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未免扫兴,整理着信件,就待重新放回抽屉,却蓦地瞥见一个信封上字迹眼熟,心头微跳,又笑自己多疑,这是怎么可能的事?人的相貌尚有相似,字迹相像也属平常,拿起来看时,却是一惊,那地址写着南京市洋珠巷九号,不正是他绣花厂的地址,拆开信看,淡绿的信纸,打着横丝格子,上面写的是:
“执真先生:枫叶收到了,正好做书笺,香山的枫叶可以寄来,那陶然亭的芦花,潭柘寺的钟声呢?人都说北京的四季中,秋天最好,我却觉得冬天也不错,因为仅去过的一次就在冬天,记忆总是亲切有味的。冬天虽严寒,但因为要过年,也就温暖起来,同样恋爱婚姻种种,固然会让人苦恼,也能让人感到甜蜜愉悦。
“您说身份、年龄、性别,都是外在的东西,比如我们通信,是两个灵魂的交谈,两个灵魂相契又何必有男女之分,而夫妻结合纯粹为组成家庭,生育后代,我向来口拙,真不知该怎样驳你,但心里实在是不能赞同,因为那些不过是由人撮弄摆布的可怜虫罢了,身不由主,只有听命于天,如果能自由地选择一个钟情的人,志趣相投,彼此知已,还有什么比之更幸福的呢?只可惜,世上这样的夫妻太少了。”
思澜双手出汗,把信纸也握得湿了,定定神,另拆了一封时间较早的,“执真先生,这么久没给您回信,真是对不起,您那样诚恳地回答我大而无当的问题,我却将时间消磨在牌桌上,那时候确实想放弃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喜欢的东西,会使爱我的亲人不快活,那么这样固执地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一辈子也做不成自己希望的那一种人,那么何妨去做他所希望的那一种。然而您的信惊醒了我,真字难求,所以必执,因为一点点小挫折便灰心颓废,把自己陷在虚伪中,以为人家察觉不出,实在太愚蠢了。”
思澜看到这里,眼前有些花,究竟是哪里错了,他费尽心思怕她委屈,竟不及另一个人薄薄几张纸。虽说是由人撮弄摆布的婚姻,难道就没有一点青梅竹马之情,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难道就抵不上那些虚幻的东西?他胡乱收好信件,靠在椅子上,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心中荒凉,只是觉得累。不知什么时候,眼前陡然刺亮,原来是思涯回来将灯打着了,却听他道:“一个人闷得很吧,我明天没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还没去过陶然亭么?”陶然亭,是了,香山的枫叶寄了,陶然亭的芦花也要寄么?
思涯拿了白铁水壶放在炉上烧水,思澜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思涯问道:“怎么了?”
思澜抬头看他,却不说话。
思涯笑道:“你不必劝我了,何苦为我一个人,搅得大家都过不好年。”水咕嘟咕嘟烧着,白气渐渐升腾,思涯提起铁壶向桌上的茶壶里冲茶,问思澜道:“你要不要一杯?”
思澜望着他,一时间心沸亦同滚水,咬咬牙,终于说出口,“洋珠巷九号是我绣花厂的地址,葛静之就是迎春……”却听啪地一声,白铁水壶壶嘴一偏,扫在茶壶身上,茶壶跌落,摔成碎片。
铁壶嘴冒着热气,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呼吸声。
半晌思涯微笑道:“不小心烫到手了。”
“二哥,你真不回家过年了么?”
思涯顿了顿道:“不回去了。”
“那我就先走了。”思澜将行李箱拿出来,几把件衣服往箱中一塞,套好皮袍,戴好帽子便径直往外走。
思涯追上一步道:“我送你去车站吧。”
思澜低声道:“不必了,跟汽车行叫车很方便。”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到天津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明某日到家,在南京下车时托子聪将行李带回去,自己却直奔施可久处,翠喜告诉他说才被魏七爷叫去喝酒了。思澜问明了饭店地址,也就寻了去,由店里伙计引着上楼,推开雅间门,施可久坐的位置正对外面,见了思澜不由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们喝酒也不找我。”
“明伦同你一样,结婚后大驾难请多了,找一回碰一回钉子,早碰得灰心了。”他自从交易所风潮后,很是委顿了一阵子,这半年才渐渐复原。
“你爱聚,以后天天聚也没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
屋里除了施魏二人,还有一个是施可久的堂弟施可信,也是从前会过的,两人招呼了,便坐下来喝酒叙话,却见魏占峰低声自语:“怎么这时候还不来?
思澜问道:“还有谁要来?”
魏占峰笑道:“难得老四今天有空,不如各叫一个。”
施可久道:“你可省了罢,人多乱得慌,阿宝一个人来唱几段就很好。”思澜这才知道他们叫了阿宝的局。
魏占峰重将店里伙计唤来,嘱咐道:“烦你再跑一趟,跟她说何四少爷来了,并不是我老魏叫她。”那店伙应声去了。
施可久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何苦。”
思澜看了魏占峰一眼,魏占峰笑道:“我不是对你,只恨这小娘势利,你如果肯替我出口气,我还求之不得呢。”
施可信笑道:“这话我听魏七哥说过几次了,想来是真心。”
施可久笑斥道:“又干你的事。”
魏占峰笑道:“还是可信明白我,既做不了张生,宁愿当一回抱枕红娘。”话虽这么说,待阿宝到了,却仍含笑招呼,“快过来喝杯酒暖暖,可冻坏了吧。”
阿宝冷冷道:“既叫人出来,就不必说这些话。”
魏占峰笑道:“这不是四少爷想你了嘛。”阿宝不语。
思澜自从那日在华盛饭店与阿宝别后,足有一年多没见,这时见她低着头往手上呵气,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憔悴几分,但映着紫色的斗蓬,却别是一种清艳。她眼光只在思澜身上掠了一下,便即调开。
魏占峰却霍地起身,大叫道:“我躲开,我躲开,省得你偷看我,我偷看你。”阿宝微微仰着脸,双眼润湿,又似又含恨又似含嗔,思澜心想,若是那日没看见她和柳云生那一幕,真要被她骗了,对着一个,想着一个,温柔体贴,看似有情,其实哪里将你放在心上呢。
魏占峰换了个座位,让阿宝坐在思澜身边,阿宝却站起身,从娘姨手中接过琴,试了试弦问道:“几位想听什么曲子?”
魏占峰问思澜道:“你想听什么?”
思澜随口道:“在天津听了两回落子馆,还不错。”
施可久问道:“北方的落子调,你会唱么?”
阿宝低头道:“也没什么会不会的。”随后清清嗓子,唱了一段《摔镜架》,又唱了一段《貌婵降香》,她虽然不及京津落子馆的那些人曲子熟,但人美声脆,眉目能语,若论闺中情态,则又更胜一筹了。
魏占峰笑道:“听惯了昆腔,倒觉得这种小调新鲜有趣。这些日子鸣玉不在,天香阁更没什么好看的了。”
施可信问道:“鸣玉去哪里了?”
魏占峰悠悠道:“到东北替人办后事去了。”
施可久奇道:“我知道鸣玉老家是河北高阳的,难道在东北那边还有什么亲戚么?”
魏占峰道:“什么亲戚,就是他那个姓柳的师哥。”思澜一惊,不由望向阿宝,但见她侧着头,慢慢将被琴弦刮伤的手指放入口中。
施可久兄弟也大吃一惊,急忙追问事情经过,魏占峰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好像是娶了个老婆,也不唱戏了,到天津跟人家合开戏园子当老板。”
施可信道:“什么老婆,我听人说,好像是谁家的太太,被他拐来私奔的,后来又被家里抓回去了。”
魏占峰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听下天仙的人亲口说,是那女的自己跑了的,还拐了他不少东西。”
施可久道:“若是真的,可算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一物降一物,也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