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笑道:“一把是我自己的,一把是人家的,找你四嫂题字。”
迎春只道他开玩笑,也不以为意。
蕴萍抢过扇子展开,点头道:“这字不错,是四嫂写的么?”
迎春瞥见,想起刚成亲的时候,他央她录过一首词在扇面上,那个夏天一直带在身边,后来突然就丢开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又找了出来。
思澜笑道:“刚才去明伦家,曼妮看好这扇子上的题字了,我心里一高兴,就告诉她是你写的,她求你给她的扇子上也写几个字,绝句就好。”
迎春皱眉道:“人家不过是客气话,你怎么就认真?”
思澜笑道:“赵曼妮才不会跟我说客气话呢,她说好就是真的喜欢,我都答应她了,你别让我下不来台。”
迎春拗不过,只好给他写了,不想两天后,思澜又拿回来一把扇子,说是曼妮一个女朋友的,赞这字隽朗挺拔,神闲意浓,若是男子写的不希罕,女子写的才难得,也要求她题扇。
迎春笑道:“我若自以为是书家,这样题下去,可也太不害臊了。”
思澜笑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迎春只是不写,思澜笑道:“那我只好回绝她,让她带了润笔再来。”
迎春叹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这样。”
“你真明白么?”
“我不勉强自己了,你也别再糟蹋扇子了好不好?”
“什么糟蹋扇子,人家夸你的话又不是我杜撰的。”
晚饭后,思澜拿了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给迎春念,其时大选将至,留京的议员和南下的议员正在大打笔墨官司,报上的文章亦是嘻笑怒骂,多有隽语。看来曹三爷想做总统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总统如何做得成,却大有讲究。北京各家报馆都在打听内幕,《益报》也不例外,这天下午思涯和郑晨光到一位议员家里采访,问的是前两天袁家花园会议的详情。
这位议员姓徐,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当过一任教育司长,算是中立派,既不以曹锟贿选为然,也不很赞成南方政府,三人正在客厅谈着话,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声,走进来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那女孩子呀了一声笑道:“有客人啊。”便要向后退,那少年却不清楚状况,依旧走了进来。
徐议员斥道:“没有规矩。”
晨光笑道:“这两位一定是徐议员的男女公子了。”
徐议员笑道:“这位确是小犬,那一位是他表姐。”又介绍了思涯与晨光二人,说这两位记者,都是很有名气的。
那女孩子听了思涯名字,目光便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几眼,笑道:“你是何思涯?”思涯说是,那女孩子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南京人吧?”
思涯尚未说什么,郑晨光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呢。”
那女孩子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了。”
随后她走到徐议员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徐议员惊喜道:“原来阁下是何昂翁的二公子,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与昂翁虽缘悭一面,却向来景仰他的为人。听说你去国外留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帮令尊的忙,在实业方面发展?”
思涯只说性非所近,还是对新闻报业比较有兴趣。
徐议员赞道:“年轻人能不靠父荫,有志气,有志气。”
那女孩子扑哧一笑,徐议员笑道:“这是我外甥女儿,文馨,到北京来考大学——”
文馨接口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转脸向思涯道:“密斯脱何,我的数学不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不可以请教你?”
思涯笑道:“密斯文太客气了。”
郑晨光笑问:“密斯文以前认识我这位同事么?”
文馨笑道:“我认识密斯脱何,密斯脱何却不认识我。”
思涯心下也寻思,若说是那位曾经订亲的文千金,年纪却不符,难道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么,笑了笑道:“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密斯文。”
文馨不答,笑道:“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我先出去了。”说着转身出厅,她表弟也相随而出。徐议员便继续说在袁家花园的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
将至四点多钟,两人告辞,出来后晨光向思涯笑道:“我看那位文千金对你很是垂青啊。”
思涯道:”不要胡说。”
晨光笑道:“是不是胡说,且往下看罢。”
这天晚上思涯写稿子直到两点多,第二天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披了衣服下地开门,原来是他的同学兼同事傅剑声。
“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
“这几天熬得太狠,有点杠不住了。”
傅剑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思涯,笑道:“我昨天和晨光一起处理那些信,发现了这个,你看看,像不像你上学时候的笔风?”
思涯看罢笑道:“比我那时候写的好。”
“你学李北海后,笔体就变了,我倒是瞅着你从前的字顺眼。”
“你一大早晨来,就为给我送信,讨论笔体的么?”
傅剑声将信放在桌上,推着他道:“快去洗脸,陪我去个地方。”
思涯洗漱后,跟着傅剑声来到一处所在,不看别的,只看门前的汽车数量就很惊人。傅剑声同门口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让他们进去,绕过走廊,穿过一个大客厅,就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麻雀牌声,旁边两间屋子横着数张烟榻,榻上的人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另有妙龄女子穿梭其间。
思涯向内一张望,有几张脸孔颇为眼熟,向剑声问道,“这就是罗汉们的俱乐部么?”“你觉得如何?”
“这些人的身价怕是不只5000块罢。”
“5000块那是明价,暗里不知道要赔补多少,像这些赌注和叫条子的钱,难道他们会自己出么。”两人正说着话,从里面走出一人,叫着剑声的名字,说来了也不喊我,剑声便给思涯介绍,说这位是杨先生,在众议院工作,吴议长身边的大红人。
那杨先生笑道:“哪里哪里,本来这段非常时期,我很怕跟记者打交道,不过同剑声认识许多年了,何先生也不是外人,咱们说话不必诸多顾忌,现在报上很多不尽不实的消息,两位都是有正义感的人,想来是能够予以澄清的。”
同那杨先生谈过话后,两人出去吃了午饭,思涯回来刚踏进会馆的院子,就见听差说有客人来了,思涯以为是“群社”那边的朋友,进了屋子,却见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子站在书桌前,正无聊地摆弄着笔筒,她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向思涯微微一笑,唤了声密斯脱何,原来是那日在徐议员家所见的文馨千金。
思涯颇为意外,不过还是笑着招呼,“密斯文请坐,等了许久吧。”
“也没有多久。”
茶房打了开水来,思涯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文馨,文馨接茶笑道:“眼看考期快到了,我的功课还差很多,尤其是数学,冒昧来打扰密斯脱何,实在不好意思。”
“密斯文太客气了。”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哗笑声,文馨笑道:“真想不到密斯脱何会住在会馆里,这里的环境有些杂吧。”思涯只说还好。
文馨又问他留学的国家是英国还是在美国,什么风俗人情,思涯简单说了几句,文馨却听得十分有兴味,本是来请教功课的,这时却一直闲聊不涉正题,思涯看时间不早,只好主动问:“不知道密斯文数学上有什么问题?”
文馨呀了一声,笑道:“看我把正事都忘了。”这才取出一本习题集,将她要问的题目划给思涯看。
思涯拿了纸笔,给她一一讲解,两人本是斜对坐着,文馨为听得更清楚些,便起身坐到思涯旁边,头颈微倾,肩头几乎触到思涯。思涯和她这样靠近坐着,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文馨却不觉,直是问他有没有学数学的秘诀,思涯让她多做题来练习,文馨又笑,说你不知道,我是一看这些题目头就疼了。
这一坐直坐了几个钟头,并请思涯代寻大学简章,思涯答应了,送她走后,忙赶去群社,取了稿子来校,他们会刊自被查禁后,这两期一直是易名发刊的。校完稿子,又将分到的那十来封信一并回了,都是以尹秋虫的口气,轮到傅剑声拿来的那一封,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忽然觉得像对着曾经的自己一样,便明白告诉,说他并不是小说家尹秋虫,而是在副刊上写杂文的执真,尹先生写小说太忙,所以由他代回信云云。
思涯经常换笔名,执真是他在《益报》常用的一个,寄出去也就忘记了,不想半个月后收到回信,对方说很喜欢执真的文字,散文清澈,杂文激烈,信虽然短,却有几句很像知音说的话,思涯当时刚同剑声争吵过,心里诸多感慨,这封信便回得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