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千金道:“尹秋虫的小说倒是编得很好看,就是太爱写悲剧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让男女主角分开。”
迎春道:“看现在情节的安排,八成是这样。”
苗千金笑道:“不如咱们给他写一封信,求他笔下留情。”
袁千金向迎春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的字好,我说你来写。”三个人玩笑似的写完一封信,末了,迎春停笔笑问:“那落谁的名字好呢?”
苗千金道:“什么之琴,静玉,迎春,一看就是女子的名字,不要给人轻嘴薄舌取笑了。”
袁千金想了想道:“那就各取一字,落个假名字葛静之好了,迎春的字又不是那种娟秀有闺阁风的,尹秋虫一定以为写信的人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
苗千金点头道:“反正地址就写这里,万一他回信,也不会丢。”迎春依言写好,苗千金下班时便拿去邮局寄了。
这天迎春从绣花厂回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华岩寺去上香。这华岩寺不比栖霞鸡鸣二寺,寺庙很小,除了正殿,只有和尚住的几间禅房,但胜在清静。殿中有大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座前长桌,供着烛台法器,铜炉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青烟,迎春跪在蒲团上,燃香叩拜,默默祷告。出佛殿时,见和尚在廊下同一个人说话,那人转过头来,迎春有一瞬怔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很自然的事,她记得蕴芝的生祭,何太太又怎么会不记得,思涯来替母亲上香,也是情理中事,于是走过去唤了一声二哥。
思涯微微一笑,说栖霞寺虽大,倒是这里清静些,迎春点头,说以前大姐进香常来这里,她说只要心诚,倒不一定非是名山宝刹。那和尚合什念阿弥陀佛,送两人向外走,思涯叹说,回来后还没有去大姐的坟上看看。迎春低声道,若去也不必纸钱束香,只摆两盆兰花在她坟前就好了。思涯看了她一眼道,你说的是。
因华岩寺离何家只隔几条巷子,也不必叫车,只步行往回走,有人家门口的芦席上晾了许多香椿干,初夏多雨,润成一种汪汪的深绿色,思涯见了,便说香椿还是春天的时候吃好,这样晾干就没那么清香了。迎春说我家原来就常这样腌了干吃,因为可以吃得久些。小时候爬到香椿树上去采嫩叶子,生的也往嘴里放呢。思涯笑说原来是这样,除了香椿,芦篙也好,清香肥翠,还有菊花脑,做汤可以降火明目,现在也不算过季,在外面的人总想家乡的野菜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莼鲈之思吧。
迎春心想,难怪他要刻“人生有味是清欢”呢,笑了笑道:“话说回来,南京的野菜倒也真多,马兰头、枸杞头、荠菜、芦蒿、马齿苋、鹅儿肠、香椿,数都数不过来。”
思涯道:“我记得有一首童谣,春暖花开茭儿菜,四季鲜鱼街上卖,五红六月花香藕——,下一句是什么?”
“是七月鲜菱摇船摘。”
“不错,是七月鲜菱摇船摘。”
迎春想起那日新婚回门,和思澜两人荡着小船剥红菱的情景,不由嘴角微微含笑,两人说话间已到了何家门外,正待进去,却见家里的一辆汽车开了回来,思澜下车便向迎春道:“你去哪了,我去绣花厂接你,苗千金说你早走了。”
迎春道:“今天是大姐的生祭,我去华岩寺上了柱香。”
思澜这时看见思涯,便招呼道:“二哥才从学校回来?”
思涯道:“不是的,我也是给大姐上香,在华岩寺遇到了四弟妹。”
思澜只说了句这么巧,便不再说什么,思涯折向上房看何太太,思澜夫妻也向内走,思澜一边走一边道:“你去上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陪你一起去。”
迎春道:“你不是说厂里有机器坏了,父亲让你今天陪着那几个工程师么?”
思澜皱眉道:“便是这样,你也该跟我说,哪件事情更重要我自己决定。”
迎春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思澜本想再说几句,但一想那天自己把话说得那么大方,便忍住了,走过去拉了拉迎春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到了晚上吃过饭,兄弟姐妹在挹风阁聊天,蕴萍见迎春没有跟过来,便问:“四嫂呢?”
思澜道:“璎儿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她在家里哄着呢。”
蕴萍笑道:“你叫四嫂把她抱过来,我来哄她。”
思澜笑道:“算了,让那小家伙磨她自己妈妈吧。”
那边思泽和思源在谈论最近发生的一件大新闻,抱犊崮匪首孙美瑶在山东临城劫了津浦路国际列车,绑架中外旅客百余人,一时中外皆惊,大家都说,一涉及外人,政府便这么紧张,说到底还是国家积弱的原故。思泽便说,国家积弱是因为军阀的专制,自古以来有权力就有腐败,安那其主义就是要消灭强权,消灭一切不平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
思澜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穷,只有多办实业,才能改变现状,而不是靠舶来的那些什么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安那其主义。”
思涯道:“中国是要开发实业,但用什么方法开发却值得研究,如果不从制度上彻底改变,办再多的实业,也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我们整天在说实业救国,事实上也出了几个实业家,但于现状又改变多少呢?”
思澜道:“二哥,你的话我不能同意,我觉得中国目前能把资本主义搞好就算不错了,当然,是民主的资本主义。”
思涯道:“民主不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他只说这一句,便不再驳。
思澜觉得这分明是轻视,有不屑与言的意思在内,于是霍地起身道:“我什么时候说民主是靠当权者施舍的,二哥,你不能断章取义。”思涯见思澜忽然这样激动,不由很诧异地望着他。
思源冷眼旁观,也暗暗纳罕,笑了笑道:“本来是说临城劫车的事,怎么又扯了什么主义上面。胡博士不是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么。”大家都笑起来,思澜也勉强一笑。
又聊了一会儿,小鹂拿了几个洋式信封进来,说是夏家派人送来的,思澜拿到手里一看,见信封上红丝格子围了框子,中间写他们兄妹各人的名字,打开来看,原来是夏明伦和赵曼妮星期六结婚,请他们去参加婚礼。
蕴萍第一个笑出声,“还真让我说中了。”
思澜却笑叹道:“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
蕴萍道:“原来四哥你早知道,都不告诉我们。”
思澜笑道:“也不比你们早多少,明伦要找我做招待,岂不知我一向做不来这些的。”
大家议论了几句,天晚了便各自散去。
到了星期六坐车来到夏家,何昂夫与何太太早有夏家长辈接待,年轻一辈便直接去礼堂,门口有几个男女招待,都是思澜熟识的人,刘珍珍也在其中,见了思澜夫妻便微笑晗首,向里面让。
思澜对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做女傧相呢。”
刘珍珍笑道:“想来是因为我不够漂亮。”
思澜笑道:“你这一句话,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位先生要反对呢。”刘珍珍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有人急喊密斯刘,思澜见她忙成这样,便同迎春先进去了。
礼堂门口铺着长长的红毡,外国乐队奏起文明结婚曲,男女傧相簇拥着一对新人步进礼堂,证婚人请的是东南大学的名教授穆杏铨,很能压得住场面。新人行礼毕,主婚人致谢辞,那夏先生亦是商界名流,很有演说的口才,一席话毕,大家都热烈的鼓掌。大厅里面的餐桌,摆成一个半圈形,到处衣香帽影,觥筹交错,吃过饭后,纷纷到戏场上去看戏。
这时何家兄妹们也都各自散开,只有思澜夫妻和蕴萍坐在一处,戏开演没多久,施可久便来找思澜,贴着他耳朵道:“今天筱翠萍的师妹第一次上台,你不瞧瞧去?”
思澜看了迎春一眼道:“在这里看也一样。”
施可久低声笑道:“那怎么一样呢,你请不下来假,我替你请。”
思澜怕他信口开河,玩笑开得过分,便向迎春道:“我跟施二哥出去一趟,若天太晚了,你们就先坐老王的车回去。”
迎春心知道他们聚在一起,少不了喝酒赌钱,便叮嘱道:“你少喝点酒。”思澜才说一句知道了,已被施可久拉了起来。
几出戏过后,蕴萍觉得气闷,便自去寻夏家的女孩子玩,剩下迎春一个人被锣鼓声吵得头疼,勉强忍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也起身向外走,一旁明仪看她脸色不好,便问道:“四嫂,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迎春微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出去呆一会儿。”
明仪向四周一望道:“这地方空气太糟糕了,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完便引着迎春出了戏场,明仪一边走一边道:“书房这个时候一定没人,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看看杂志也好。”
穿过几道走廊,来到书房门前,明仪刚想推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一人道:“想不到你真的去辞职,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又何必那么牛心呢?”
明仪吃了一惊,向迎春做口型道:“是我大哥。”
另一人道:“我辞职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对了,刘副校长的病怎么样?”却是思涯的声音。
夏明修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唉,你别怪我们逼人太狠,那个时候已是箭在弦上,如果不是刘伯知一下子病倒了,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要去北京了,留在东大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