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上,我的偶像是王小波。我一直以为,达到他这样文字成就的人,应该不会再有偶像了。想不到他竟然也有偶像,而且是一位鲜为人知的翻译家——王道乾。尽管此人名气不大,但其文字异常优美,译笔极富韵律,可以说是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作品的最佳译者。他深深地影响了王小波,以至王小波把他视为自己真正的文学师承。受王小波的影响,我也开始读王道乾的译作。读过之后我才明白王小波的文字中那种极端的松弛和特殊的语感,究竟是来自哪里。
第一次阅读王道乾就让我印象深刻,那是杜拉斯的《琴声如诉》。年轻的母亲每周五下午送儿子去上钢琴课,在钢琴老师家附近的小酒馆里,遭遇了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它之所以那么吸引我,除了杜拉斯与王道乾的文字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它激起了我对女儿强烈的思念,因为她现在就住在巴黎,那个杜拉斯曾经创作和生活的地方。更巧的是,在她出国前的那几年中,我也像书中人物一样,每周五下午送她去钢琴老师家上课,其情其景与杜拉斯的描写几乎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老师家附近没有小酒馆,我也没有艳遇。
女儿的钢琴老师是一位大学教授,出身世家,气度雍容。五十几岁的他也是琴童出身,可以说在钢琴上浸润了一生,现在已经到了视琴为乐的境界。于是,收集有价值的老钢琴就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授课之余,他有时会带我们去到他的另一处房子,看他收藏的雅马哈(YAMAHA)和卡瓦依(KAWAI)的老三角钢琴,自豪地向我们展示那依然亮可鉴人的漆面和已经泛黄的象牙琴键。受到相关动物保护法令的限制,现在有象牙琴键的老钢琴,已经是收一台少一台了。令我好奇的是,他是从哪里买到这些钢琴的?如此庞然大物,又是如何漂洋过海来到他家的?
经他透露我才知道,原来收购与进口国外二手琴,早就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有人在国外找琴、评估、砍价儿,有人做中介找国内买家,有人联系国际海运,有人办理进口报关,还有人负责国内运输,就连搬琴上楼都有专业人员(搬家公司根本玩不转)。当然,每个环节的人都得从中取利,毕竟那也是各有专业,不是一般人能办得了的。但你只要肯花钱,无需踏出国门半步,一台极有范儿的外国老琴就会翩然而至,毫发无损地来到你面前。
可是,还有一点让我不解。雅马哈和卡瓦依在国内都有合资生产,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吗?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别说是现在已不再生产的老钢琴,就是目前仍在销售的新产品,在国内也很难买到这样高的等级。这背后所反映的,正是国际间产业梯度转移的历史背景。
要知道,当代的日本是一个国货至上国,同时也是个内需至上国。他们坚定地认为,只有在日本制造的商品,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而最好的也一定要留在日本国内。这和我们正相反,虽然同为制造大国与出口大国,我们却总是拿最好的来出口,尽管价钱未必能卖得高。但两国间真正的区别,还在于日本将这种内需至上主义发展到了极端,几乎涵盖了一切商品,就连钢琴这种专业类的东西都不例外。
他们把十几万元级别的琴放在国内生产,而且绝不出口,日本境外只有印尼的合资厂生产三角钢琴,但那是低一个档次的,七八万元级别的琴。至于中国的合资厂,则只生产立式钢琴这种两三万元级别的最低端产品,说白了,不过是贴牌而已。所以,要想买到日本原厂的琴,只能像我女儿的钢琴老师那样,从特殊的专业渠道直接进口。
其实,日本还不是全球钢琴产业链的最上端,他们留在国内的所谓高端产品,只不过是由欧美转移过来的中档货色。而钢琴中的“奢侈品”,比如几十万元级以上的斯坦威钢琴(STEINWAY &SONS),则只在美国或德国生产,绝不委外加工。
实际上,斯坦威作为一个老牌的乐器厂商,最早也是各种乐器都做,什么档次都有。但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美国劳工成本的提高和日本的经济起飞,斯坦威就不再生产2000美元以下的低档钢琴和其他乐器,转为专做中高档钢琴,低档琴的生产就转移到了日本。
到20世纪70年代,日本已经加入了发达国家行列,劳工成本也快速地升高,他们也不想干低档活儿了。而像斯坦威这样的传统名牌已经开始向专做高档产品转化,于是,中档产品又被转移到了日本。此时“四小龙”四小龙: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亚洲的韩国、新加坡和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推行出口导向型战略,重点发展劳动密集型的加工产业,在短时间内实现了经济的腾飞。所谓“东亚”模式引起全世界关注,它们也因此被称为“亚洲四小龙”。开始崛起,韩国、中国台湾等承接了低档钢琴生意,日本则改做中档品。到80年代,印尼、泰国等“四小虎”四小虎:指泰国、马来西亚、印尼和菲律宾四国,它们的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像亚洲四小龙一样突飞猛进,因而被称为“亚洲四小虎”。的起飞,再度拉长了“钢琴链条”,这时,日本已经开始生产高档钢琴,欧美国家则把重点放在了最顶级的专业琴上。如今,这根链条的末端又落在了中国,可能有人还不知道,除纺织品之外,中国还是世界上最大的乐器出口国,当然只是量大而已。
从这根“钢琴链条”,可以清晰地看到东亚经济的发展模式,那就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经济学家赤松要提出的理论——“雁行模式”。当时的日本还是个以纺织业为主要收入来源的贫穷国家,类似于我们改革开放的初期。但赤松要却大胆预言,这种依靠廉价劳力大量制造廉价产品的发展方式终将会离开日本,向东亚的其他国家传递,并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大雁的飞行队形,形成梯次发展模式,而日本则永远是东亚经济的“领头雁”。几十年来,东亚经济的发展,在在证明了这一点。就连现在风行各地的电视购物,也没脱离这个模式,从日本传递到韩国,又从韩国传到中国台湾,现在被台湾商人带到了大陆。
尽管赤松要对于日本永远都是“领头雁”的判断,现在看来恐有落空之嫌。但他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这个模型的确概况了东亚地区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你完全可以用他的“雁行”理论,来推估东亚各国未来的经济走势,小到单一产品,大到某项产业,甚至地区股市,起码大方向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如果从20世纪60年代到现在,以十年为一个单位,依次截取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香港和大陆的股市曲线,你会发现它们的形状几乎是重叠的,这就是“雁行模式”在股市上的表现,而这种现象在世界其他地区是看不到的。据此你或许就能知道未来中国股市最终能否冲上万点,无论中间振荡多大,你大概都不会改变看法。
那些漂洋过海、出关进关的钢琴,正在弹奏着未来的发展旋律,70年前的赤松要已经听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