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时,一家人已聚得很齐,何昂夫问思涯拿了什么学位,思涯说是美国哥大学研究院的硕士。
思澄笑道:“多去几个国家也好,美国更该去看看。”何昂夫直摇头说胡闹。思澄接着说道,“像二弟这样不算什么,还有人留学三年,换三个国家,四个大学的呢。”
原来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有一些人并不注重学位,而是以启蒙大师莱布尼兹的通才治学为榜样,思涯先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教育,后又转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数学和逻辑,硕士毕业后,便在各系旁听,那个时候却是以物理和生物为主。
何昂夫很不以为然,冷笑道:“人的精力能有多少,样样都学,样样都是皮毛,博而不专,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家老孟的儿子,就是孟叔卿的大哥,在麻省理工学机械制造,那才是学以致用,承继祖业,你们一个个哪有人家的出息。”
思澜低声向思澄道:“都说是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咱们老爹倒是正相反。”旁边蕴萍低下头嗤地一笑。
何昂夫正在滔滔不绝地训话,见思澜嘻皮笑脸小声嘀咕,心里一气,便将矛头调转,向思澜喝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你二哥再不成才,也算拿了个学位,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二十几岁的人,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都不知道愁得慌。”
若在平时,思澜也只随便一听,但今天不知怎地,便不能心服,忍不住驳道:“我怎么浑浑噩噩过日子了,绣花厂的生意不知道有多好。”
何昂夫冷笑道:“好也是王志谦的功劳吧。”
思澜道:“刘备有诸葛亮,难道还要自己出谋划策,有关张赵云,难道还用自己冲锋陷阵,咱们家这么多实业,父亲也是交给刘叔叔方叔叔他们分着打理,也没见您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呀。”
何昂夫笑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厂,也敢称什么实业。”
思澜笑道:“父亲也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年曾祖显德公,也不过是从几只小沙船起家的。”
何昂夫呵呵大笑,向何太太道:“你看看他口气有多大,倒抬出先祖来,我且等着看你的千里之行,大鹏展翼呢。”
思澄怕思澜不知深浅,惹得何昂夫动真怒,便岔开话题,一时吃过饭,陪着何太太谈些家常,待长辈们休息了,他们兄弟姐妹便到暖香馆饮茶聊天。
迎春想回去看璎儿,思澜便道:“你把她抱过来吧,二哥还没见过璎儿呢。”
思涯微笑道:“有1岁多了吧,会说话了么?”
迎春道:“还只会说短句子。”
忽听思澜笑道:“梅花乃是冷香,怎么叫暖香馆呢?”
原来这暖香馆本是思澄书房,他回来后,见屋子前面几株梅花开得绝好,便亲自写了匾额和楹联,找人替换了上去,思澜见了匾额,觉得名实不符,所以有此一问。
思澄在旁边笑道:“梅花本是冷香,不过这屋子里暖气一熏,冷香也就变暖香了。”
众人进厅,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送上茶点,皆是清灵水秀,但面庞颇生,想是那如夫人从北京带回来的。
思源打趣道:“冷香不及暖香,想来暖香又不及添香了。”
思澄笑道:“有什么好的,粗使丫头而已。”又低声向思源道:“你看中哪一个,我送给你。”
思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笑道:“大哥,我没有你那种本事,今生是不敢再做齐人之想了。”思澄哈哈大笑。
思澄和思源两个人谈时政,思泽则同思涯讲论世界语。
蕴萍两边都听了一阵,实在不感兴趣,扭头向思澜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今天怎么有胆子敢驳父亲的话?”
思澜笑道:“平常我是不敢的,今天二哥回家,大家都那么高兴,我想父亲总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掴我耳光。”
这时迎春已回去带了璎儿过来,蕴萍便笑道:“看在璎儿份上,父亲也不好意思掴你耳光呀。”
思澜把璎儿接在怀里,抱到思涯跟前,笑指道:“这是二伯,认识了没有,叫二伯。”璎儿很听话,娇娇地叫了一声二伯。
思涯笑着说声乖,又道:“鼻子像你,眼睛像妈妈。”
思澜看了迎春一眼,笑道:“本来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不过越大,眼睛越像她妈妈。”
他们兄弟姐妹谈话时,迎春便揽着璎儿坐在一旁,偶尔和秀贞聊几句。后来璎儿睡着了,迎春便同秀贞说先走。
思澜道:“我陪你一起。”
思源随即道:“二哥到家后,还没怎么休息,我看今天就早点散了吧。”
思澄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我不敢提,怕你们说主人逐客。”众人笑了一阵,便各自散了。
自思涯回来后,何太太的病便一天天好转起来,一是换了方子比较对症,二来也和心情有关系。思泽和蕴萍放了假,兄弟姐妹整天聚在一起,很是热闹。何太太这个年过得还算开心,只是挂念蕴蘅,心想那孟家三少爷纵然娶了亲,死了的女儿也不便还阳,一念及此,就不能不埋怨何昂夫把事情做差了。
正月里下了一场雪,飞飞泛泛像飘着的柳絮,次日看窗外是一片琉璃景色,梅花枝头拥着一簇簇雪,梅雪相叠,烂漫夺目。大家左右无事,便都出来照相,蕴萍穿着新做的短大衣,围了一条苹果绿的围巾,站在梅树旁,定睛含笑,艳丽更胜梅花,蕴蓉娇娇地倚在她身侧,思澜拿着相机,端详着取景,蕴萍四下一望,又指着前面道:“四哥,咱们去那边。”杜鹃也携着蕴蓉跟了上去。
迎春是被思澜拉出来的,因对照相没有什么兴趣,走几步便落在后面了。
思泽回头道:“四嫂,你怎么不照?”
迎春微笑道:“你们照吧。”
“女孩子才爱照相,我不过跟着出来看看梅花。”思泽低头见蕴萍新折的梅枝随手抛在雪地上,便拾起来交给身旁的小鹂道:“拿回去插瓶。”一阵风过,那枝上的梅花瓣簌簌纷落。
思涯笑道:“这倒合了一句旧诗。”
思泽一时未解,却听迎春低声道:“雪花吹影一重重。”
思涯向她微微一笑,思泽笑道:“可不就是‘雪花吹影一重重’。二哥,我记得你从前也和过张船山的梅花诗。”
思涯笑道:“张船山那八首笔格很高,后人步韵,难有新意,我那时候徒作文字游戏,现在一首也记不起来了。”
思泽呵呵一笑,“这八首中,我最喜欢那句‘转怜桃李无颜色,独抱冰霜有性情。’四嫂你呢?”
迎春微笑道:“我喜欢第三首的头一句。”
思涯嗯了一声,很自然地念道:“花中资格本迟迟,铁石心肠淡可知。”
迎春看他吟诗的样子,觉得诗句暗与人相合,从前也不晓得,铁石心肠这四个字可以这样用,但这样用了,又觉非这四字未可形容得出,竟是不能再易,正寻思着,忽觉脚下一滑,思涯伸出手来扶她,迎春却已滑出两步稳稳站住。
思泽笑道:“四嫂,你会滑冰呀。”
迎春微笑道:“只滑过一次,也算不上会滑。”
思涯笑道:“我记得那次在北海,后来你已经滑得很好了。”迎春只是笑笑。
思泽笑道:“有点冻脚,咱们到亭子里坐一会儿再走吧。”说着步进右侧的亭子,小鹂将携来的棉软垫铺在石凳上,思泽便招呼思涯和迎春坐,迎春向思涯道:“我还是去看看他们。”
思涯笑道:“他们好像回来了。”
迎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亭后有人影绰绰。
思泽却不知道,只笑道:“怎么还站着。”
忽听思涯喊了一声小心,接着后颈冰凉,却是被雪团打中,急忙回头,只见蕴萍跳了出来,扬手一抛,笑道:“再吃我一记。”思泽忙跑出亭子,渥了雪团还击,蕴蓉和杜鹃在旁边看着咯咯地笑。
思澜走向迎春道:“你们也太慢了。”
“雪地不好走,又冻脚。”
“是么,那进去坐坐。”
思澜将相机递给思涯道:“二哥,过会儿你帮我们照两张吧。”说着便拉着迎春的手走进亭子里坐下。
迎春脱下手套,搓着双手,思澜伸手去握,又笑,“手为什么总这么凉?”迎春往外一挣,思澜握紧了不肯放,笑吟吟道:“怎么,怕冰着我么,不要紧,我喜欢让你冰着。”却听卡嚓一声。
思涯站在亭外笑道:“照好了。”
迎春脸一红,思澜笑道:“谢谢二哥。”
这时蕴萍喘吁吁地跑到思涯身后,嗔道:“二哥,你看看,我新做的大衣都给思泽打脏了。”
思泽叫道:“你真无赖,只会搞偷袭。二哥,殃及池鱼可不要怪我。”说着一团雪掷过去。
蕴萍一边躲一边笑,“好呀,刚才二哥还好心提醒你,你这家伙恩将仇报。”
思涯笑道:“蕴萍,你别扯着我转,万一摔了相机,你今天照的相片可要糟糕了。”
蕴萍这才放了手,笑向思泽道;“不玩了,我是姐姐,让着你。”
思泽笑道;“亏你好意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