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档案
姓名:柳丁
城市:绵竹
年龄:15岁
星座:金牛座
成长关键词:“5·12”大地震,肩斜,手抖,天中论坛
个性签名:我的美丽弱智们看不见
女生自白书
我叫柳丁,今年15岁。
如果你看我的故事,是希望读到什么“爆点”的话,你一定会失望的。
说来抱歉,我的人生离“轰轰烈烈”这个词有太远的距离,唯一一次值得提的恐怕就是——“5·12”大地震。
地震那天,我家房子塌了,我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四周都是哭嚎的声音。天黑得像一块漆,一眼看不到边。我只看见很多人跑来跑去,而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抱着死掉的孩子在哭,声嘶力竭的。但你一定想不到,我当时满脑子的念头就是——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被震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还活着!
是的,我不想活了,这个念头由来已久。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像我这样的“90后”,大都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但我的“不幸福”感,真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
小时候,别人都有新衣服穿,可我差不多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别人去哪儿都有爸妈陪,而我总是孤孤单单的;别人成绩好长得也漂亮,但我肯定是那种普普通通掉进人堆里就再也拣不出来的。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其一,我妈不愿意在我身上花钱;其二,我妈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我爸身上。
她老觉得,我爸有外遇。
我爸有没有外遇我不知道,但他确实真的很少回家。有天晚上,我妈来我房间,她一进来就坐在床边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哗流。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质问我:“你爸不在家你没发现吗?”
我嘴上说“哦”,心里想他不是常常不在家吗你抽什么抽!
她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爸不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你连问都不问?是不是你爸死在外面了你都不会关心?”
我冷冷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埃”
她不哭了,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我,然后用绝望的声音说:“柳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
这问题真是奇怪,当然只有怪物才能生怪物嘛,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我妈的悲剧就是,每一次她骂我的时候都反应不过来其实是在骂她自己。
看着我妈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痛快,真他妈痛快!
不过那之后,我就发现了我妈的担心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爸真的有问题!
那天,我们学校老师开会,提前把我们放回家。我回家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但我妈要7点才下班,所以我就只能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着她回来。
我坐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家门突然开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结果从里边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看见坐在门口的我也吓了一跳,但只瞥了我一眼就下楼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爸在家。
难道刚才那女的,就是传说中我爸的小三?她头发很长,戴眼镜,身上喷得香香的。其实说实话,我看着还挺顺眼的。
结果我正想着,门就又打开了,我爸跟我对视,我俩都愣了。
其实被我爸发现的第一秒,我还挺紧张的。可后来我发现他看着我,比我还慌张,就一下子踏实了下来。
干坏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怕什么?
看得出来,他本来要出门的,手里还提着垃圾袋,可是看见我,居然转过身又回屋了,还跟我说:“你赶紧洗个手,我买了苹果。”
我跟着他进了门,什么都不提,只是故意地说:“哎,我们家有一股什么味?”
他一听我说话,特紧张地从卧室跑出来,眼睛都不眨地跟我说:“没有啊,从楼道串进来的吧。”
我都快笑场了,他可真能演。
这就是大人。
他们再丑恶都不要紧,不要脸得要命。
虽然我真的不喜欢我妈,但那些日子我还是觉得我妈挺可怜的。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妈有太多坏毛病了,我一直觉得,她活该。而且很多东西,都是她把我带坏的。
比如说,偷东西。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跟着我妈去商店。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她一把抓了好几个果冻,然后看了看旁边没人,就偷偷扔进自己提着的包里了。我傻眼了,没想到她会干这种事。可我又一想,她都这么干,我为什么不能?所以我就学她的样子也抓了一把。可惜我手小,只抓住了一个,还没有地方藏,所以我想递给她,她却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藏着,别给我!”我只能握在手里,然后心惊胆战地跟着她出了商店。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姨妈从外地出差回来,全家人准备去外面吃饭。我放学回家放书包的时候,看到姨妈的钱包放在客厅,而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心想:反正姨妈很有钱,我偷几张也不会被发现,所以走过去拉开了她的钱包。
其实我还是内心斗争了一下,不过我是在想偷多少才合适。我先抽了一张五块的出来,可是觉得太多了,就放了回去,改拿了两张一块的。但又觉得是不是偷就应该多偷点,但想再换成五块的却发现它夹在一大堆纸币里找不见了。就这样越急越慢,结果悲催了,钱包还没合上的时候我妈就进来了。
估计也是怕惹事,我妈当时没骂我,只是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我,盯得我一身汗。结果晚上吃完饭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训我。
我梗着头听着,心想:我偷了,就被骂,可她明明也偷东西,却还能来训我,凭啥,凭啥?!
她见我不认错,就让我跪下。我不跪,她就扑过来噼里啪啦地挥巴掌抽我。
我一下就急了,边躲巴掌边喊:“你不也偷了吗,你敢说自己没偷?”
她气急了,从旁边拿起一个晾衣架打我。过了一会儿,她骂累了打累了,就放我回屋。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自己到底跟她学了多少坏毛病,越想越生气。
我总结出一点,我要是以后变成她那样的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说,我烦我妈不是没道理的。
她天天在家跟我爸吵架,两人关起门来声音还是特大。我塞上耳机把音量开得震天响,但还是连作业都写不下去。我正想去他们屋告诉他们“小点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我妈蹦出“小三”、“狐狸精”这些字眼,估计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可是最后他俩还是没离婚,我真意外。
我每天都用特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妈。只要我爸一回家,她就来我屋里看着我写作业。我要睡觉了她也不走。只要有人打电话找我,她就问人家叫什么名,找我什么事,而且只要打电话超过五分钟,她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弄得我多说一句话都害怕。
她还偷偷看我日记本。虽然她老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还故意停写了一阵,但她还是偷看,所以我就只能乱写,抄个什么“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种句子刺激她。
像我俩暗地里做斗争一样,愈演愈烈。
冬天时我跟几个同学约好一起坐车去成都玩,其实当天去当天回,不会有危险也花不了多少钱。
最初她是同意的,只是问了问都有哪些人和我一起去。可是没过两天,不知道她哪根筋不对,她又反悔了,并趁我下午去上课,找了我的班主任,说我要跟其他几个坏孩子一起去成都耍,非让老师给那几个同学的家长打电话,阻止我们去。
从那时候起,我几乎没有朋友了。他们都不理我。
我觉得我不能再妥协了。
我想要离家出走,但因为无处可去,只好作罢。
我在网上加了雪漫文化编辑部方悄悄的QQ,我把我妈的这些事儿都告诉了她。可她跟我说,我跟我妈可能是青春期遇见更年期,太多小孩都因为这件事在家跟父母战火纷飞,没什么了不起。
好吧,我忍。
初一,我开始住校,隔了两个星期,月考结束后我才回家。可是我刚一推开家门,我妈就跟早有准备一样,把一张纸摔到我身上。
我站在门口就愣了。然后她走过来把我扯进屋,冲我喊:“给我跪下!”
我书包都被她扯掉了。我看着地上的纸原来是话费清单,估摸是花多了,她不高兴。可我才花了50块,她抽什么疯。
但跪就跪,又不会少块肉。
结果我爸回来的时候,她就跟唱戏一样哎哎呀呀地说自己头疼,说没想到我这么不听话,才14岁就在外边交男朋友。
我晕,这么扯的事她也能说出口,但我爸这个脑残也相信了,还鼓动我妈给清单上的人打电话。我不想再次让别人看我丢脸,就只能认错,求她别打。
这时候我爸冷笑了一声:“哼,不知廉耻!”
我真想问问,他找小三的时候知廉耻了吗?
可我没敢,只是抬起头盯着他。他肯定没想过我会这样,结果也扑过来拿巴掌打我。他手劲比我妈至少大三倍。我差点就闭气了。
他俩闹累了,就没再搭理我。回屋后我发现胳膊和大腿都青了,都是我爸打的。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是我告诉我妈小三这件事的,所以他恨我,很正常。
我想着他俩的神情,突然觉得大人真没劲。
没过一会儿,我妈又冲进来,把我手机没收了。
临没收前,还当着我的面翻了一遍电话本和短信箱。
她读一个人名,我就说是同学;再读,我补了句:女同学。
这日子,能过吗?
暑假,我去成都看姥姥,住在舅妈家。舅妈对我挺好的,每天都买水果给我吃。我看着她,长长直直的头发,黑亮亮的,比我妈看起来温柔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家习惯偷听的缘故,有天夜里,我上厕所,听见她和我舅舅在房间说话,便不自觉地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白天还在我写作业时候摸着我头发说“我要有柳丁这么个女儿就好了”的舅妈,竟然在跟舅舅说:“唉,柳丁她妈说她天天不知廉耻地跟男孩鬼混,咱不替她妈管管,她以后可怎么办埃”
我真想踹开卧室的门进去呼呼两巴掌扇在她脸上。
晚上躺在床上,我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委屈。可这些都是我亲妈跟别人说的,我能怨谁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受这种侮辱,而且还是我妈带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东西回家了,我舅妈问我,我白了她一眼,说了句“拜拜”就走了。回家后,我妈在家里做家务,没理我。可我知道我刚一回屋,她就给我舅妈打电话数落我。
我把门扒开一条缝,听见她跟我舅妈说:“那混账小孩儿,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生的。你都不知道,我有时候气得都想杀了她。”
我必须承认,听见自己的亲妈说出这种话,我是真的绝望了。
这个世界真虚伪,人人都TM虚伪。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自杀。
反正对我来说,活着早就没意义了。
凭着仅有的常识,我知道自己是买不到安眠药的。所以万般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厚脸皮地向我一个家里开药店的同学要。
她斜了我一眼,问:“干啥子?”
我先说:“哼,毒死我妈!”不过马上还是纠正说,“在学校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太痛苦了。”
“靠!你个瓜娃子!”她嘻嘻笑起来,并挥手一巴掌拍了我脑袋一下,转过头继续听课。我看着她的背影,没敢再问。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把药带给我了,还跟我说:“喂,一天只能一颗哈,吃死了可别赖我。”
我接过来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的,赶紧塞到书包里。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那星期的周末,我选择住校。晚上同宿舍和我一样没回家的两个女孩已经睡了,我等了一会儿,才摸黑倒了杯水,然后从小药盒里把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倒了出来。
放在手心里10多粒。我不知道够不够,就全吃了。而且我估计,这么一大把,应该差不多。
我当时手都在抖,然后一股脑儿地把手心里的药片都放进嘴巴里。有几片还粘在了我的嗓子眼儿上,苦死了。
我没忍住,用被子捂着嘴躲在床上哭了。
当时宿舍特安静,可我耳边一直嗡嗡地在响。我妈骂我的很多话都一起回响着,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犯了,我的头开始晕,有点想吐,可是又起不来身。
睡过去之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还没享过福,我连北京都没有去过,我就这样死了,多可惜埃
可是第二天,当我自己醒来的时候,我都要崩溃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是活着还是已经上天堂了?
我坐在床边愣了愣,然后想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一晃,手甩在床边的铁栏杆上了,生疼。
我没死!
我看了一眼时间,下午3点,宿舍里其他人都走了。然后我起身,穿衣服,下楼买饭。
我这才意识到,人活着,死也不容易。
没死成就算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吃过量的安定,会导致手抖,就跟帕金森一样吓人。
刚发现的时候是在我写作业的时候。我拿笔的右手突然开始抖,字也写不下去。我怕死了,就用另外一只手使劲掐住,可是直到青一块紫一块它也还是抖。我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解决,我以为只是偶尔抖,注意一下就没事了。可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却被我奶奶看到了。
她大呼小叫地把这事讲给我爸听,玄乎得不行,说什么绝症的征兆就是手抖。我爸这才带我去医院看玻医生检查了半天,然后问到有没有服用过量的药物,我说没有。他继续诊断,过了一会儿,竟然又问了一次,而我还是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
其实我生怕他会诊断出来,我想,要是让我妈知道手抖是自杀导致的,我肯定还会挨打。还好他没有,只是跟我爸说是我习惯不好,让家里人注意一点。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我爸瞪了我一眼。我低下头,都不敢看他。
回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一拿东西,我妈就下意识地说:“当心,别砸了。”以至于我干脆就不动,什么也不碰。
假期结束,我回到学校,却发现手抖得越来越凶了,无论是走路、拿东西,还是放在一边根本不动,手都随时会抖起来。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什么时候都把手放进口袋里。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走路时竟然因为手抖而开始往右边歪,走路的时候较着劲地难受。我照了照镜子,发现没事,但在我走路的时候,却还是会斜起来。
我怕极了,怕被别人当怪物嘲笑,也怕自己会因此变成残疾,所以每天晚上熄灯后,我甚至用牙咬着枕巾死死地把手系在一起,还在它发抖的时候玩命地咬下去。
可它还是抖,并且越来越厉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她对我很好,知道了这些事后,便每天晚上都陪我聊天,问我身体的情况。
但有一次我和她聊天的时候,被别人听到了,于是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不断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的,弄得我害怕走路害怕碰见别人。
为了少挨骂,我尽量不在爸妈面前走路。我跟我妈说,我想住姑妈家里,因为她那边比我家周围的环境好。谢天谢地,我妈同意了。
姑妈是我最喜欢的亲戚。她对我很好,关心我照顾我,最重要的是她从来都不用特殊的眼神看我,也从不骂我。奇怪的是,到她家没几天,我就发现我的手抖得没那么严重了,走路的姿势也开始正常了。
我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我发现,其实我自己是没问题的。只要离开我爸我妈,只要他俩不在我面前,我是能好的!
可是我只住了两个周末,我妈便来接我,要把我带回去。
她真是一天好日子都不愿意多给我。
回家以后,我一直不搭理她,因为我在想,我这样赖谁呢?还不都是赖她!
她对我这种不屑的态度气极了,开始每天寻找新的词汇骂我。我不知道她的神经是不是扭在了一起系了死结,她怎么每天都像失控一样抽疯?
我爸也是,找各种借口数落我,随便抄起什么都能往我肩膀上扔,有易拉罐、筷子,有一次甚至拿钥匙扔过来,砸得我肩膀淤青了一个星期。
其实我挺恨我爸的,从来没关心过我,却在自以为被我出卖的时候拿我撒气,真没出息。有时候我真想告诉他,小三那事儿跟我没关系。可就算我说了,他又会信吗?
我觉得,他俩病得都比我严重。
但是紧接着我就意识到,因为我每天都为她的话烦心,我的手又开始抖了,肩膀也又一次歪了起来。
我想治好,可是我不敢跟她提这件事,她也从不主动提出带我去医院。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好在我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出口,那就是——泡论坛。
我喜欢看饶雪漫的书,因为在她的书里,我可以看到我自己。
于是我开始在她的“天中论坛”泡着,在那里我的发帖率是第一,跟贴率也是第一。这对于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从没拿过第一的人来讲,太有成就感了。
我发现上网真好,甭管你是猫是狗,都能装成美女帅哥。
饶雪漫来成都选秀的时候,我去参加了。海选的时候,我一开口,一句话没说,就哭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哭啥,有啥好伤心的,但就是特别委屈,觉得天都要塌了。海选没法进行下去,我还吃掉了饶雪漫中午的工作餐——一个大汉堡。
她和她的工作人员都对我好极了。没有一个人觉得我是怪物,还亲切地叫我:“柳丁,柳丁,柳丁!”
所以夏天,饶雪漫在北京举办夏令营的时候,我就跟我妈说:“你如果不让我去参加夏令营的话,我就死给你看。”这是这么久以来,我跟我妈说过最有冲击力的话。我妈甩我脸色,我跟她冷战,还找了编辑部的姐姐帮我去跟她说。
不知道是编辑部的姐姐会说话,还是我运气真好,反正我拿到了钱。
就这样,我来到了北京。大家都说,柳丁是个很乖的女孩。
面对这种表扬,习惯了批评的我觉得很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表扬的鼓舞,夏令营时我接受过一次采访,面对着摄像机,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说了很多话,跟背演讲稿一样。
那几天,我把我的故事向不同的人说了好多遍。每次我都会哭,但每次说完之后我都能从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宽容中获取着快感。
被人心疼的滋味真好。
如果说这次夏令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想说的是,经过了这几天,我才发现,我的经历,连根葱都算不上。
无论是堕胎、嗑药、流浪……哪个故事都比我的精彩一万倍,谁的伤口都比我的深一万倍疼一万倍。
我突然发现,一直以来,我所谓的“不幸福”,都是自找的。
这话真难听,可我也没办法,不得不承认。
她们遇见的事比我多太多了,我突然发现,连我都开始心疼她们。
做心理拓展活动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写一封信,把一块不光滑的小石头当做从前的自己。我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读的时候,又哭了一遍。身边一个营员走过来拥抱我,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柳丁,我们爱你。”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把头埋在我肩膀上,热热的,我哭得更凶了。这几天突如其来的爱让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
我对绵竹、对我爸妈的恨,根本就不成立,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到底在纠缠些什么。
雪漫姐说:“真正的世界,远比我们每个人所经受的,残酷得多。”
雪漫姐还说:“只有内心强大,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才能应对必经的风雨,一往无前。”
这些话我都抄在本子上了,我想我会记住的。
结束了夏令营的那天清晨,我走出屋,蹲在酒店的走廊里抱着我的箱子就开始哭。我舍不得我在这几天里得到的一切,我也舍不得北京,更重要的,是我为自己15年的不幸福感到悲哀。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没在。我拉开窗帘,坐在电脑前写了一封信,发到了她的QQ邮箱,然后走到浴室,照了照镜子。
我从没想过我会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这么陌生。
不过还好,这一切,都在我15岁的夏天,终于画上了残缺的句号。
附:给妈妈的信
妈:
我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你愿意晚点做饭,听我说完吗?
在你下岗的日子里,你说“我每天就只有等死了”。妈,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你知道我为了这句话哭过多少次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总是说我这不好,那不好,我虽然总和你对着吵,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想“好”起来,不再给你添麻烦。我害怕别人歧视的眼光,我害怕我一走路,你便恶狠狠地盯着我。
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最怕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连你都不爱我。
马上就要开学了,高中,是我新的起点。那我们都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好吗?
妈,对不起。
以后我会乖,我发誓。
——柳丁
雪漫记录面对面
Q:饶雪漫
A:柳丁
时间:2010年8月10日地点:网络QQ
饶雪漫:柳丁,你好。
柳丁:雪漫姐好。
饶雪漫: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10月在成都进行书模海选的时候,你来参赛,唱了《十八岁的那颗流星》。
柳丁:哎呀,唱得太不好了,紧张得声音都是抖的。
饶雪漫:我发现只要别人注意你你就会紧张。
柳丁:有吗?也许吧,要是人太多,我就会想打个洞钻地下去。这算胆子小么?
饶雪漫:但你在网上聊天好像什么都能说。
柳丁:嗯,我只有在网上才比较敢说一点。
饶雪漫:现实中你看起来很乖,甚至说,比较平凡。
柳丁:我觉得是环境让我变成这样,我很无奈我现在的环境,无力改变。
饶雪漫:这听起来像个借口,其实你跟我讲你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推卸责任的倾向。
柳丁:……
饶雪漫:方悄悄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你就是不懂如何和自己和平共处,你觉得呢?
柳丁:嗯,我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两个自己,他们斗得挺厉害。
饶雪漫:就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柳丁:嗯。
饶雪漫:尖锐一点,我觉得你走路时肩膀会倾斜这件事,其实也是你自己跟自己较劲,属于心理问题。
柳丁:我其实也尝试过改变,但就是克服不了。
饶雪漫:是因为打心底你就没能解决根本的问题。在夏令营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逃避很多话题,但同时又在用自己的这些故事作为交换,让编辑陪着你,对吧?
柳丁:对……(眼眶红起来)
饶雪漫: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或者说你觉得你的故事成为你和别人的谈资?
柳丁:Kana姐姐其实为这件事专门和我聊过。我知道我不该利用别人的关心。对不起。
饶雪漫:不是要你道歉,只是别人都害怕提及自己的痛处,你难道就不怕吗?
柳丁:也怕。所以每次讲,每次都会哭。
饶雪漫:夏令营很多活动中你都哭得最厉害。你觉得这次来北京,感触最大的是什么?
柳丁:我因为这次明白,只有自己想要走出去,才可能打破现在的局面。小暖和我说“世界上永远有比自己不幸的人,所以千万别放大自己的伤口”,还有悄悄告诉我“谢谢你把我当成边走边谈的好朋友”。夏令营的这一切,我都不会忘记的。
饶雪漫:但我跟你说一个实话,其实你在夏令营里人缘并不好。
柳丁:我知道。
饶雪漫:你有分析过原因吗?
柳丁:没有想过。
饶雪漫:我问过一些人,他们给出的原因是觉得你不诚恳,还有点自以为是。也有更不客气的说法,说你有点做作。
柳丁: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人。
饶雪漫:但却给人这样的印象,我知道,你是因为对自己不自信,所以才用这些方式把不自信掩盖起来,但这样反倒容易让别人讨厌你。
柳丁:雪漫姐我知道了……你别再说了……
饶雪漫:所以,要试着打开自己。
柳丁:嗯。
饶雪漫:你有没有想过去和爸爸妈妈试着沟通呢?比如你看我的书,会不会和他们聊?
柳丁:曾经也想讲给他们听,但我妈会说要做家务,没空听。这次夏令营回来后我给我妈写了封信。
饶雪漫:你妈妈看了之后有和你说什么吗?
柳丁:她就走到我房间,说已经看过了。然后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她拼命道歉,我们都哭了。
饶雪漫: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柳丁:高考争取考到北京,然后彻底离开现在的生活。
雪漫记录印象
我第一次见到柳丁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坐了很久的车从绵竹到成都参加活动。她看了很多我的书。当这个瘦弱文静的女孩子站在海选现场唱《十八岁的那颗流星》时,微微跑调的嗓音传递给我满满的感动。
我一直觉得四川姑娘身上有一种不灭的坚强,比如我《离歌》里的马卓,还有面前的柳叮
说到地震的事情,只一提,她便哭了。这个小女孩就像身体里装满了眼泪,轻轻一碰,伤心就洒得遍地都是。故事里的她,好像因为经历过死亡而对“5·12”大地震露出些许异常的冷漠,但回忆起那天她的眼泪,还是明白她最真实的脆弱,以及佯装出来的逞强。
后来我才了解到,她有这么多的故事。
当我的《离歌Ⅲ》上市后,我去成都的一家书店和别人谈事情时,我找到柳丁,问她要不要来找我。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书店,发现她已经在那里等了足足三个小时。我把事情办完后,挑了两本书,问她有没有喜欢的,她看着我,摇了摇头。但后来我发现,在我转身去结账的时候,她偷偷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跑到远处去结账。
就是这样一个习惯小心翼翼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女孩,却敏感细腻地给自己添加了很多的痛苦。她不快乐的神情,让你有点心疼,又有点生气。
今年她来夏令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还是很喜欢她。在还认不全其他营员的时候,几乎所有编辑和作者都轮流到她房间去看过她了。她坐在那里会柔弱地对你笑,头发又直又黑,让你怎么都无法和故事里伤痕遍身的女生结合在一起。
不过这好像是每个有故事女孩的特点,都成功地藏起了自己的伤痛。而这,也是她们的可爱之处,因为她们还一直愿意剔除身上的刺,愿意相信别人,愿意被别人相信。
其实在柳丁的身上,并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故事,但是她的内心很柔软,她所面对的事情也会让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女孩产生共鸣。
柳丁很需要爱,这点从她的故事里就可以看出。正因为受到过伤害,而又怎么都无法摆脱和解决这种困境,所以才无助和绝望地把自己变得柔软,去靠近每个人,在乎每个人。
户外拓展活动的时候,我们本来安排她和一个工作人员搭伴走钢索,但是被那位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拒绝了。其实后来包括柳丁自己都知道,是因为那位工作人员身体不舒服的缘故,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哭了,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后来还无法控制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她是那么敏感脆弱,但很快她擦擦眼泪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脸。
其实柳丁在网上是和大家都聊得非常high的,甚至一些“禁忌话题”她也不亦乐乎地冲口而出。夏令营中哭得最凶的是她,笑得最开心的也是她。我知道,这种极大的反差往往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越想要展现的,越渴望拥有的,其实越是自己内心匮乏的。
夏令营的时候,韩小暖是她的跟营编辑。带她爬长城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想爬第一。”小暖看着她额头上的汗问她:“要不要休息?”她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问小暖:“你喝点水吧?”她总是偷偷地观察每个人,希望别人主动靠近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不离不弃地守着她,把她放在第一位。
其实我们都觉得,她的爸爸妈妈比谁都爱她,只是家庭因素一直都是很大程度上给孩子们造成成长负能量的原因。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我们谁也无法改变的背景顽固存在着,才让她们觉得无奈,甚至绝望。
随行的《嘉人》记者张莹莹和我说,这些营员里,她最喜欢的是柳丁,因为柳丁的世界一直都是对外开放的,她对外界有兴趣。
我们都相信,只要用力成长,就一定能抵达想去的远方。柳丁很聪明,也乖巧,我知道,现在这些坎儿她都一定能迈过去,而她的未来也会平坦和光明。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后来……
在进入新学校前,柳丁在QQ群里和每个人告别,还给我留言“三年后北京见”。
短短的一个夏令营也许没有治好她身体上的所有问题,但却让她爱上了北京这座城市。她说这个城市很忙碌,很充实,是她喜欢的样子。我其实一直有句话没对她说出来,那就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只是我们都来自四川,更重要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我那时的倔强、坚强,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马卓,为什么要写《离歌》的原因。
所以柳丁,勇敢地对15岁说再见吧,因为你一定会有更加精彩的16岁、17岁……
心理档案
王卫民: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培训中心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师
夏令营跟营心理辅导员
学会拒绝别人的情绪
柳丁经历过汶川大地震,但是从她在夏令营的表现来看,那次灾难,并没有带给她太大的精神创伤。对于短暂而剧烈的外界伤害,有些孩子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如果将柳丁走路歪斜的习惯、对自我的抗拒都归结为地震遗留的心理创伤,对任何人来说都最方便、最容易接受,甚至偶尔柳丁自己也会对外界这么讲述,但这并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
其实,柳丁成长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在于她有一对情绪不稳定、不关注孩子情绪的父母。某种程度上,他们给了柳丁最多、最持久的心理压力和负面情绪。从成长心理的角度来说,一方面情绪不稳定的家长,会使孩子成长的土壤“盐碱化”;另一方面,孩子往往不自觉地接受了父母有意无意传递给她的坏情绪、消极感受。而这时她自己的年龄、心理素质还不足以消除和代谢掉父母施加的心理阴影,这便成为了她日后不断折磨自己、拒绝生活的原因。
所以,柳丁现阶段最需要的是学会拒绝别人传递给自己的情绪。这意味着:别人带给我什么样的情绪,我可以有权选择拒绝接受。由被动地接受转变为主动地选择,这是一个在心理层面保护自己的方式。在父母对于自己的理解、与父母交流的方式,甚至父母的性格不能发生改变时,每一个孩子都需要学会先在情绪上独立于父母。因为情绪往往是一个人犯错的逻辑起点,是人做出盲目选择的起点。而成长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为情绪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