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太座请她的一位老外朋友去看《满城尽带黄金甲》。散场后，老外冒出了这么一句：“我怎么只看到了quantity（数量），没看到quality（质量）？”太座回来学舌，博得众人一笑。不知怎的，笑过之后，我却有种芒刺在背之感，总觉得此话不光是在说制作大片的那两位“张大人”，好像也在说我们每个人。
当下的中国，不正处于以数量论英雄的时代吗？咱们最擅长的，不就是以量取胜吗？无论何种行业、哪类产品，谁量最多谁就是老大，人人都敬着你。于是，规模几乎成了一切企业的终极目标，产品档次则退到了次要位置，追求极致就更谈不上了。相应的，薄利多销也就从无奈的选择，演变成了主动的追求。现在，我们已经是心甘情愿地削价求售，并且颇为自豪地称之为“跑量”。出口上亿打T恤才能换回一架波音，这究竟是骄傲还是痛苦，完全在于我们的贸易部长在什么场合引用它。而国人对此似乎并不那么在意，反正有钱赚就好嘛。
可是，也有那给钱都不赚的主儿。2006年，我曾经向一家工厂定制一种服装辅料。打样完成之后，厂长最关心的不是价格，而是数量。虽然我的总量并不少（否则工厂也不会给我打样），但这种辅料需要的款式比较多，摊到每一款就达不到起订量。其实差距并不大，我主动提高工价，使总的加工费相当于达到了起订量。但厂长坚持说，他们宁愿做低价量多的，不愿做高价量少的，就算达到了起订量，也只是勉强去做，如果没到就坚决不做，哪怕能挣到同样的钱。
为什么呢？因为嫌麻烦！反正也不缺订单。厂长对我说，在他们看来，最好一整年就做一个款。所以，进到车间一眼望去，生产线上满是低档廉价、毫无特色的东西。其实我很清楚，以这家厂的设备和技术能力，完全可以接一些量虽不大但更能出彩的单子。可惜，那似乎不是他们的价值取向。
生意虽没做成，我却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这样的工厂在国内竟然占绝大多数！而像日本本土那种专做量小又独特的订单，要价奇高且以此为荣的工厂，在中国几乎找不到。中国工厂对此根本就不屑一顾，能让他们在同行面前骄傲一把的单子就是三要素：量大、好做、价低。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的“下单遭遇”，其结果与我类似，但起因却完全相反。
她就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的词作者陈桂珠，曾做过蔡琴专辑的制作人，她姐姐陈桂芬则是《掌声响起》的词作者。这对才女姐妹，为了让患有糖尿病的母亲能吃上甜点，特地研制出各种各样完全不含糖及淀粉的甜点（采用植物性代糖）。后来，在朋友的劝说下，她们把这些甜点拿到网上去卖，造福其他的糖尿病人。因为她们非常用心，拿出创作歌词的劲头来做甜点，把甜点做得又有创意又好吃，让你完全吃不出来，那些精致的小蛋糕竟然不含一点儿糖分和淀粉。因此，她们的网店生意非常好，就连健康人都很爱吃，这促使了姐妹俩继续开发新的品种。
在研制一种梅子蛋糕时发生了一点儿小困难，她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盐渍梅子，当地产品含盐量太高，而糖尿病人其实也不适合吃高盐的食物。后来她们辗转听说日本的和歌山出产薄盐梅子。和歌山是日本最主要的梅子产区，尤其是南高梅，乃是闻名世界的品种。它个头非常大，一般的梅子也就一二厘米，三厘米的已属少见，而南高梅最普通的都有四五厘米。而且它皮薄肉厚，吃起来会有口中充满梅肉的感觉。
和歌山的薄盐梅子更是世界独有，它的盐量规格非常齐全，从8%到20%，每差1%就形成一个规格，可见其盐量控制之精准。姐妹俩一开始也不知道该用哪种盐量的品种，便提出可否先拿些样品来试试。日本人并没有因为她们只是个网上小店而轻视她们，而是免费寄来了所有规格的样品。可当她们确定了品种并报出数量时，日本人对于是否要接受她们的订货反而犹豫了。犹豫的原因不是她们要得太少，而是要得太多，怕她们因为量大而控制不了品质，进而连带影响到和歌山盐渍梅子的声誉。为此，日本人考虑了很久，经过很认真的评估，相信了她们对品质的追求，才最终答应供货。
同样是下单订货，我因为数量略少而没有做成，她们因为数量太多而差点儿没戏，不同的境遇背后有着不同的态度，同样是给钱都不赚，出发点却有天壤之别。姐妹俩把无糖甜点当奢侈品来做，所有原料必选用最顶级、最天然的食材，可偏偏又碰上了比她们还较真儿的日本人，对梅子品质的维护同样像是对待奢侈品。这样的故事说给我下单的工厂，恐怕他们真的当那是“故事”。
想想这些故事，再想想擅讲故事的“张大师”，对他的作品所遭受的揶揄与嘲弄，还真有点儿同情。《满城尽带黄金甲》固然很没quality，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吗？那些骂他的人，可能也正在参与制造quantity呢。说不定，也包括在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