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先是一惊,随即把它揉成一团,皱眉道:“谁把这东西拿给你的,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忽见门帘一挑,阿拂走了进来,涨红了脸,瞪着思澜道:“我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四少爷,你说话也不摸摸良心。”她料知思澜回来,迎春必会跟他说起这件事,便想站在门外听几句,不想思澜的无心之语,倒像有意斥她多事似的。
思澜本来就有些不自在,见她又来添乱,不由动气,冷冷道:“少爷少奶奶说话,谁让你进来乱插嘴的,况且我又没说是你,你心虚什么?”
思澜平素和丫头小厮说话都很随便,又没有架子,阿拂自到何家,从未吃过这么重的言语,心想自己一片好意,却一再受到折辱,既羞惭又委屈,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
迎春道:“不干阿拂的事,你别迁怒好不好,这么久的事情,你不想说也就算了。”
思澜道:“有什么不想说的,都是小报胡写一通。你还记不记得三嫂义演,那天我和自才在剧场外面收到一封信,约我们到那个饭店,我说不去了,自才好奇,非要去不可,谁知道在那里碰见阿宝和一个唱戏的。自才吃醋,跟人家打了一架,小报记者来的时候,那唱戏的手脚麻俐,给他先跑了,我们两个倒霉,就被拍了下来。”
“自才吃醋,要你同人家打架么?”
“都是好兄弟,我能不帮着他么,难道你真相信这报上说的,是我们两个争风吃醋打起来?”
迎春想想也是,便笑了。思澜暗吁一口气,他真怕迎春执意不肯相信,自己会把玉茜的事说出来,他当初答应思源守口如瓶,玉茜现在又有了身孕,别在自己这里走漏了什么风声,再生出事端来。一瞥间见阿拂还在抽咽,便向她笑道:“看看,哭得像个花猫似的,算我不识好人心,你也消消气罢。”
阿拂扑哧一笑,又板起脸道:“好话坏话全让四少爷一个人说了,我们做下人的,还敢说什么呢。”见思澜递手帕过来,闪身一躲,嘟囔道:“谁用你的,我去洗脸。”说罢转身出去了。
思澜走到迎春身边,低头笑道:“刚才是不是害怕了?”
“怕什么?”
“怕我跟别的女人好。”
迎春摸了摸他的脸道:“你怎么这么不害臊?”对上他的目光,声音不觉低下来,“其实有点怕的。”
思澜拉过她的手,握在手里,低声道:“不会的,永远不会。”迎春想,永远是多远,可不可以慢过一生呢?
这天吃过晚饭,思澜被何昂夫叫到书房,原来宝泰源在天津增设了一家钱庄,近期开业,何昂夫打算派他去主持。思澜去天津的次数不算少,早觉得没甚可逛,况且年关岁尾,也不爱出门,不过父亲当面指派,不敢推委,只得应下了。
何太太听说他要北上,便嘱他有时间去北京一趟,把思涯劝回家来,又叹:“再怎么赌气,年总要回家过呀。”
思澜这次去天津,是和子聪一道,子聪与志谦不同,本来就愿意自作主张,再遇到思澜这样不喜管事的东家,正是两得其便,思澜在开业当日充完场面,便买了车票去北京。北京的冬天比南京冷得多,思澜穿着灰鼠皮袍,戴着獭皮帽子,也冻得直哆嗦,进了思涯的屋子,便直奔火炉旁,一边扯了手套烘手,一边向思涯道:“真没想到北京会这么冷。”
思涯给他沏了一杯滚热的香片,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炉子旁,笑道:“你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
“接什么,还不至于连会馆都找不到。”思澜说着打量屋子,只见家具陈旧,有些地方连油漆都掉了,墙壁也见斑驳,便道,“这里环境太差了,怎么不在外面租个好点的地方住,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又不是很贵。”
“几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了,这里水电齐全,还是很方便的。”
“二哥,你一个人在外面,日子也挺苦的,不如回南京罢。”
“习惯了,倒不觉得怎么苦。”
“难道过年也不回去了吗?”
思涯想了想道:“只怕回去反而惹父亲生气,连累全家人都过不好年。”
思澜也知思涯说的确是实情,何昂夫现在一提思涯就骂,对他所做所为深恶痛绝,倘若思涯不肯服软,便是回家,只怕也会被父亲赶出去,再看思涯的样子,要他认错服软又谈何容易,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只好无聊地拿火箝拨碳。思涯又问起父母的身体,家中的近况,思澜一一说了。
思澜因在炉边坐得久了,有点出汗,便脱了皮袍,到桌前拿茶壶续水,见那壶盖的颜色比壶身略浅,显然不是一套,心想思涯未免太能将就了,再看他书桌,几枝新折的梅花插在一只瓦瓶子里,忍不住笑道:“家里那么多古董花瓶,你倒拿瓦瓶插花。”
思涯笑道:“你是看花,还是看花瓶?”
“既折回来,总要拿只好瓶供着,从前迎春拿铜瓶插梅花,三姐还嫌不够讲究呢。”说到蕴蘅,思澜不由叹口气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思涯亦叹道:“我托在法国的同学帮我打听,暂时还没有消息。”
接下来几天,思涯都有事要忙,没时间陪思澜,思澜便自己雇了汽车出城,来到蕴芝墓前祭拜。隔天又去张家看了一回兰心姐弟,张文乾拉兰心到跟前,叫她唤四舅舅,她却怯怯的只往父亲身后躲,思澜见她年纪虽稚,眉目间已有几分蕴芝的模样,不禁心头一酸。
文乾结婚在即,忙得不可开交,陪思澜坐了一会儿,倒有三四起人找,思澜识趣告辞,文乾颇为歉然,送他到门外,低声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唉了一声,却说不下去了。
思澜回到会馆,闷坐无聊,一个人到天桥和游艺园闲逛,只是天气一冷,总不如平时那么热闹,从游艺园出来,看看时已近午,便到报馆去找思涯,不想思涯出去了,却意外遇到了尹秋虫,思澜初时还不敢认,倒是尹秋虫先把他的名字叫了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尹秋虫问他到报馆来做什么?
思澜笑道:“来找我二哥。”
尹秋虫奇道:“你二哥?”思澜把思涯名字说了,尹秋虫笑道:“真想不到,原来你们两个是兄弟,看来我同贤昆仲还挺有缘分的。你找他有急事么?”
“哪有什么急事,吃饭而已。”
“难得他乡遇故交,来来来,我请你吃涮锅子。”不由分说,秋虫便拉了思澜往外走。
那报社附近就有一家羊肉馆子,老字号,生意很不错,两人到的时候,楼上楼下已满是人。伙计领着他们寻了座位,不多时,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便端了上来,又陆续摆上羊肉片并酸菜豆腐十数碟子,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思澜问尹秋虫为什么会离开上海到北京来,尹秋虫说《益报》的经理是他老朋友,邀他给副刊写连载小说,写了半年,销路很好,于是力邀他到北京来主编副刊。并且那时候上海办小报的越来越多,也越往下流路走,尹秋虫自觉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同他们趟混水,便应允北上。
两人又谈了魏占峰金玉成这些人的近况,话题绕回思涯身上,思澜说看他好像不大宽裕的样子,不知报馆的薪水有多少,尹秋虫笑道:“连上稿酬,二三百总是有的。”
“若说是我或许不够花,但二哥向来不讲吃穿,又没什么嗜好,何至于日子过得这样紧。”“也许是交了女朋友,花费大些,也未可知。”
思澜正涮了一筷子羊肉往嘴里放,听得这句话几乎没烫了舌头,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么?”
思澜摇头。尹秋虫道:“我也是听报馆同事说的,有说是他的同学,也有说是去山东才认识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等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好了。”
“问他怎么问得出来?”
“也是,年轻人总爱害臊,不订下结婚的日子,不肯告诉别人。”
思澜笑道:“我怎么就不这样。”尹秋虫呵呵大笑。
火炉子越烧越旺,吃到最后,两人都宽了皮袍,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暖如阳春,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出来时思澜抢着会了帐,尹秋虫笑道:“讲好我请客,这是怎么说。”
“下次秋翁请,也是一样。”
“那好,咱们明天去正阳楼,那里的锅底和调料又是一种风味了。”思澜笑着应了,两人分手,思澜叫了黄包车回会馆,路上犹在想尹秋虫的话,只怕是谣传,难道真要当面问思涯不成?
不知不觉间会馆已到了,屋子里冷冷清清,隔壁叉麻雀牌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听差来笼炉火,思澜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问他见没见过女孩子来找思涯,那听差想了想笑说,前一段时间还真有位千金常来,最近倒没见。思澜心下一喜,暗想这倒有几分像了,如果思涯果真交了女友,纵然不回家过年,母亲心下也可安慰。又想两人既然交往,必然会通信,那听差走后,他便开了抽屉翻找,打算寻出几封佐证,也好说给何太太让她安心。
照思澜的想法,年轻千金写信自然要用那种漂亮的西式信封,洒着香水,画着玫瑰花,思涯收到,也该用缎带精心缚住,单独放好才是,虽然这不大合思涯的性子,但恋爱中的人,本来就同平常不一样。可惜翻来找去,只有数打普通信件,思澜挑着看了几封,也有他同学同志的,也有他师友学生的,不过倒解了他一个疑惑,原来这些信仰安那其的人,用钱上根本不分彼此,谁有需要谁用,思涯又不跟家里拿钱,也难怪他手头没有积蓄,但话又说回来,思涯既没有改变信仰,那恐怕还是不赞成恋爱的,莫非是他报馆同事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