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神的空洞是随时的,不分场合的,
旁若无人的,正如你随时的忧郁。
即使在弃山星之夜你和别人疯狂舞蹈时,
我也看到过你旁若无人的空洞。
——我要再去一次米米钦热寺,对了,还有噶丽寺,我的外婆维格夫人可能就在这两个寺中的一个,其他的尼姑寺都很小,我转遍了也没有。米米钦热寺和噶丽寺都很大,去一次根本转不过来。你知道米米钦热寺有西藏尼姑寺中最精美的经堂、最白的白塔、最漂亮的尼舍——黄色的小楼。过去到这里出家的都是拉萨贵族的大小姐和富商家的小姐,我外婆后来很可能转到这里隐修起来。噶丽寺的特点是人人都练长寿瑜伽,有很多老阿尼看上去比丹增桑姆大师还要老,就像寺院里一棵棵古树,老得我都看不出她们的性别了,维格夫人说不定就在其中哪间黄色的小屋里。你哪天跟我一起再去一次米米钦热寺吧,噢,还有噶丽寺,说不定能找到维格夫人!
——到底是维格夫人,还是外婆?
——叫外婆我觉得陌生,叫维格夫人反而觉得特别亲切。她是历史人物,可毕竟也是我外婆。真奇怪,西藏有许多奇怪的感觉,和内地完全不一样。
——我当然有兴趣去米米钦热寺,不过你的兴趣的方向是不是有问题?你的家族秘史鲜为人知,正像西藏的历史鲜为人知。西藏也有革命者,我闻所未闻,而且居然是你外公。我认为这方面似乎对你的震动应该更大,而你的兴趣好像一直在一个五十年前就虚无缥缈的维格夫人身上。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虚无缥缈,“文革”时她还在,丹增桑姆大师还见过她!
——“文革”也过去二十年了,苏穷小姐。
——我对“革命”不感兴趣,很反感“革命”这个词儿,历史上哪次革命不带来天灾人祸?就连法国大革命现在不是也受到质疑了吗?我外公接受了西方的影响,作为仁人志士我尊敬他,可我更喜欢外婆。我觉得我外婆维格夫人太了不起了,外公遭难,九死不悔,这固然很难,但在我看来这样一来留给一个女人的选择其实更难,那才是真正的困难的选择。无论中外,女人从来都是英雄的附属品,要像英雄一样坚贞,可我外婆偏不,她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随遇而安才嫁给了宇哲,她是一个正常人,她不当英雄的夫人,不做贞洁烈女,甚至让她承认阿莫舅父是她与别人有染的结果,她也白纸黑字地向世人承认了,她太伟大了!
——就算值得同情,也说不上伟大,你这是混乱的价值判断。
——我才不信什么价值判断,我看一切要求女人的价值都是狗屁的价值!你少教训我,王摩,我一点儿也不混乱,凭什么丈夫遇难女人就得坚贞不屈?凭什么这样要求更加不幸的女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这样要求女人,你是不是打心底里也这样要求我外婆?告诉你王摩诘,我外婆伟大就伟大在她敢作敢为。
——你这么激动是不是还是有些心里不安?你并不理直气壮。
——你少来这套,王摩,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和了不起没关系,我这人很浅薄。
——你气死我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浅薄?
——除了浅薄,应该说还有混乱。
——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是谁呀!
王摩诘根本不在乎维格涨得通红的脸,继续说:
——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浅薄和混乱。的确,我们的传统价值观一直要求丈夫危难之际妻子忠贞不贰,这方面至少表面的例子举不胜举,它构成了对女人的道德基石,当然也构成了类似贞节牌坊的精神强迫症。理论上我们可以讨论“不忠贞”的私人性与合法性,因为“不忠贞”是自然倾向,但你不能因此而走上另一个极端:否认忠贞的行为,认为不忠贞反而是伟大的、了不起的,这就是混乱。
维格讲不过王摩诘,便退一步说:
——她这样也不容易!她连一个字都不写给外公,一面也不见,你觉得她容易吗?我特别理解她,我觉得她既痛苦又决绝,她真的太不容易了!宇哲这个人我觉得可能是伤害我外婆维格夫人最重的人,他不该娶我外婆,他对我外公倒是挺大义的,我外公出狱要求夫人回到自己身边,宇哲居然同意了!我外婆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她怎么能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送来送去?宇哲悲悯吗?我看是可悲的!
不管维格如何激动,王摩诘始终从容不迫:
——感叹维格夫人“不容易”这没问题,正因为如此我没看出你外公苏穷有责怪维格夫人的意思。相反他希望她回来,他无条件,并没责怪你外婆,他仍然爱着自己的已是别人的妻子,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在我看来西藏的两性关系有社会的一面,也有自然的一面,或者说天性的一面,而且最终还有宗教的裁判或宗教的出口。没有精神出口的文化是可怕的文化,这种文化要么得不到宽恕,要么毫无底线,一条道走到黑,而虚幻的道德高度如一把高悬的剑同样让人走投无路。西藏好像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倒是觉得你该认真研究一下。在整个苏穷事件中,我觉得真正的异数倒是你的母亲维格——维格拉姆。她身上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她才是真正的历史之谜。她是你最熟悉的人,可你好像对她最陌生……
——我原来觉得很熟悉她,后来突然就觉得很陌生,她到了西藏好像换了一个人。
——了解她很困难,是吗?
——四十年,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说过。
——她给你爱就够了,你还要什么?
——是的,这我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亲,最无私的母亲,可也是心肠最硬的母亲,因为没人能走进她的心。我拜师皈依,持经念咒,就是想了解她的世界,了解她的内心。可佛深似海,佛是要忘我的,佛要我忘记一切身前事,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母亲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可理解,越来越虚幻。
——这样的情形也会发生在你外婆维格夫人身上,我是说就算你找到了维格夫人,她能对你说什么呢?你能对她说什么呢?而且她对宗教的投入无疑会更深。宗教是进入自身的途径,而不是进入别人的途径,如果你怀有进入别人的心思,你连自身也进入不了。
——是的,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确实很混乱。
——你的血液本身就有混乱冲突的一面,你身上什么都有,没有什么烙印不能在你身上找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是你的独特之处,有些东西在别人身上绝不可能出现。你的神秘魅力除了来自你的外貌,事实上我倒认为更来自你的积极意义上的角色混乱。不过就算从消极意义上看你的角色混乱,在你的身上还是可以隐约看出一条历史延伸线,你,你母亲,你外婆,三代维格拉姆,被一条历史延伸线或一种血液贯穿着:你外婆离开了你外公,你母亲事实上也等于离开了你父亲,至于你,你离开过谁呢?或者还将离开谁?我看到过数学教师兼诗人的那种绝望,可以说绝望得无以复加。当然很不一样,因为时代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但都有一种令男人畏惧的东西,都有一条男人无法控制的线。其中最有意味的是你母亲,维格夫人我倒觉得不算什么,很正常,至于你就更不用说了。
——你是谁呀王摩,我真讨厌你这种口气。
——既然你让我分析,就不要挑剔口气。
——你别老这么做作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需要做作。你太随意了。
——真受不了你!
——让我把话说完。王摩诘喝了口凉茶。
王摩诘只喝茶,不喝酒,而维格这些天总是离不开酒。
——你母亲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别人的境界,有一种神性。她从小有两个父亲,又都先后失去,最终又失去了母亲;她被抛来抛去,颠沛流离;她那么小就不爱说话,历史在她身上的作用力完全不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能领受的,而她用沉默悉数领受下来。正如你所说,她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在你苏穷外公听来完全是陌生的,就好像来自天国的陌生的童声——其实那就是天使的声音。她十一岁便超度了她的父亲——你的外公,从此再也离不开黄色的圆形卡垫——也就是说,她不再属于自己。如果这一切都还不算特别,那么她在北京关闭了内心四十年就是神奇的,她以最大的爱养育了五个孩子,没给你们任何痛苦,然后她突然离去——因为她完成了她的母亲也就是维格夫人未完成的东西。我认为这正是你母亲的非凡之处,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心中有佛国,却也知道自己的本生并努力完成了自己的本生,这其中甚至包含了维格夫人未完成的本生。她去北京前到苍古寺去“看望”了你外婆,她在那幅疯女人的画前久久伫立,就是说她的心一直同她的母亲——你的外婆维格夫人的心相连。在我看来她在体会她母亲的心,体会苦难,体会本生故事。同样,很显然,她也不会忘记弥留之际的苏穷,正是那次超度,我觉得从根本上改变了她。甚至,那也是你外公对她的某种神示。真的,你母亲非常了不起,她的神性扩展到广泛的人性之中,最终又归于神性。
——王摩诘,你真神了,真的,太神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母亲?!
——这都是你讲的,或者是你的阿莫舅父讲过的,我并不多了解你母亲,我的话不过是一种诠释,一种开放的话语。也许这并不是你母亲,只是你母亲构成了一个话语空间,一种我想象中的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理解事物,不定型事物,事物应该永远向各种可能性敞开。
——可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真的,你说得对,我母亲就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我说的可能也不及你母亲万分之一。
——可这万分之一也从没人跟我说过。
——专业不同,兴趣不同而已。
——什么兴趣?你这人真怪。
维格啜了一小口红酒,习惯性摇了一下杯子,放在了绛红色的茶几上。王摩诘看着维格做完这一系列细小动作,不紧不慢地说:
——当然是对你的兴趣,不过——只是兴趣。在你跟我讲述漫长的家族史之前,于右燕简单地跟我讲过一点你的事,不过她好像把事情弄错了,把你说成了旧西藏大贵族著名的阿莫之外孙女,说实话从你身上的某些特点我还真有点相信。我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这么富于悲剧性,这么有深度。另外,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我已说过:在闻所未闻的西藏历史面前我发现了我的浅薄,由此我也得出一个结论:不了解西藏的历史,无论你在此地的感觉多么的个人化,多么的内倾,多么自给自足都是肤浅的。我过去有一种拒绝外部、拒绝过去和未来的倾向,我觉得我内心已够丰富,可你的家族的历史一打开,让我觉得西藏一下立体起来,西藏不再只是雪山河流寺庙,而我过去自足的拒绝一切的样子应该是好笑的。
——你都这么深刻了还好笑,别太自恋了。
——我一直在批评自己。
——你的批评都包含着自恋。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人真没劲。对了,你到底去不去?
——什么去不去?
——去米米钦热寺呀,还有噶丽寺。
——你还没放弃寻找维格夫人?
——我放弃不了,我已找了她两年。
——没有这件事,你是不是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有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做什么。
——我看也是,那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维格点烟,长长吐了一口。王摩诘用手打着维格吐过来的烟,因为被呛得直咳嗽。维格笑,多少有些醉意,有些暧昧,有些放肆,王摩诘视而不见。不是他不懂,是他确实没有兴趣。
——想想你母亲,也许你能确定自己,会慢慢形成你的东西。当然比起别人的单调与乏味,你对自己可能还是相当满意的。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好吧,那我就说说。在最积极的意义上我说过,你的角色混乱构成了你的内在魅力,你的专业是法语,法国文学,你诵经礼佛,对神秘莫测的藏密仪轨浸润很深;同时你不停地恋爱,出入酒吧,晚会,被人包围;你选择在偏僻的郊外教书,置身于拉萨之外,却又成为边缘的中心,这块净地却总是因你失去平静。你什么都没放弃,什么都拥有,你甚至还在打捞一段失踪的历史、一种源远流长甚至可歌可泣的家族血液。你有多位上师——这一切简直让你太多姿多彩了。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你看起来一切都处理得很好,但是可能也只有你自己清楚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不过是雾里看花,而被雾包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也许只是混乱和空洞。
——说下去,别停下来。
维格长长吐了一口烟,喷在王摩诘脸上。
——我注意到你眼神中的空洞是随时的,不分场合的,正如你的忧郁是随时的。即使在沐浴节那样辉煌迷幻的夜晚,在你最疯狂地和别人舞蹈中,我也看到过你随时的空洞。这并非不正常,每个人都会如此,每个人都常常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不能确定自己,不过你和别人不同的是,你的空洞总是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性质,它表现为淡漠,忧郁,以及具有宗教色彩的空无。如果仅仅止于此,你只是让人着迷,不会让人发狂,事实是你同时还有北京女孩子大气的一面,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一面,这又使你呈现出向人敞开的特征。这也正好说明你的空洞和淡漠并非理性的结果,而是一种情绪的结果。你没有理性,你根本不能控制自己,而你也不想控制自己,因此别人的确在你这里得到了令人发狂的机会。你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你知道没人能真正占据你的心。你的心在无人能企及的高处,但是当巨大的空洞袭来,你又可以把自己交给任何可以接受的人,你会在雪中待上半夜,甚至也可以让雪融化……你有从你外婆和你母亲身上延伸下来的东西,有她们那种命定的东西,但这种东西是断裂的,不是实线,是一条虚线,或者说是一种变异。你成为不了你母亲,也成为不了维格夫人,尽管你着迷维格夫人。你会成为什么?只有天知道……
——你好像是巫师,你怎么这么了解我?你说我会成为什么?
王摩诘把凉茶喝净,将杯子推给维格:
——我一直在喝凉茶,现在连凉茶都没了,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做作之人?请给我倒点热水好吗?你该为我服务一下。
——你要是喝酒我给你倒,喝茶不管。你喝酒吗?
王摩诘凝视维格,拿起暖瓶,给自己续上热水:
——如果我是巫师,就会知道你会成为什么,而我并不知道。
——你没发现我已经很钦佩你?
——不是现在才开始。
——你真大言不惭。我该怎么办?维格双手握着杯子。
——我说过了,多想想你的母亲维格拉姆,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维格拉姆夫人——你的外婆。
——我母亲身上有神性,我没有。
——这你怎么这么清醒?王摩诘笑。
——我努力接近佛陀,在接近佛陀时我是最幸福的。可是我知道我最好的结果可能是把自己交给一个什么人,虽然我知道没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有,包括你。
维格瞪了一眼王摩诘,呷酒,点上细长的烟。
——别把我扯进来,王摩诘说,我说过对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说说?说说,说说呀!维格有点醉了。
——我对你有兴趣,仅仅是兴趣,研究兴趣。
——你真是个学究,圣徒。
——不,那你就错了,我的要求很特别,很复杂,于右燕没跟你讲过?
——我好久没见她了,她最近像空气一样无影无踪了。
——她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吗?
——你们怎么了?
——她来过。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很善待她。
——你真无耻。
——我在努力进步。
——怎么讲?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讲讲,怎么个进步法?讲讲,我是不是得表扬表扬你?讲,讲呀,讲……
维格醉了,好像根本不在乎于右燕。
——行了,我们说的话太多了,王摩诘站起来问维格,什么时候去米米钦热寺?
——米米钦热寺?哦,对了,米米钦热寺。明天,明天我们就去。
——对了,什么时候再去一趟马丁格那儿?
——你自己去吧,他常提到你。
——好吧,做个好梦。明天见,啊……这都几点了,快天亮了,没有明天了。
——那就今天,我们可以下午去,上午睡觉。
——好吧,晚安。
——早安,先生。维格纠正王摩诘。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