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经过阿宝一事,对这种女子未免有了几分成见,不愿单独去见她,便邀了自才一道,到了香怡楼,红绮将他们让进房间,紫玉倒了茶又装烟。
思澜便道:“你别忙了,我们都不抽。”向红绮道:“二千金找我有事么?”
红绮看了自才一眼,道:“是有句话想跟四少爷说,不过——”
自才解事,随即笑道:“那我暂时回避一下好了。”
思澜笑道:“自才跟我自己兄弟一样,我的事没有瞒他的。”
红绮想了想点头道:“想来这位先生也知道一些的。”转头望向思澜道:“华盛饭店15号房,那封信是我送的。”
思澜吃惊不小,霍地起身,“是你!”心里一时糊涂,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才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左不过是争风吃醋,看不得你和阿宝好,要在你面前拆穿她的西洋镜。
红绮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四少爷第一次来见我,是为了救一位姑娘,那次虽然没有帮上忙,但心里却是很敬重你这份情义。我想这份情义,总不会成了亲反而薄了,那天在花雨楼,看阿宝那样待你,再想想当日,就一时多事送了这封信,只是没料到报馆的人会去,今天请四少爷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思澜暗叫惭愧,忙道:“二千金说哪里话,你好心通知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自才笑道:“二千金当面告诉他就是了,何必写信这么麻烦,叫我们一通乱猜。”
红绮笑道:“这也是一点私心,不愿人家疑我,心想还是亲眼看到的好,谁知道——”思澜明白红绮怕直接告诉他阿宝和柳云生有私,他不会信,说不定还会当她吃醋中伤,心想,她若是当面告诉我,我会不会信呢,只怕真也是将信将疑罢。
红绮道:“我这么做,说起来损人不利已,很对不起阿宝。”
思澜道:“二千金也不必太过自责,她做出这种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的。”
红绮笑道:“别人知道是别人,四少爷不知道就好了。”
思澜脸一红,笑了笑道:“其实我不过是跟着吃过几回酒罢了,也算不上她什么客人。”紫玉忽然插口道:“你们说六阿姐和那个戏子的事是真的?”
红绮叮嘱道:“紫玉,出去不要乱说话。”
紫玉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阿姆说六阿姐客人最多,有钱有势的也有,年轻漂亮的也有,还有……”看了思澜一眼,放低声音道,“还有像四少爷这种样样都好的,她为什么要去找个戏子,阿姆说,倌人最贱的就是姘戏子。可她以前还总让我跟六阿姐学,阿姐,你说我到底要不要跟她学啊。”说完了便涨红面孔望着红绮。
红绮心道这丫头实在憨得很,这种话也当着人问。
自才扭着头嗤嗤直笑,忍不住道:“不必全学也罢。”
红绮端一端神色道:“二位一定想,像阿宝这样红,达官贵人趋奉着,还有什么不足,非得要跟个戏子好,难道我们这种人真是天生下贱不成?岂不知那些达官贵人,老爷少爷待你再好,也不过拿你当个玩物,可唱戏的不一样,不论真心假意,你不用怕他瞧不起你,他自己还怕人家瞧不起呢,二位想一想,是花钱买笑的下贱,还是同病相怜下贱呢。”
自才心道,亏她也曾经红过,这样说话不把客人得罪光了才怪,又或者她并不想做我们两个的生意,所以才这么不顾忌,正待驳她几句,却见有个娘姨进来,低声向红绮说了句话。思澜虽听得不甚清楚,也猜到她有客人来,忙起身告辞,红绮也不留他。
出了香怡楼,自才咂咂嘴道:“猜了一通,原来是她。”
思澜心想,红绮只道他迷恋阿宝,念及当日,才设法点醒他,只是由阿宝而柳云生,由柳云生而玉茜,这之后发生的事却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了。
思澜下午回家后,寻思再去看看思源怎样,一进房门就见他在收拾箱子,不由奇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思源将箱子一拎,锁着眉道:“我有事去上海一趟,回头再跟你说。”
也不等思澜说第二句话,便急匆匆出了门。思澜心中纳闷,到了晚上吃饭时,才知道是思源在上海跟人家合办的交易所出了问题,何昂夫恨恨地骂,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就学人家做投机买卖,从来左右行情都是大户,像他们这种散户跟着买空卖空,早晚把自己身家性命都套在里面。
不出何昂夫所料,思源在上海的情况糟不可言,本来物极必反,交易所的股票一路疯涨,早无平准市价之功,这时暴跌下来,便难以遏制,再加上年关岁尾,市面资金紧张,银行钱庄都在催帐。只这一个月中,上海的交易所竟一连倒闭了几十家。
思源与人合办的这家证券交易所,底子还算厚,但也百弊丛生,股东们开会,说现在差金打出太多,商量每人摊两万块救急,想办法先把这关过去再说。魏占峰第一个跳脚,说我这的钱都套在里面,别说两万,2000也没有。其他众人也都拿不出钱来,彼此埋怨一通,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思源回到南京,人整整瘦了一圈,一想到股票都变成废纸,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他自己束手无策,也不敢去求何昂夫,每天浑浑噩噩,只在书房里喝闷酒,喝醉了就胡言乱语。
玉茜满心厌烦,一个人躲出来透气,这时梅花已开了大半,梅林里红白轻绽,冷香袭人,玉茜闲步赏梅,心情略觉好些,忽见前面一株梅树下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掂了脚折梅花,另一个略矮些的在跟她说话,她侧头间看见玉茜,忙唤了一声三少奶奶,玉茜认得是阿拂和绣屏,心道她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嗯了一声,便走过去了。
忽听身后两人嘻嘻而笑,玉茜心头一紧,心道莫非她们是在笑我,这府中上下已传开了不成?心里狐疑不定,便到上房来探何太太的态度。
何太太却是满面春风,一见玉茜,便告诉她思涯来了信,说最近已通过华法教育会的同学找到了蕴蘅,蕴蘅现住拉丁区,离念书的学校很近,只是不方便跟家里联络。
玉茜忙笑道:“总算可以松口气。要不岂止母亲,连我们也跟着悬心。”
何太太笑叹道:“谁说不是。”
蕴萍见何太太兴致很好,便提议去看戏,何太太答应了,叫人打电话去订包厢,玉茜怕说不去,反显情虚,只得跟着一道去了。
这晚的压轴戏是凤鸣玉的《凤仪亭》,向来都是柳云生给他配吕布,今天却换了另一个武生。玉茜暗暗担心,难道他伤得这么重,连这种戏也演不了?却听那生唱道,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手。把往事付东流,良缘叹非偶。
玉茜念着这句“良缘叹非偶”,一颗心酸得难受。心想怎么也要见他一面,这念头一起,自己也吓了一跳,照理说这个时候避嫌尚且不及,哪能送上门去授人以柄,可是那天他尚且肯来通知她一声,现在他受了伤,她却装作不知道,岂非太薄情了么?
耳边听蕴萍道:“这个吕布这么胖,一点也配不上貂婵。”
玉茜望向台上,想起那人的清眉俊目,不由心下一横。好在她知道柳云生的住处,并不用向人打听,第二天早早出门,换了男装,雇车到柳云生处,站在院外,却又犹疑,当日说再不见面的原是自己,这时又来,不是自打嘴巴?倘若他心里记恨,冷冷嘲笑几句,却又何以自处,只是既到了这里,万没有再折回去的道理。这样想着,反生出勇气,抬脚跨进院内,走了几步却是一怔,原来柳云生并没有在房中休息,而是在院中舞刀。
他拿着一把六合刀舞得虎虎生风,有人走进来也未察觉,忽然脚下一顿,以刀拄地,人也弯下腰去,玉茜急忙奔近,扶住他道:“你,你还好么?”
柳云生抬头,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他没有难为你吧。”
玉茜哼道:“他敢。”
柳云生又道:“能扶我进去么?”
玉茜便扶他进了屋子,旧地重临,恍如一梦,定了定神道:“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
柳云生坐稳,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一口茶道:“是,我没事,还没有被你丈夫打死。”看了玉茜一眼,“你可以心安了。”
玉茜瞪着他道:“不必冷嘲热讽的,你若有气,可以去告他,与我无关。”
柳云生微笑抬眉,“他是你丈夫,怎么说与你无关?”
玉茜道:“我和他已经——”说了半句,却又打住。
柳云生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这件事,他不要你了。”
玉茜呸了一声,“是我不要他了。”
柳云生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玉茜涨红脸,转身向外走,柳云生伸手握住她的,低声道:“再陪我坐一会儿。”
玉茜回头,只觉那双眼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不由自主地坐回椅中,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小时。
临走时柳云生道:“明天我等你来。”
玉茜摇头,“明天我不会来了。”
柳云生笑道:“我去何家看你也好。”
玉茜挑眉,“真想被人打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