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蓉嘻嘻笑道:“五哥,刚才我也想提醒你来着,四姐不让。”
蕴萍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卖好。”
思澜笑道:“你们两个当哥哥姐姐的一点样子也没有。”
蕴萍看了看他和迎春交握的双手,笑道:“你有样子,五十步笑百步。”
他们兄妹正相互笑嘲着,却见来顺寻了来,说夏先生到访,请二少爷去书房。
思澜问道:“哪个夏先生,不是明伦么?”
思涯道:“应该是明修兄,我去看看。”
这夏明修是夏明伦的大哥,比他年长10岁,现在东南大学任教,为人很严肃,不仅明伦怕他,连思澜都有些怵他,那时候去夏家玩,和明伦明仪都是望影而避,倒是思涯跟他常有来往。
思涯离开后,思澜又给蕴萍、蕴蓉照了几张相,便同去何太太处。思涯送了客人也过来陪何太太吃饭。
蕴萍笑问:“二哥,是不是夏明伦要结婚了,夏明修来给你送贴子?”
何太太问道:“明伦要结婚么?”
思澜笑道:“妈,你听她胡说。”
蕴萍哼了一声,何太太便问夏明修找思涯有什么事,思涯说东大理科有个教授生了重病,恐怕下学期开不了课,明修跟校长推荐,想请他代教一学期,而北京的同学则一再催他赴京办报,自己还在考虑。
何太太道:“还考虑什么,当然是在东大教书好啊,我听你父亲说过,郭校长很重人才,去年那个孟芳图书馆奠基大典,你父亲还参加了呢。”
思澜笑道:“我知道,齐燮元捐资建的,以他老爹的名字命名,让学生一进图书馆,就想着他老爹。”
何太太笑道:“你这话在我面前说不妨,在你父亲面前说,就等他捶你吧。”
思涯心里颇不以郭秉文此举为然,但也知他是为了学校不得不敷衍当局,人说北大以文史哲著称,东大以科学名世,东大短短几年便与北大齐名,校长之功难没,况且他所聘请的教授,皆是一时俊杰,思涯刚刚回国,也愿意与他们多交往。
这天之后夏明修又来了几次,态度很是殷切,并介绍思涯见了校长。郭秉文早年在美国哥大留学,与思涯算是校友,一谈之下,十分投契,转眼开学,思涯便留在东大教书。其时东南大学的教授中,多是学衡和科学社两派的成员,当然也有两兼的,这些人主张不同,性情各异,见面相互辩难,暗里又相轻,思涯初来乍到,未免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只结二三好友偶尔清谈,闲时便在家读史译书,写文治印。
这天是星期日,思泽到思涯那里跟他学世界语,由世界语说到安那其主义,再讲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正谈得热闹,却见蕴萍推门笑道:“天气这么好,还只管在屋里闷着,赶快出来。”
思泽道:“做什么去?”
“你们来了就知道。”蕴萍说着硬拉他们出门,穿桥亭,过西廊,来到三面临池的引绿水榭,迎春正在榭中钓鱼,抬头向他们招呼。
蕴萍四下一望,不见思澜,便问迎春,“四哥呢?”
迎春道:“父亲找他有事,刚被叫走了。”
蕴萍笑道:“真是的,我把二哥思泽喊来,他又走了。”
思涯笑问:“钓了多少?”
迎春笑道:“没有多少,都是思澜钓的,我——”说话间忽觉竿沉水动。
蕴萍在旁边叫道:“来了来了。”
迎春收竿稍迟,眼看鱼要脱钓,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竿身,用力一提,竟把鱼提了上来。鱼儿在地上翻跳了几下,水珠四迸,思泽伸手去抓,蕴萍说怪脏的,一会儿叫来喜他们弄。迎春手心微微出汗,便松了钓竿,转身到竹案前倒茶。
过了一会儿,思泽跑过来道:“四嫂,给我一杯。”迎春依言倒给他。
思泽喝了一口,呀了一声,“是酒啊。”
迎春看了看手中的壶,笑道:“是啊,我没注意。”
蕴萍垂着钓竿不忘插口,“这里有茶也有酒,谁让你不说清楚呢。”
思泽还口道:“你这么聒噪,鱼都被你吓跑了。”思泽另斟了茶来喝,迎春却喝了小半盅酒,思涯凭栏望远,默然有思。
一时思泽放下茶杯,向蕴萍道:“半天也不见你钓上一条,有意思么?”
蕴萍笑道:“总比你们讲什么安那其主义有意思。”
迎春没听过这个名词,便问道:“什么是安那其主义?”
思泽解释道:“安那其主义,是反对国家、政府、军队、法律这些权威,反对人和人之间的压迫歧视,主张相互协作,人我无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最终达到天下大公。”
蕴萍笑道:“什么天下大公,我看是天下大乱。”
迎春沉吟道:“好像以前看过这类的文章,不记得是谁写的了,说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没有国家就没有战争,然后贵贱平,贫富均。”
思涯微笑道:“不完全一样,但有相近的地方。其实安那其主义简单地说,就是每个人都可以自主决定,不必再被别人命令。”
思泽又讲巴古宁,讲克鲁泡特金,讲自由平等,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书,让人一见就耳聪目明。
蕴萍打断他道:“我想上学就上,不想上学可以不上,就是自由,我娘不再骂我,她怎么花钱,我也可以怎么花钱,就是平等。”
思泽冷笑道:“你只想你自己。”
蕴萍笑道:“当然没你那么厉害,还想着全世界全人类。”思泽冷哼一声。
蕴萍放下钓竿,向思涯道:“二哥,思泽要把你变成一个说教者了。这样下去,年轻人怎么能爱听你讲课呢。”
思涯微笑道:“那你说,年轻人爱听什么?”
蕴萍侧头笑道:“像你在国外遇见的那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我还没听够呢。”
思涯笑道:“回来时都讲完了。”
蕴萍笑道:“一定还有,你再想想。”
思涯呵呵一笑,便给他们讲官费停寄时,自己在饭馆洗盘子的事,蕴萍瞪大了眼睛不信。
思泽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在美国勤工俭学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经济上独立,才能谈得上人格上的独立。等放暑假的时候,我也要出去找事做。”
蕴萍笑道:“你现在出去找事做,也只好给人当听差。”
思泽冷笑道:“听差怎么了,靠自己劳动赚钱,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羞耻。”
蕴萍笑道:“有的人多念了两本外国书,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去做听差,父亲不把你的腿打折才怪。”蕴萍张口便说,虽是讽刺思泽,却连思涯也带上了,好在思涯不以为意,思泽却涨红了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迎春怕他们姐弟认真吵起来,便岔开话题,指着岸畔箬竹问思泽,“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杭州南京的园子都多种梅竹,少见杨柳呢?”
思泽怔了怔,笑道:“四嫂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倒真是这样的。”又笑,“总不会是嫌杨柳轻薄,不及梅竹高雅吧。”
思涯笑道:“那倒不是。江南园林以精巧见长,小园植木,向来取其空透,而杨柳密植水边,重重如幄,未免不相称。若像拙政园那样的大园,自然也可以长条拂水,以密补旷,倒未必尽拘于江南江北之别。”
迎春点头笑道:“看来这园中植木,也像作画一样,要审尺幅,循立意,然后才好落笔。”
思泽笑道:“那么一角花树,也可作幅扇面。”
蕴萍接口笑道:“不要忘了用二哥刻的闲章补白。”毕竟是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便忘了刚才的争执。
迎春却暗暗吃了一惊,她前几天在三太太处看到思泽把玩闲章,其中一枚刻了“人生有味是清欢”,迎春不懂刀法,但爱其句,思泽看她喜欢便送给她了,当时只道是思泽在外面淘来的,谁知竟是思涯所刻。
这时蕴萍喊道:“四嫂,咱们划船去。”
迎春回神,抬头笑道;“出来太久了,我要回去看看璎儿了。”
蕴萍笑道:“那你一会儿把她抱过来。”说话间三人解缆登船,思泽木桨一扳,小船便缓缓荡开,迎春则沿着曲廊往回走。小船从竹桥边绕过,湖上水气缠绵,亭栏花树都氤氲起来,蕴萍轻轻哼着歌,思涯忽然忆起一句旧诗,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他们并没有划出多远,只在附近绕着,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水榭中有人影,便又把船摇回来,榭中正是思澜,拿了把酒壶在自斟自饮。
蕴萍踏上石阶问道:“四哥,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被父亲骂了?”
思澜打了她一个爆栗,问道:“你四嫂呢?”
蕴萍道:“回去看璎儿了。”思澜嗯了一声,坐下来跟思涯闲聊,蕴萍又向思澜诉委屈,说思泽如何如何欺负她,思澜摇头说不信,有二哥在呢。
蕴萍笑道:“他们两个是一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