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金陵女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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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归莲梦

那匪首便叫耿副官和蒋文涛立誓,两人都发了毒誓,群匪方将枪收起,耿副官也将匪首放了,这时雨点越落越密,众人又开车向前行了几里,到路旁一处茶棚避雨,何太太不敢下车,迎春和郑妈她们便都在车上陪着她,这场雨大约下了半个多钟头,雨停后继续前行,将五点钟时终于到了汝阳驻军处,耿副官找到吴均的参谋商量那十几个人的问题,蒋文涛则送何太太迎春她们到内宅。

何太太一见蕴蔷迎出来,忙挽住她道:“你这时候该在床上躺着才是,快回去,别让风吹了。”

蕴蔷笑道:“没有关系,已经躺了很多天了。”又向迎春笑了笑,一路引着众人向内。何太太和迎春途中遇匪又遇雨,多少有些狼狈,便由胭脂陪着先去洗脸换了衣服,方才出来叙话,迎春见蕴蔷穿件丁香色织锦旗袍,长发松挽,珠簪斜插,双颊虽略见消瘦,但坐在那里眉目娴静,笑语徐徐,气韵倒是更胜从前了。

何太太道:“蒋先生和那位长官呢,路上可多亏了他们。”

蕴蔷道:“他们还有公务,已经启程回洛阳了。”何太太哦了一声,蕴蔷叹道:“都是我不好,该拦住他发那个电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倒连累母亲奔波这一趟。”

何太太道:“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生分的话,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你要自己保重身体,男人家总是粗心的。”蕴蔷笑着答应,又问家中近况,胭脂也在一旁和迎春细说别来光景。

到了开饭时候,何太太还不见吴均回来,不免要问,蕴蔷道:“他回来的时间总是不一定的,不用等他。”笑扶何太太入座,“母亲和迎春妹来河南,一定要尝尝黄河鲤鱼。”

何太太笑道:“昨天已在洛阳吃过了。”

蕴蔷笑道:“也是一鱼两吃?”

迎春笑道:“是清蒸和红烧。”

蕴蔷笑道:“那今天换个做法,就焦炸和酱汁吧。”便叫樱桃去嘱咐厨房。

何太太拦阻道:“还是等姑爷回来吧。”

蕴蔷看何太太的意思,是一定不肯先吃的,便悄悄回房给吴均打了个电话,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吴均终于赶回来了,一进门先向何太太道歉,说知道岳母到了,本该即刻回来,不想又接到新命令耽误了。

何太太笑道:“你是公务,我们闲坐着说话,多等一时半刻有什么要紧。”

少时黄河鲤鱼做好上桌,吴均便给何太太布菜,又让迎春,席间谈些洛阳开封的掌故,也不冷场。吃过饭后,陪着何太太坐了一会儿,仍旧赶回旅部。何太太忍不住问蕴蔷,吴均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忙,蕴蔷说最近剿匪事繁,前些时候还好。

接连几天,都未再见吴均的面,原来他已带着两个团南下助张福来汇剿老洋人去了。这天蕴蔷陪着何太太在附近散步,正说着话,忽听“砰砰”两声枪响,何太太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了。

蕴蔷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便叫樱桃去打听,看发生了什么事,不多时樱桃回来说是留守的团长下令枪毙几名土匪,不想惊扰了太太。

迎春心头一跳,暗想不会是前几天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吧,她眼看着蒋文涛和耿副官发了毒誓的,难道竟是诓人之局么?

问起蕴蔷,蕴蔷想了想道:“诓他们倒不至于,毙的这两个人,想来是其中穷凶极恶的。”又笑,“这事与咱们不相干,不要想了。”

樱桃笑道:“对呀,他们要找也是去找蒋先生,四少奶奶,你不用怕的。”见蕴蔷瞪过来,才不说了。

不只迎春不能释然,何太太听说杀了人,心里也很不舒服,再加上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这里实在不是个宜人居住之所,叹道:“这样的日子,亏你这娇娇怯怯的人,怎么住得下来。”

蕴蔷淡淡一笑,“我已经习惯了。”

何太太看了蕴蔷一眼,缓缓道:“我在想,或许当初不该听你大哥的话,那个孩子,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

蕴蔷怔了怔,随即笑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想。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况且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樱桃笑道:“就是姑爷忙了些,还有这里太荒凉了,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

蕴蔷道:“他虽忙些,对我总算不错,这里是不及江南繁华,没有电影院跳舞场,好在我也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倒不觉得怎样。”

何太太只是偶然感慨,这时听蕴蔷这么说,便笑道:“我是人老了爱操心,其实这地方虽然清苦,想来你们的吃穿用度也不会短一分一毫,只是下次有了孩子,还是回洛阳休养的好,有长辈在身边,多少能照顾些。”蕴蔷点头称是。

何太太这次带了很多东西来给蕴蔷补身,有些需要注意处,郑妈一一交代了胭脂,何太太尽到心意,不愿在河南多呆,便跟蕴蔷告辞,蕴蔷挽留不住,请了那团长来,派兵士一直保护何太太她们上了火车。

何太太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又受了惊吓,回到南京后便病倒了,吃了王大夫开的几副药,也未见什么好转,病中尤其思念子女,便叫思泽写信,一封封催思澄和思涯回家。秀贞宽慰何太太说,如果他们兄弟能在年前赶回来,咱们家又可以过个团圆年了。迎春却黯然,蕴芝已去,蕴蘅不能回家,这个年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团圆了。

这时北京正查办罗文干案,思澄生怕一不小心,便被卷在旋涡里,因此一接到何太太的家书,便带着姨太太和儿子赶回来。

何太太见了他们,心情略略开朗些,又叫思澄写信再催思涯,喘吁吁道:“你就说我快死了,他再不回家就看不着我了。”

思澄一笑,笔下自有斟酌,不过思涯没收到这封信,因为那时候他已在回国的船上了。

思涯到家后,放下行李就去看何太太。

如意正在廊下收拾花草,看见思涯笑道:“二少爷,你总算肯回来了。”思涯便问何太太的病,如意道:“好一些了,不过现在太太在睡觉,我陪你进去等一会儿。”

思涯道:“你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卧房外的帷慢旁边坐了一人,微蹙着眉,倦倚在藤椅上,思涯初时只道是称心,走近两步才看出是迎春。

向来婆母生病,做媳妇的总要在跟前侍奉,这段时间因秀贞事忙,玉茜身体又不大好,一直都是迎春在这里,何太太睡了,她便出来坐一会儿,本想看看书打发时间,不想累得狠了,看了两页便睡着了,但因担心何太太醒来会唤人,所以睡得并不安稳,略有声响便睁开了眼。

思涯的身影就这样闯入视线,他穿着灰色西装,戴了一副眼镜,迎春记得他从前是不戴眼镜的,看上去仆仆风尘,但整个人仍是清润温和,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迎春疑惑是真是幻,思涯是被那眸子逼视得有些赧然。

一阵风过,吹得书页哗啦啦响,迎春陡然醒觉,忙站起身,解嘲地笑笑,“我大概有些睡糊涂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涯微笑道:“我也是刚到家,过来看看母亲。”

迎春走过去轻轻掀开帐幔,向里望了一眼道:“母亲还没醒呢。”

思涯也向里望,只能看到何太太侧身躺着,却看不见她的脸色。

迎春见他眼圈泛红,想是触动了孺慕之思,劝道:“你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思涯问:“还是王大夫瞧的么,他怎么说?”

迎春道:“王大夫说是气血紊乱,以致心脾两虚,可是归脾汤吃了几副,一直不见效,最近改了方子,以补气化痰为主,头已经没那么晕了。”

思涯心下稍慰,两人怕吵醒何太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说了这两句,又觉没什么可说,思涯微笑道:“你看书吧,我在这里等母亲睡醒。”说着到沙发那边坐下。

迎春瞥见他去拿桌上的茶壶,便提醒道:“别喝,那茶是冷的。”走过去将火酒炉子点着,待水开了,又到格架前另取一把紫砂壶,思涯在旁边说我自己来吧,迎春似乎没听见,撮了香片,专心致志地泡茶,水气迷蒙,茶烟泛泛,沏好一壶放在桌上晾着,初时未留意,原来也是一把曼生壶,壶身上有行字,隶书,汲井匪探,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热气升腾,字也显得雾气沌沌的。

思涯道了谢,问道:“思澜最近怎么样?”

迎春松了壶柄道:“他挺好的。”想了想又问:“三姐他们呢,还在那所学校么?”

“我和她通信,是通过华法教育会转的,后来华法教育会解散了,我们也断了联系。这件事我没敢写在信里告诉母亲。”

“是,母亲知道了又要担心。”

思涯叹口气道:“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迎春心想他必是从蕴蘅那里知道了蕴芝的事,想起那次去北京,并不是多久以前,转眼间一生离,一死别,双倚抱枕的闺中絮语自是无处寻觅,便是五龙亭里温酒笑谑也恍若隔生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日影透过疏帘,在地上慢慢移着,迎春回到座位继续看书,近来何太太闷的时候,便让迎春给她读几本旧小说,她手里拿的这一本是《归莲梦》,看了几页又翻回去,重看那一行,老者对莲岸说,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迎春默念两遍,觉得道理是正确的,可未免正确得太凄凉了。

不多时如意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又过片刻,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迎春掀开帷幔,果然见何太太醒了,便道:“妈,二哥回来了。”

这时思涯已奔了进去,唤一声妈,何太太看见思涯,顿时流下泪来,一边数落,一边问长问短,絮絮说了好久,才发现冷落了迎春,便向思涯道:“这些日子,可累坏思澜媳妇了,你赶快娶亲,也好分分她的担子。”思涯不答,何太太心里倒疑他已有意中人,只是在迎春面前不便细问。不久思澄秀贞他们也都陆续过来,也就更不好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