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的母亲充耳不闻,
因为她已端坐在黄色圆形的卡垫上,口吐六字真言。
从午后到黄昏,母亲一动不动。
当金碧辉煌的佛龛上的长明灯骤然闪了一下,
我十一岁的母亲金光四射——
像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
我问阿莫舅父——我不止一次地问:外婆为什么不回外公一个字,为什么没看望过外公一次?如果是不愿让别人看,她也可以用英文,外公不就是这样?外婆是不是和宇哲产生了爱情?否则外公还在狱中外婆怎么就嫁给了宇哲?是宇哲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还是外婆忘记前情,闭门幽恋?
阿莫舅父从不回答这类问题。
如果说女人随遇而安在西藏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说命运面前女人从来就无足轻重可以抛来抛去,那么受过西方很深影响的外婆可不是一个屈从传统的人,也不是一个屈从现实的人。她到底怎么想的?
不用说,阿莫舅父回答不了我的问题,甚至不理解我的问题。阿莫舅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如何营救外公出狱,那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件。
阿莫舅父由“噶准”升为“噶仲”(噶厦政府秘书长)已是外公入狱七年之后。他有了相当的权力,又是阿莫家族的继承人,于是开始营救外公。阿莫舅父利用特殊身份私下活动了噶厦政府的许多重要官员,同时给摄政王热振活佛五世上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呈文。阿莫舅父在呈文中据理力争,陈述了当年巴丹·罗布旺堆噶伦罗织给外公的许多罪名都名不副实,现在狱中的苏穷·江村晋美境况悲惨,恐不久于人世,希望摄政王热振活佛五世允许苏穷·江村晋美回家静养。摄政王热振活佛当年就同情外公,而且事情已过去七年,同意开释。
这是个喜讯,我的阿莫舅父多年经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可是,当人们见到回到家里的外公并没高兴起来。外公本来是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是当时噶厦最有风度最具现代气息的官员,甚至十三世达赖喇嘛从我外公气质不凡的身上看到了西藏的希望,因此就连阿莫家族继承人的事也想到了外公的儿子。
可是七年之后外公的样子惨不忍睹。外公不仅瘦弱,而且当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成了一双模糊的放射状的黑窟窿。据阿莫舅父说当年刽子手们行刑时,为了给自己执行这血淋淋的酷刑壮胆,先喝足了青稞酒,用麻醉药“朗勤雍巴”将外公灌成半醉,然后在外公两侧的太阳穴处夹住两小块硬骨,用绳子慢慢勒紧;外公的眼球还没全勒出来时,那些家伙就用不熟练的动作持尖刀剜去了半突出的眼球。当挖出左眼球时,刽子手们还得意地拿给外公突出的右眼看,然后再剜右眼,之后将烧开的青油倒入外公的眼窝,说是消毒。
外公回来了,但是苏穷府邸物是人非,蛛网密布。当年的苏穷府邸是何等的优雅、现代,宾客如云,这会儿一切在那个阳光如注的日子显得那么凄凉。不过外公不觉得,外公有自己愉快而深切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我的外婆维格夫人回到他身边。
外婆没迎接外公出狱,不仅如此,出狱后甚至没看过外公一次。可外公依然强烈地思念外婆,好像外婆不在家他就像没回来一样。外公常常在露台的阳光下“望着”远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外公已没有了早年的激情,显得非常衰老,情绪低落。有一次,阿莫舅父说,外公终于鼓起勇气给外婆写了一封长信,写了有好几个月,写得很长很长,之后外公又给宇哲先生写了信。那时外婆已在宇哲家生活了近十年,与宇哲先生生有一子。外婆自然还是没有回信,但宇哲先生回了信。外公看到宇哲的信非常高兴,因为宇哲先生允诺让外婆回到外公身边。宇哲先生的允诺是决定性的,外公认为与其外婆答应,不如宇哲答应。但事实并非是这样,重要的是外婆。
外婆真的回来了,带着她已是九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不过回来是回来了,却一步也没踏进苏穷·江村晋美府邸。外婆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将我九岁的母亲维格拉姆送到了府邸的门口,自己甚至没伫立片刻,便消失在了拉萨很少见的早雾中。外婆自此消失,再没有人见过外婆。阿莫舅父后来才打听到外婆是在八角街小巷深处的苍古寺出家了。外婆不见任何人,更不见家人,甚至就连她最小的女儿——我的母亲也不见。
好像受到外婆的影响,我九岁的母亲回到苏穷·江村晋美府邸之后整天也不怎么说话,苏穷府邸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因为她在宇哲家生活了八年。她虽然被告之这儿才是她真正的家,但一句话怎么可能代替八年在宇哲家的成长呢?
她从小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父亲,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宇哲父亲,一个是概念中的苏穷·江村晋美父亲;一个是八角街庭院中的父亲,一个是夏钦角死牢里的父亲;一个是疼爱她就如同疼爱母亲的父亲,一个是戴着茶色镜给她讲百喻经故事的父亲——天堂与地狱的概念与生俱来,不用灌输,就是生活本身。事实上,母亲从来不愿看望她的地狱中的父亲,每次都是外婆强行把母亲推给接她来的哥哥。每次,母亲总要在阿莫舅父身上挣扎,喊叫外婆,叫外婆一同去看外公。但母亲的哭喊没有一次如愿,只能随着哥哥走出天堂般的宇哲府邸,进入地狱般的夏钦角黑牢。从天堂到地狱,不用说从小就在我母亲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分裂,而回到苏穷父亲身边差不多就等于回到了地狱——特别是面对苏穷父亲模糊的黑洞洞的眼睛。幸好还有佛光照耀,幸好佛的目光总是慈祥地垂视着人间;幸好从出世起,母亲看到的佛光——佛爷的目光——是统一的,不变的,永远低垂,慈视着人间,慈视着母亲,父亲,众生。
母亲没给外公带来多大快乐,而且,她根本也无法代替外婆。外婆失踪的日子里外公情绪一落千丈,几至崩溃,直到打听到外婆去了苍古寺才多少平静了一些。不过内心也越发凄凉。外公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宁可失踪也不回到他的身边,要知如此还不如不给宇哲先生写那封长信。这样一来不仅没让夫人回来,还让她离“家”出走,哪怕是另一个“家”!外公非常爱外婆,不愿她哪怕受一点苦,因此外公感谢宇哲对外婆的照看。外公不在乎其他东西,只要妻子回来,但是现在他受到双重的重创,不禁后悔异常。
外婆的失踪和出家让外公不思饮食,心情无着,病情一下加重了许多。每天,尽管外公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让人在他面前点燃起一盏长明灯。在外公最后的日子里他不让任何人守护,只让我的母亲——幼小的维格拉姆守候在身旁。母亲那时虽然不过九岁,但是阿莫舅父说因为过于安静母亲已有了小少女的模样。特别是我母亲说话的靠后的声音很像我外婆的声音——我也继承了这点,真是一脉相承,我们几代维格拉姆好像有一条链条不断地轮回。
有一次,长时间弥留之后,阿莫舅父说,外公突然用含混的英语向我十一岁的母亲问话,而我年幼的母亲竟然用简单的英语回答了外公。母亲的英语当然是外婆教的,在宇哲家的许多年里,外婆从小就教会了女儿说英语,外公一听就听出来了。此后外公精神好时也开始愉快地教母亲英语,一度,阿莫舅父说外公教我母亲教得是那么起劲,那段日子外公就像正常人一样。但是这种愉快并没持续多久,有一天,就像灯突然暗了一样,我外公整个人有一天突然暗下来。外公不再教我母亲英语,躺在床上一天也不再说一句话。生命有时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黯淡下来。
外公不说话。像永远睡去了一样。母亲也不说话,两个人常常一天下来安静得像尘埃。不过即使在这样静若尘埃的日子里,外公暗淡的嘴角(嘴角的表情代替了目光,嘴角真的是有表情的)有时仍会流露出幸福梦幻的笑纹。梦中外公总是喊我母亲的名字,一如喊外婆的名字,或者也是外婆母亲的名字、外公祖母的名字、外公祖先的名字,总之,一代一代的维格拉姆,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维格拉姆是吉祥天女的意思,也是永不消失的意思;维格拉姆是许多人,是妻子、女儿、祖母、祖先,同时又是同一个人,并且永远是——外公那时已完全进入这样的境界。
最后的弥留之际,我的母亲——外公最小的女儿、十一岁的维格拉姆、永恒的吉祥天女——开始每天给外公念诵六字大明咒,就是“六字真言”。母亲送外公前往天堂的路——那些日子母亲的“六字真言”终日萦绕着外公虚幻幸福的耳畔,母亲的童声甚至并不亲切,甚至有点陌生,有点不像是亲人,但也唯其如此,更添了一种来自天国的客观性,好像来自天上的天使的播音。正是由于我母亲的特别的童声,阿莫舅父说,外公最后的模样是幸福的微笑的。那一天,阿莫舅父清楚地记得是1944年2月4日,午后,外公从多天的昏迷中突然醒来,叫来了他所有的孩子,他握过了他们的手,然后对他们说今天他不舒服,他要吃掉天堂路上的“金丹”,要把“达最”盖在自己的脸上。
“达最”就是用金汁在蓝黑色纸上写的经文,“金丹”就是“安魂丹”,这两样东西是阿莫舅父从药王山下的鲁固寺要来的。阿莫舅父说外公一一握过孩子的手之后,让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了我十一岁的母亲。这倒没什么,母亲一点也不怕,因为往常就是母亲一个人守着弥留的外公。母亲在外公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服侍外公服下了天堂路上的金丹,摘掉父亲戴了近十年的茶镜,那一刻,母亲稍停了一下,异常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外公模糊的放射状眼眶,慢慢将“达最”盖在了外公的脸上。外公在“达最”下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母亲怕不怕,但我十一岁的母亲那时已充耳不闻,她似乎已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像观音一样端坐在了黄色圆形的卡垫上,并且像歌唱一样诵起了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母亲天堂般的童声轻轻地绵绵不绝地萦绕在父亲周围上方以及更大的空间。从午后,直到黄昏,我孩提时代的母亲一直循环往复重复着真言。当金碧辉煌的佛龛和藏红色几案上的长明灯突然一齐骤闪了一下时,一盏主灯倏忽熄灭,我的所有的舅舅们一齐走了进来。舅舅们首先看到的是灯光四射下我的母亲如同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一样一动不动。
而真言始终没停止,尽管外公已经在天上。
外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带走了我母亲的灵魂,因为自那以后我母亲维格拉姆就基本上真的不说话了。每天,阿莫舅父说,我母亲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就是面对金碧辉煌的佛龛,在黄色圆形卡垫上念诵六字真言,即使后来我的阿莫舅父把我母亲带到了“阿莫嘎彩”(又一次的离开!),那只黄色的圆形卡垫也从没离开过她。
从没有那么小的孩子超度别人,特别是超度父亲,我母亲做了,这对我母亲一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到了阿莫庄园,阿莫舅父可以说对我的母亲百般呵护,为了经常让母亲高兴一点,阿莫舅父隔三差五就要带母亲去八角街的苍古寺看一下出家的外婆,虽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外婆,但是就算在苍古寺里待上一会儿也是一件让我母亲愉快的事。
伦琴夫人不能说对我母亲不好,甚至看起来像是多了一个过继的女儿。但实际上,伦琴夫人并不喜欢我母亲,我母亲整天不离开黄色圆形卡垫,一言不发,且目中无人。一度伦琴夫人建议阿莫舅父让妹妹出家修行,既然她终日面对佛龛。阿莫舅父认为建议不错,但一直拖着没办。我的阿莫舅父才不想让妹妹离开呢。那时候阿莫舅父尽管是庞大的阿莫家族继承人,但在家族中既年轻又无根基,特别是“苏穷事件”影响所及,更使他这个“植入者”的地位受到影响。阿莫舅父从未真正掌控过这个家族,即使由“噶准”升为“噶仲”,家族的一切大权都在伦琴夫人手中。伦琴夫人的建议没被听取,当然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但是就在这之后不久,家族的大管家们提出阿莫舅父年龄已到,应与伦琴夫人成亲。管家们拿出当年向十三世达赖喇嘛呈文选婿的底本,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当时定下的是年龄太小,“先过继为子,日后再为夫”。伦琴夫人虽未出面,但接受了管家的建议。
阿莫舅父别无选择,在我母亲维格拉姆进入阿莫庄园五个月后,与时年已五十六岁的伦琴夫人成亲,由入嗣的母子关系变成了夫妻关系。阿莫舅父与伦琴夫人生活了七年,直到伦琴夫人已过花甲之年,才为阿莫舅父迎娶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新娘——同样出身于夏札家的一位大小姐,名叫夏札白玛。夏札白玛小姐是伦琴夫人的小表妹,非常年轻,年仅十七岁。夏札不仅端庄漂亮,活泼淡雅,且喜欢谈经论道,因此一见到静若止水、神态非凡的我母亲维格拉姆,便像发现了奇花异草一样一见如故。我母亲十五岁,她们年龄相仿,像姐妹,并一直以姐妹相称。夏札小姐像早年伦琴夫人一样从小削发为尼,在米米钦热寺受到严格训练(米米钦热寺是一个著名的尼姑寺,实际有贵族女子学校性质),结果发现我从未出家修行过的母亲却天然有着一种寺院的超常宁静的气质,不禁大为惊讶。
难怪夏札小姐对我母亲的气质大为惊异,多年来我母亲在“阿莫嘎彩”一直足不出户,深居简出(除了和阿莫舅父定期去苍古寺),在自己明亮的大房间里诵经礼佛。我母亲住在阿莫庄园主碉楼二层的阳光房,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露台,露台上种有许多奇花异草,有小小的洋式喷泉,小喷泉和奇花异草有专人照看,但即使如此我的母亲甚至很少在露台上露面。房内雕梁画栋,经幢垂地,布置得和寺院的经堂几乎没什么两样——有释迦像,莲师像,千手观音像,净水铜碗,长明灯,哈达,唐卡,经幢,青稞,以及那个从不离身的超度过我外公的圆形卡垫。
母亲不用去寺院,与伦琴夫人成亲后大权在握的阿莫舅父专门为他的妹妹请了色拉寺和白哲寺的喇嘛来家里给她上课,内容除了习经诵咒,修持佛法,顺带也学文化课。一度阿莫舅父还为母亲请了英文教师,继续外婆甚至外公的工作。开始母亲学得还很认真,但是有一天突然就中止了学习,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学了。阿莫舅父拿母亲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又一个七年过去,阿莫舅父感觉我的母亲一直没走出七年前的那个午后,一直没走出超度父亲的那一天,感觉我母亲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七年前。阿莫舅父说一直以来我母亲身上有着外公挥之不去的影子,外公的一部分灵魂一直没离开过她。这一方面当然让阿莫舅父欣慰,因为他能在妹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好像生命从未消失,好像生命与时间在妹妹身上充分体现出了立体轮回存在的性质。就是说,生命不仅仅是轮回的,甚至也可以是并置的。但另一方面阿莫舅父又有些担忧,阿莫舅父担忧妹妹太孤寂了,因为就算妹妹是吉祥天女,而吉祥天女也有嬉戏欢愉的时候呀。所幸的是夏札小姐的到来多少改变了我母亲的孤寂,让我母亲多少有了点“人间”的笑意。
是的,夏札小姐的快乐无论如何影响了我母亲,一度,阿莫舅父说,只要她们在一起,他的妹妹就好像从雪山中醒过来一般,妹妹偶尔的清脆靠后的笑声甚至使明亮的阳光更亮了一点。不用对夏札小姐提醒什么,就如云和云总是自然飘在一起一样,夏札小姐只要没事就会和我母亲待在一起。母亲的经堂成了两位少女共同的经堂,过去空寂无人的露台也在夏札小姐的兴致下成为姐妹俩经常光顾的地方。春天,“阿莫嘎彩”冰消雪化,水波涟涟,候鸟铺天盖地地降临,那时广袤的阿莫湿地映照着蓝天、白云,也映照了两位走入自然走入大片鸟群的少女。夏札小姐对偌大的阿莫庄园的一切都兴致勃勃,特别对如此多的白色候鸟最感惊奇,夏札小姐甚至常常情不自禁追逐飞鸟飞翔——实际上是在指挥鸟群飞翔。母亲看着只是淡淡地笑,并不惊奇,因为她看着夏札小姐也像看着鸟一样。鸟对鸟从不惊奇,我的母亲也是这样。不过,不管怎么说,母亲的样子看上去都比以前快乐多了。追逐大鸟的夏札小姐有时会突然停下,反身凝望我的母亲,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道:啊,维格妹妹,你怎么修炼得像前面的大鸟一样安静?啊——我看到了你的前世,你是怎么修行的?
修习佛法是她们最经常谈论的,经文、教义、各种仪轨是她们共同的语言。她们都在修炼《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谈论最多的也是这个仪轨。除此之外就是《佛本生故事》。她们不仅谈论,而且互相讲《佛本生故事》。冬天,她们在露台上,在阳光中,乐此不疲地讲“九色鹿”的故事,讲“樵夫与熊”的故事,讲“鹦鹉救火”的故事,讲“割肉喂鹰”,讲“善忍的龙”,讲“慧鸟与狮子”。《佛本生故事》的外壳都是动物的故事,讲起来十分有趣,惟妙惟肖,是她们闲暇时最大的乐趣。我母亲尽管不善表达,可讲起本生故事既清晰又准确,与经册上丝毫不差。夏札小姐当然讲不过我的母亲,说起来,夏札小姐竟然还不知道《佛本生故事》总共有五百零九个故事。我母亲当然知道,并且可以一一道来,夏札小姐对我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那段快乐新鲜的日子并不太长,不过两三年光景,随着夏札小姐怀孕,生子,渐渐进入阿莫庄园的主妇角色,世俗生活成为夏札小姐的主务,两个人无论兴趣上还是时间上都开始不可避免地疏离,一同谈佛论法以及修持仪轨的时光不再。
我的母亲再次将身心关闭起来,回到了封闭的佛龛前的生活。
变化发生在我母亲二十三岁那年。那一年西藏组织青年参观团访问北京,阿莫舅父是重要成员之一。阿莫舅父从北京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谈到了观感,并且带回一个消息:中央民族学院准备于明年(1956年)举办首届藏族青年专修班,在全藏招收有文化基础的青年男女赴北京学习。阿莫舅父开玩笑似的问了一下妹妹的想法,并没真打算让妹妹报名。而且,那时阿莫舅父正在操心我母亲的婚事。我母亲二十三岁了尚未出嫁,已是大龄。那时妹妹的婚嫁是阿莫舅父最大的难题,阿莫舅父不提这件事不行,一提我母亲就说如果容不下她了她就到噶丽寺出家。
也许换换环境开阔一下眼界会有所改变,在这个意义上我的阿莫舅父也并非完全玩笑。但是,当我的母亲不假思索地同意到北京学习,可真是让我的阿莫舅父没想到。我的阿莫舅父立刻后悔了,吓唬妹妹,说了许多恐怖的话,都无济于事。我的母亲异常平静、坚定,一如坐在黄色圆形卡垫上的坚定。
没人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也许大千世界,佛法广大,我母亲心中的佛天世界没有地域概念?也许母亲根本不知遥远何解,不知他乡何解,或者对我母亲来说也许一切都是本生,都是轮回,就像释迦牟尼佛经历了千回百转的本生,那么,西藏,拉萨,阿莫庄园,北京有什么不同吗?甚至说不定就是某种本生的召唤也未可知。但这些也仅仅是一般性的解释,母亲不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那年3月末的一天,也就是母亲远离高原的前一天,阿莫庄园上上下下为母亲准备行李,管家仆人们忙得团团转。阿莫舅父说,母亲那天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一清早就照例修行《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她就要远赴异乡,可她好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母亲端坐在从未离开过的黄色圆形卡垫上,面对多手尊胜佛母,重复着多年来清晨的仪轨:添上净水,献上哈达,诵经:
我与虚空,一切众生,从今为始皈依诸胜妙上师,皈依诸正觉诸佛世尊,皈依诸正法(七百遍)
敬礼皈依上师三宝,伏愿常续不断,加持我加持众生,加持众生,加持众生(五百遍)
我为证得正觉佛果位,及度一切众生脱离轮回与三有苦海,修持《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七百遍)
嗡古依瓦日阿 阿刚巴当 布白都白 阿洛格更德纳微下达巴日底恰吽梭哈嗡古依瓦(五百遍)
……
一部《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通常要分早晨、中午、晚上三次才能修完一遍,每次都要两个多小时。不同的是这天母亲从一清早直到中午都一动不动,一气呵成将整套《白度母如意轮修法仪轨》完整地修完了一遍。下午她没有时间了,她要去八角街的苍古寺看我的外婆,她的母亲。此外,今天她还要去一趟宇哲家,向宇哲告别。
这天中午,阿莫舅父说,一吃过午饭,母亲便催着他去八角街看外婆。让阿莫舅父不可思议的是,母亲从没单独出过门,更不用说远门,而明天她就要离开西藏开始千里万里的陌生旅程,她竟然这么从容。阿莫舅父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儿怕母亲,什么事他都要听母亲的,他一点儿也不敢违背她。尽管外婆早已不在苍古寺,早已转到别的尼姑寺,转到别的寺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亲人来看她,但我母亲始终认同苍古寺,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午后的拉萨,八角街艳阳高照,阳光总是那么明亮,以至环形的八角街看上去同样有着环形的阳光。每次来八角街,光是看着复杂的阳光就已觉得很热闹,更不消说沿街一个挨一个的摊点以及熙熙攘攘转经的人群。阿莫舅父带着我母亲走在明亮的环形的阳光中,穿过了无数的明亮的人,来到了静静的苍古寺。
苍古寺坐落在八角街众多的小巷之中,很僻静,不像大昭寺在街中心,没有香火鼎盛、人流如织的热闹场景。这个女性化的寺院长年好像只安静地承受着一小片阳光,非常内向,这也正应和了女人的心。据说苍古寺所在之地原只是个土洞,“苍古”即“土洞”之意,据说最早人们在这里祈祷拉萨河不要泛滥,后来宗喀巴的一个弟子在土洞周围盖起了寺庙,从萨迦请来了十几位阿尼,遂成苍古寺。后来阿尼越来越多,寺内又修起了两层的经堂和一座赭黄色的小楼,成为修行和居住的地方。苍古寺的一个特色是阁楼的天窗四面都是壁画,许多世纪以来,每当东方欲晓,被壁画围拢的天窗必有两个年轻的阿尼“对吹”雪白的海螺,拉萨的黎明便渐渐升起来。
母亲自然没见到外婆维格夫人。不过多年来母亲已经习惯了,在母亲看来苍古寺就是外婆,外婆就是苍古寺,苍古寺的安静与环形寂寞的阳光都像是外婆。像每次一样,母亲先是到了二层的经堂,在戴黄帽子的宗喀巴大师的像前长叩跪拜。宗喀巴大师的坐像在苍古寺是双手结转法轮印,手心生出两朵莲花,大师的两边是四位女弟子:甲央卓玛、林圣赤惠、东巴卓玛以及门拉度母。
寺里的阿尼丹增桑姆是母亲最熟悉的人,也是最懂得母亲心事的人,从小到大,母亲每次都要见一见丹增桑姆,小时候每次都要指着一帧壁画问丹增桑姆老阿尼:这是眼泪度母吗?每次丹增桑姆老阿尼都说:是呀,孩子,这里所有的度母都是眼泪变的。眼泪与度母给母亲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关于眼泪度母的故事,丹增桑姆已向母亲讲过无数次,而母亲每次都还要问,每次丹增桑姆阿尼就会指着壁画重新讲述一遍。故事的意思是:观音菩萨普度众生,也不是每次都顺遂。有一年,在苦海中,壁画显示——观音菩萨救度了许多受苦受难的众生,可回头一看苦海里仍然不见受苦的人减少,于是观音菩萨一下流出了一连串的泪珠,后来这些泪珠就变成了白度母、绿度母、黑度母,她们都是菩萨的化身,开始救苦救难。当然,这是小时候的事了,今天母亲没再让丹增桑姆讲眼泪度母的故事,只是在壁画前站了许久。
母亲来到了阁楼的天窗上,就是每天黎明前两个阿尼对吹雪白海螺的地方。阿莫舅父说,过去母亲很少到天窗来,即使来他也从没上来过,因为天窗太小了。但是这次阿莫舅父跟了上来,那天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妹妹,因为一想到远方就觉得前途未卜,心里忐忑。天窗左侧有另一组壁画,画的是释迦牟尼佛脚下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一会儿咬一个小孩的头颅,一会儿怀抱小孩,一会儿大哭,乱跑乱撞,一会儿又双手举过头顶,一会儿又跪在释迦牟尼佛面前。阿莫舅父说,母亲在这组画前待的时间更久,阿莫舅父因为第一次看到壁画,非常的惊讶,问他的妹妹过去他怎么从没看到过?画上画的是什么意思?我的母亲摇摇头,依然只看不说。阿莫舅父要去问身后的丹增桑姆,却被我的母亲拦住了。就在这时候阿莫舅父看到我的母亲把一个用黄色佛衣包裹的东西交给丹增桑姆,请求丹增桑姆阿尼交给维格夫人。丹增桑姆阿尼虽然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但还是接下了我母亲的包裹。阿莫舅父不知道佛衣里包的是什么,也不敢问妹妹,因为他知道就是问,妹妹也不会说。
他们离开苍古寺,离开了热热闹闹的八角街,很快就在比邻的一条街上见到了宇哲家高大的院门。阿莫舅父说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我的母亲还要到宇哲家一次,因为来时他们还路过了宇哲家,也没听妹妹提起。阿莫舅父以为母亲早就忘了宇哲父亲,结果,母亲早有计划,到了宇哲家大门口突然不走了。阿莫舅父说,母亲虽停下来,却什么也不说,迟迟不肯进去。阿莫舅父以为母亲犹豫不决,自己前去敲门,没想到妹妹是不想让他一起进去拜访宇哲。阿莫舅父并不想拜访宇哲先生,不过是为了妹妹。阿莫舅父到了街对面一家考究的甜茶馆等候妹妹。
妹妹去的时间倒是不长,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显然只是一般性的匆匆告别。不过虽然时间不长阿莫舅父却对那个甜茶馆记忆深刻,因为正是在甜茶馆的不算长的等待的时间里,阿莫舅父预感到明天的远行可能是一次难以预料的久别、一次由他带来的难以预测的远行。不过即使是这样,阿莫舅父那天也绝没想到我的母亲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而且四十多年中毫无音讯。多少年后阿莫舅父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回忆自己坐在那个甜茶馆等候妹妹的情景,回忆宇哲家族的已不存在的院门,回忆消失了的苍古寺,回忆丹增桑姆阿尼的眼泪与度母的故事,直到后来无法回忆。因为再后来一切都无法凭依,因为甜茶馆拆了,宇哲家已不在,苍古寺毁了,世事难以拼接,一切都在飞快失去[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