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公子转头看她,他脖子贴了钗刃,这一转动带出道深深血线,伤口处渗血立刻染红衣襟,他也不觉得疼,深深凝视了颜夕,说:“这些都是你的心里话吗?”
颜夕被他看得心中不忍,可念及佐尔安危和自身处境,若是脸上露出半分怜惜模样,令夏伯红茵看出她的犹豫,定会命人上来强攻,只怕那时不杀嘉瑞公子也不行了。
她咬了牙,冷冷回答他:“是,一字不差。”
“我终于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自尽了,连你也背叛了他,他怎么活得下去。”嘉瑞公子幽幽说,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大痛后的麻木,漠然道,“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暴烈行事,似你这样迷恋他,总会有暗地里通融解释的办法。可是我现在明白了,他只能那么做,人心是最善变的,只有江山屹立不移,他知道绝不能去相信女人。”
“你……”颜夕被他说得胸中绞痛,手上力道松动,钗头又深了一分。
嘉瑞公子长长叹气,缓缓转回头去,衣襟上复洒了新血,他连眉头也不皱。
“你这个贱人,你再敢伤他,我发誓一定杀你。”红茵突然哭出来。她拼命咬着嘴唇,握剑的手上关节捏得雪白,哀声求道:“公子,不要生气,她本来就是个坏女人,世上的女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颜夕连眉锋也不动,她一生中被人骂贱胚烂货不知多少次,早就习惯唇枪舌剑的攻势,虽然这次听得特别心悸,少女甜美娇柔的嗓音简直像是骂进她骨头里,冷嗖嗖刮到脊梁。
她只是淡淡对红茵道:“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不想嘉瑞公子出事,就去把子王请来,我终是要见了他才会放人。”
也许这次还是逃不出去,无论如何,只要见到了佐尔,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房间里人人屏息,夏伯虎视眈眈侯在旁边,他恨不能一刀斩过来,是否伤及他人也不顾了,只要把颜夕先杀了,再去找佐尔算帐,至于裘嘉瑞原先提出的种种计策与布局全都置之度外,只要杀了这两人,这一年多才不算白等。
沉默对峙中,耳听到楼下重又人声鼎沸,喧嚣纷沓,有一队人马朝这个方向赶来,脚步凌乱地踩在楼梯板上,震得楼面簌簌发颤。
“怎么回事?”夏伯惊惶道。
有人去门外探看,马上又奔跑回来。
“楼下来了一群人,看服色是中原的官兵。”
“胡说,这里是边陲远郊,怎么会有中原来的官兵。”夏伯嘴里喝斥,心里却是有几分明白,他与红茵面面相觑,各自脸上都是惨然。
果然,有人在房外大声叫:“常德侯在此奉旨捉拿朝廷反贼,所有人不许离开原地半步,若有一丝妄动,小心尔等性命。”
话声未落,房里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夏伯红茵等人固然焦灼万分,颜夕亦是又喜又忧,不知常德侯为何会无故出现,此时若被他一并拿下,会不会又要引出误会。
瞬息之间,已有人攻上楼梯,红茵一面指挥人去门口抵挡,一面横了长剑堵在颜夕与夏伯之间,急急道:“颜姑娘,求求你放了公子,今天我们若不逃出去,一齐落在常德侯手里,只怕你和子王也脱不了勾结永乐侯的干系。”
颜夕被她一声声求得心软,可想一想,立刻回绝:“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若是和你们一齐逃了,才是真正会连累子王。”
“难道你要把公子交给常德侯?”红茵怒吼。
“是,不把他交出去,怎么洗脱子王的罪名?”
嘉瑞公子冷眼旁观,此时忽然一笑,道:“红茵,不要怕,你只管用剑挑她。颜姑娘不会杀我的。”
他说得不缓不急,口气十分笃定沉稳,却把红茵和颜夕同时吓一跳。
“可是……”
“不要犹豫,我命你动手!”嘉瑞公子喝。
红茵左右为难,一手挽个剑花,作势欲上。
颜夕心头狂跳,汗水湿了金钗,感觉有些握不住。
与其说这招是孤注一掷,还不如说是赶尽杀绝。颜夕若狠不下心杀他,一松手便要受嘉瑞公子、红茵与夏伯三人的攻势,若她狠得下心,一钗刺死他,红茵与夏伯也必不会放过她。
他是做好了准备要和她同归于尽。
颜夕额上渗出汗珠,而嘉瑞公子侧首看了她,唇上还挂了丝嘲笑,仿佛在说:“今天无论你怎么用强,终是逃不出去,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眼前。”
他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底下藏了锋芒,颜夕被刺得眼痛,忍不住问:“你何必这样逼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裘嘉瑞,不是永乐侯,况且我自问在道义人情上并不亏欠永乐侯一丝半分。”
他倒被她问得一怔,想一想,说:“你是他亲手所塑的女人,你只能同他在一起。”
颜夕气得要吐血,裘嘉瑞真真假假,半醒半痴,关键之处永远纠缠不清,她也再没时间和他细细说明,眼角瞟到红茵渐渐用力,剑指偏门,一招抢击过来。电光火石刹那间,颜夕汗毛也竖起来,眼前一片空白,她用力将嘉瑞公子推出去,身子后仰,避到墙角。
她只剩下一柄金钗作武器,空间局促,哪里抵抗得住夏伯红茵二人的进攻,又失了裘嘉瑞做人质,自忖只有死路一条,便不再费力抵挡寻找出路,把眼一闭,等他们刀剑齐齐砍过来。
原来人在绝路时,无牵无连,会空虚寂寞到害怕。这种刻骨的恐惧感,并不陌生,譬如那次午夜在风沙肆虐的沙漠里盲走、入关前独立在孤清冷静的冬日看路人合家团圆、玫雪死时无奈又无助的束手等待。
这个时候,她只想起一个人,只要有他在身边,心里便不会这样空荡荡寒彻入骨。
“佐尔!”颜夕终于叫出来,不为求救,只是为了叫给自己听。生命何其简单,一口热气在喉间翻滚涌动,生活也许很凄苦、沉重与荒凉,可有了这口气和那个人,总还有些希望。
而死亡是黑暗、停滞、凝结、再无意义,在这一刻,她想起以往种种困难与委屈,其实也并不是无法解决,只是活着的人往往以为死是一种解脱,而真正面临死路,又发现一切尚有商榷余地。
她情不自禁缩起身子,以血肉迎接铁器,本能地团臂在面前招架。
刀剑破空而来,在耳旁舞成风轮,转眼便会砍入体内,颜夕静等听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可风声至面门处突然绝迹,有人横空出手,将一刀一剑全部接下,一条软鞭卷了红茵与夏伯的兵器,甩了出去弹在墙面上。
凌昭华手上缠了长鞭,以柔克刚,将众人驱至一旁。
他手脚利落干脆,动作又出其不意,红茵与夏伯竟然毫无防备,被他逼了个手忙脚乱。
乘这一乱间,凌昭华已抢身过来,挡在颜夕之前,低声道:“王妃受惊了。”
颜夕吃惊地张眼看他,这个清秀的少年人并不像是为情所动,他认真地护住她,脸色严肃又理所当然。
“你到底是谁?”
这话不光是颜夕,连红茵与夏伯都欲冲口而出,可终究是嘉瑞公子问出来,他此时已站稳脚步,双手一伸,先将红茵等人阻住。
“公子,我是凌昭华。”少年微笑,露出几分老练,以往的青涩表情全部隐而不见。
“你是西域子王还是常德侯的手下?”
“在下是官府中人。”此时后缓将至,凌昭华再不顾虑身份,朗声道,“一年前闻永乐侯余党在塞外出没,招兵买马,侯爷便命我赶至此处隐身,伺机查探真假。”
“常德侯一早知道了真相?”颜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在下处身边陲,一直不方便与官家联系,若不是王妃与子王身入险地,外围警戒松散,只怕在下永远不能把这个真相告知侯爷。”
“原来是你引来了官兵!”夏伯眼见大势已去,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内奸外贼全齐全了,好一出十面埋伏,今天我是不要活了,你这贱人也休想逃过去。”
他自知至此后将永无机会杀颜夕与佐尔,下定决心手刃其一也好,提刀拼命狂砍。
凌昭华自然挺身相迎,楼下也正兵戎相见,把楼梯口堵塞得满满,混乱中他怕颜夕出事,向她叮嘱道:“王妃小心。”
颜夕说不出话来,对面红茵提剑瞪着她,此时侯到空隙,立刻狠狠斜刺。
她与颜夕几次交手,剑法走得也是毒辣繁复一路,是永乐侯遗留下的剑术心法,颜夕多年懒于习练,在轻捷灵动上又差了一筹,避过几剑后,不由暗暗叫苦,红茵步步紧逼招招夺命,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几次扫过来,人躲过了,却被削到衣衫发角,大为狼狈。
正自奋力闪避,未料身后忽然又起劲风,她紧靠了窗台,听脑后呼呼出声,有人竟腾跃跨进窗来。
颜夕额角迸出冷汗,一边用眼风扫着红茵,一边扭头去看身后,黑压压的一个人影,苍促间也看不出容貌,一时腹背同时受敌,她惊得脚跟也发软。无奈中,只得拧身欲向旁窜开。
可动作才一半,腰间已多了条手臂,强健有力如铁箍似围上来,同时有人贴上来,轻轻道:“别怕,阿夕,是我。”
颜夕一怔,眼泪随即落下,放松下全身力气,向后倒去,有佐尔在,他总会扶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