。
我们又断断续续聊了好一会,他们将他们所知道的关于以撒、米迦列和沃里克的一切告诉我,他们将皇宫中的地形告诉我,他们将他们认为我要了解的事情、比较重要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躺在他们怀里听着,点着头,最后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抚摸我的长发。那是小哥哥吗?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他揪我头发将我弄哭,然后又抱着我睡。
我在迷糊中,突然想起以撒的笑容。那拥有明朗笑容的男子,俯下身来轻轻吻我的头发。
我一下醒来,想起刚才的梦境,心里空落而不满——我不满意自己。随意想起父王和哥哥们以外的男子,这实在不像是我。
我想,向来备受宠爱的我,此刻实在是太孤独了。
外面是刺目的阳光,哥哥们已经不在身边。他们已经迎着清晨第一缕日光,从窗户飞出去了吧。这么一想,我走到拱形长窗前探头往外张望。蔚蓝天宇下,外面没有一丝云,我想着,哥哥们是飞到哪去了。不过我相信到了傍晚,他们又会飞回来,回到我身边。一想到这里,我安心下来。
路易哥哥说,他会找到办法让我离开的。
我满心期盼,等待着晚上的来临,等待着晚上他们再度飞回我身边,陪我度过漫漫长夜。
今天我没编织,倒是跟侍女要了一本英格兰的史书来看,从他们开国前的传说,一直到以撒父王的故事。这是一段并不复杂的历史,反复的政权更迭,中间沦为法兰克帝国殖民地的百年历史,以及几年前的独立。缺乏经济发展、文明向前、宫廷逸事的点缀。
暮色西斜。
我放下这本书,看向窗外,等待天鹅的踪迹。抬头见不到哥哥们白羽翩翩的身影,门边却传来扈从们的脚步声。
我转头,见到以撒的贴身侍卫们站在了门边。
这天晚上,我等来的不是哥哥们所变的天鹅,而是以撒让我参加他舞会的“命令”。
我叫自己忍耐,再忍耐——当年,谁也不曾命令过我,即使是父王。
到英格兰以后,我以卑贱村庄少女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什么时候国王召见,让我去观比武也好,参加舞会也好,陪同吃饭也好,都要参与。我毕竟心高气傲,即便不能表露身份,但也不愿过多掺和进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包括看上去对我很是迷恋的以撒。
是的,以撒也是我的敌人。
在这个宫廷中的狼群中,他是最危险的那匹。因为他隐藏得这样深,让我一度疏忽,让我以为他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依靠的人。
但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侍女们为我编好头发,用珍珠和白色兜帽在发间点缀,再为我披上湖水绿的长裙。我想了想,跟她们打了手势,要来面纱,遮挡住自己的脸。
我不愿再成为宫廷焦点。这样太危险。
踏入宴会大厅时,人们正在随意跳舞。一个穿着红裙子的美女在场中欢快舞动,笑声飞扬,男人们都为她目眩神迷。熟悉的音乐,熟悉的舞蹈。我在大厅一隅站着,回忆我过去在法兰克宫中的岁月。
那时候,我跳得比谁都迷人。
我取了一杯葡萄酒,靠在这二楼高窗旁慢慢看着。这时窗外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看,见到以撒的扈从们回到了马厩院子。马夫们上前牵走他们的马匹。以撒满脸笑容地走着,与他并肩而行的是米迦列,两人正在交谈。
“陛下回来了?”
我听到一旁端着盘子的侍女们在交谈。
“回来了。我们快准备吧,他今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
“他跟沃里克大人吵架了。不,准确来说,是冷场。沃里克要求将英格兰帝国北部的土地分封给他的儿子,并给予他封爵。”
我想起今天看的那本书。书上说,那块土地,被称为威尔士,向来只分封给英格兰的王储。现在沃里克提出要那块土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野心了。
一个侍女说:“陛下没有当面回绝,但脸色却很不好看。”
另一个说:“不过以陛下和造王者的感情,也许他会答应吧。陛下平时对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
我边听边想:这样一个男人,到底以多少面目示人呢?
她们又开始聊起宫中的男人。“米迦列大人在陛下身边的话,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真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呢。”
她们压低声音轻声交谈,自以为音乐声能够盖过她们的说话。但只有我知道,这样没用——在宫廷中,如果你想说什么秘密,就无论如何不能在公开场合说。永远有你不知道的耳朵。
小时候我跟小哥哥在宫廷四处奔跑时,就这样偷偷收获了不少情报。
这时,宴会厅里的人们都听到了国王归来的声音。所有女人——无论是贵妇、贵族少女还是侍女,纷纷铺展开自己的礼服裙摆,在位置上调整出最美丽的姿势,向门口看去。门朝里面推开,以撒从外面走进来,高傲而骄纵地笑着,跟米迦列交谈着什么。
欢快的音乐奏响起来。我心里仍在想着刚才侍女们所说的那件事。如果沃里克真的提出这种要求——我想,距离他们正式开战已经不远了。
我转头看向以撒,在他那放肆的笑容之间,我忽然看到了冷漠与焦虑。
他在这个时候召开舞会,是要向所有人传达一个信息: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宫中一切都风平浪静。
这时,我突然想起父王生病、我被驱逐出宫前,王后在宫里连续开了一个月的舞会,一个接着一个。她与一个又一个国外使节跳舞,聊天,微笑,以她的美貌和博学征服了他们的心。很快,全世界都知道,法兰克有这样一个聪慧敏锐的王后。
“我的野孩子,你在这里。”以撒来到我跟前。
我笔直地行了个礼,然后抬起头来,以平静的目光看着他。
黑太子。
我第一次以另一种目光打量这个人。我在他的眉宇之间,想象那个骑在马背上征战的男人。
“为什么不一起跳舞?”他笑着问我,但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到舞场上。他又回头看了米迦列一眼,冲他说,“米迦列,你也需要找个舞伴。”
米迦列仍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但乐师奏响欢快的乐曲,人们开始跳起了八人对舞。以撒露出一副玩性很高的模样,让米迦列也加入其中。他挽着我的手跳起这支舞,我们的目光对视,他朝我微笑。我也礼节性地报以微笑。
“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每天都看到你笑。”他肆无忌惮地与我调情。
我无法说话。若是以前,我曾经以更犀利机灵的语言,与男人你来我往地调过情,给他们灌了蜜糖后,又往他们心口刺上几刀——相信我,这样效果惊人。跟那些温顺的女人比起来,他们会对你更为难忘。
更何况,我会在调情的话触到了底线时,狡黠一笑,用拉丁语跟对方交谈起哲学来。我乐于见到他们惊讶的表情。
然而现在,我无法说话——在我完成编织披甲的工作前,在哥哥们回复人形前,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像刀子一样刺入他们心口。
我只得向以撒腼腆一笑。
真省事。
要轮转舞伴了。他捏住我的手指,仍在深深看我,最后才缓缓放开。我感到指尖发麻,心头仍在回味那触感。一抬头已看到米迦列。
第一次,这男人的脸贴得离我这样近,我能嗅到他头发上淡淡的香水味。啊,我记得这种香水,那是产自法兰克的香水,与路易哥哥用的是同一种味道。在这个陌生宫廷里,我贪婪地在这个男人身上体味着过去的气息。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带动我的身体。当我随着音乐贴近他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声地:“你必须离开这里。”
一下乱了脚步。他及时将我带上来。我睁大眼睛看他,心里想着:他有什么考虑?想在我离宫后,将我杀掉吗?
我注视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仿佛最为默契的舞者,而不是短兵相接的敌人。
舞曲悠扬,轮换舞伴。一个贵族男子站到我跟前,朝我微笑。我心不在焉,任由他带着我跳动,脑子里一直在想米迦列的话。就这样,我连轮换了几个舞伴都没发现。
“刚才米迦列跟你说什么?”
我赫然回过神,站在我跟前的是以撒。他看上去这样快乐亲切,然而什么都瞒不过他,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我微微一笑,慢慢用嘴形告诉他: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笑了起来。“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舞曲终了,以撒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到场边。人们各自散开。这时贵妇人和身穿骑士装的男子进入舞场,都戴着面具。带有波斯风情的音乐奏响。
喔,那是我最喜爱的环节了,面具舞。我们都精心打扮,不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其他少女都爱扮演特洛伊的海伦、女神雅典娜或是埃及艳后,我偏爱以圣女贞德的帅气装束登场。哥哥们说:她的命运可悲。
我才不关心,我只关心与众不同,我只关心众人的目光是否在我身上。那时候的我,多么的肤浅而快乐呵。
以撒拉着我来到酒水席上,让我坐在他身旁。我的目光越过欢快跳舞的人群,看到默然静坐一隅的米迦列。他似乎并不在意我们。是真的不在意吗?我又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安的身影。她是否受到父亲与国王争执的影响,因此不来参加舞会?
宫廷舞会,最是检验人际关系的时刻。
从门后进来一个扈从,他将一封羊皮书信交到以撒手上。以撒用小刀破开红色蜡封印记,展开信件看。
我假装吃着面包,看着舞蹈,却从眼角余光打量他的神情。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看不透的人。
他平静地将信卷起,伸手放到长桌上的烛台上方,火苗瞬间吞噬掉那纯白的纸张,化作灰烬。
接着,他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似乎在等候某个时刻。米迦列从人群中投来目光,与他眼神相触,两人的脸容都显得异常沉静。
我突然有种微妙的不安,仿佛那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异乎寻常的平静。
舞曲终了,音乐止息。以撒突然微笑着站起来,朝乐师做了个手势示意。乐师会意,便奏起了双人舞曲。以撒拉起我,却不再咨询我的意见,只将我径直带往舞场。
我想他平静微笑的面具下,是重重心事。他忘记了对女士的礼节性询问,也忘记了几个舞步,但我流畅地配合,替他掩饰了过去。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国王在今夜,心烦意燥。人们只看到他带着那哑女飞快舞动,她的裙子下摆高高扬起,蹭着他的裤管。他们的腿别在一起,他俯下头,她朝上望。
然后他的动作陡然停住。
在我懵懂不知所为何事的刹那,他低头吻住了我,在众人面前。
他的嘴唇冰凉。他心事重重。他还没有细细品尝我的嘴唇,已经松开。
我有点眩晕,他顺势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胸前。
我听到四周如此平静。人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然是他的情妇了。所有人都认为,国王近日与造王者的争执,全因这少女而起。
我用手蒙住自己双眼。
我听到以撒在身旁高声笑着:“你们继续玩,通宵玩!我要回房里去。”说着,他将我横腰抱起,整个儿往宴会大厅外迈步而去。
他这番话暗示意味如此明显。
我不知道以撒的军队准备好没有。一旦他输了,沃里克公爵的人攻进来,我便要被他们捉住,剥掉外袍,只穿薄质单衣,在大街上以“荡妇”的罪名游街示众。
月色透过玫瑰花窗映射进来。扈从们举着烛台带路。沿路所经过之处,宫廷中人见到国王一路行来,全都向他屈膝行礼。
也包括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我。
廷臣们屈膝,行礼,直起身子,目光看进我眼中。他们的情绪与心事,也落在我眼里。
他抱着我穿过宽而长的走廊,经过中庭的雕塑花园,进入另一侧主楼的拱廊后,才进入了国王的居室区域。
他让扈从退下,然后将我抱到里面。
这里的墙壁上装满了镜子,映照着里面的橡木桌、高床和壁炉,还有武器盔甲。拱窗高高开着,外面喷泉喷出清凉的水。这套房跟父王的、跟哥哥们的都不一样,那里有华丽的壁毯,有精美的油画,有大理石雕像,洋溢着香草气息。我看着着那些武器、盔甲和长剑,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套房里放这种东西?
我又想起哥哥们。他们拍翅在我的房外盘旋,见到我不在,是否会失望?
以撒将我带到套房最里间的床上,将我放下。刚刚在行走中,他的黑丝绒外套扣子松开了几粒,此刻弯下身子时,外套下摆蹭到我脸上。我下意识伸手挡开。
他蓦地捉住我的手,很紧。
我吃了一吓,睁眼看他。他呼吸粗重,半长的棕色鬈发垂下来,丝丝缕缕触到我的脸颊。我再不敢拂去,只故作镇定地看着他。在他眸子里,我看到自己——兜帽在跳舞时已经掉落,一头长发松散地披在脑后。身上一袭湖水绿长裙,映在他眼中,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除此以外,我还是我,那个曾经在法兰克宫中聚焦无数男子目光的我。
他心事重重。他焦虑不安。他强作平静。但我也看得出来,他此刻极需一个发泄出口——我突然紧张起来。
他按住我的手腕,弯下身开始胡乱吻我。他吻得凌乱,我偏过头去,他的唇便落在我脖子上,沿着脖子往下啃噬。我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却似乎更激起了他的反应。
门边突然传来米迦列平静的声音:“那封信,跟沃里克有关?”
以撒突然松开手。
我看着他的脸容很快恢复平静,他转过身来,面向米迦列。米迦列站在门边,抱手而立,蓝绒帽盖住了他一头浓密的栗发。紫红金色的锦缎披肩下,是他年轻俊美的身体。他的目光越过以撒的肩头,似乎在看我。
看我衣衫凌乱。看我头发松散。看我神情惶然。看我尊严尽失。
以撒站起身,边系着外套上松开的扣子,边低声地:“我们在外面说。”
他再也不看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将门带上。屋内瞬间沉入一片黑暗。我站起身,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光,看它白茫茫地映出这房里的一切——洁白的皮毛地毯,四扇内门,天花板上的画,蓝色天鹅绒椅子,长形橡木桌,高脚床上垂下的百合花图饰帷幔。我坐在椅子上,端详这橡木桌上的物件。
法兰克的香水。产自勃艮第的葡萄酒。米兰公国出产的水晶高脚杯。罗马才有的烫金封面古地图册。瓦伦西亚特有的镶宝石蛇形匕首。精致的十字架项链,上面镌刻着现任教皇称号——亚历山大六世。
在法兰克宫廷多年,我一眼就能辨别出物品的好坏和它们的产地。
这些东西,都是极好的。
只有在基督教世界的中心——梵蒂冈的上流社会成长起来的人,才会有这种品味。我看着这些东西,不自禁地想起它们的主人。
米迦列呵。
以撒的套房里,都是你的痕迹。这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做的么?我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但我想,也许是以撒与米迦列相互间平等的笑容?
只要你开口,他是会杀掉我的吧。
我心头沉甸甸的不安。此时此刻,我陷入疯狂的思乡之情中,我拿起长桌上的香水,轻轻倒出来一些,擦在手腕上,贪婪地呼吸着那味道。那是哥哥们的味道。那是法兰克宫廷的味道。
我昏昏沉沉,门外依稀传来以撒和米迦列的声音。他们今夜会相拥而眠,而我独自睡在这里,远离故国和亲人。我枕在绵软枕头上,将手腕放在脸庞,呼吸着来自过去的香味,缓缓入睡。睡梦中,我看到路易哥哥的脸,我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对我说:“艾丽莎,要保护好你自己。如果遇上了危险,别忘记,你是个女人。”
我全然不懂这番话的意思。直至现在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