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占峰续道:“据我所知,他在天津呆不下去了,又跑到东北去唱戏,那边有个师长,新娶的姨太太,才十六七岁,就喜欢看他的戏,扮上妆反串唱柳梦梅潘必正,还有模有样的,他也爱教,一来二去,就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那个师长又是个脾气暴的,跟姨太太吵了一架,气得发昏,带人冲到后台,就是砰砰两枪,可怜一个好角儿,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
施可久叹了口气道:“传闻未必是真,既便是真,风流罪过,又何至于要人家的命。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功夫,也是老天造人格外用了心,怕真是难寻第二个了。”
魏占峰笑道:“要是你的翠喜,也姘个戏子,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大方。”
施可久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还不是妻,我虽不才,自问也可学学楚庄王杨越公,成全他们也罢。”
施可信道:“可惜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枪子儿,他的《翠屏山》、《群英会》,我不知看过多少遍,想不到人就这么没了。”
三人正嗟呼慨叹,忽听阿宝道:“几位若不点曲子,我要告辞了。”
魏占峰忙道:“急什么,再呆一会儿。”
施可久道:“一时倒也想不起点什么。”
施可信道:“对了,我听说你会唱柳云生的戏,能唱一段么?”
阿宝倏地抬头,随即又低下,轻声道:“那我就唱一段‘哭像’。”
魏占峰道:“这一段很吃功夫,没有按笛的,你清唱行么?”
阿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唱起来,“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不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唱到这里,略顿一顿,又唱道:“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喃喃重复,“不合将他轻放。”
魏占峰见她神色惨淡,唤道:“阿宝,阿宝,你怎么了?”
施可久叹道:“唱得太入戏了,我也受不了。罢罢,还是别唱了。”
思澜忽道:“让她唱下去。”
阿宝垂目唱道:“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一字一咽,竟将整段“哭像”唱完了。
思澜一边听,一边往嘴里倒酒,这时点头道:“阿宝,原来是我错看了你。”阿宝走到桌前,也斟了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思澜笑道:“你要陪我一起喝么?”
魏占峰见了直皱眉头,向那娘姨道:“快扶着你们姑娘回去,她今天也累了。”那娘姨应了一声,便上前掺阿宝,阿宝却不动。
魏占峰骂道:“没用的东西。”
施可信笑道:“魏七哥,你这个抱枕红娘好像不大诚心啊。”
魏占峰涨红了脸,转头看思澜和阿宝正你一杯我一杯在喝酒,大声道:“这么白喝有什么趣儿,干脆喝个皮杯,我也好给你们铺床叠被。”说得施家兄弟都笑起来。
将10点的时候,施可久给思源打电话,说思澜喝醉了,天色又晚,就留他在自己家睡了,让他们不必担心,思源便吩咐阿盈去告诉迎春。
玉茜被电话惊醒,就再难入睡,思源劝道:“你白天少睡些,晚上就不容易失眠了。”
“白天一个人什么事没有,不睡觉干什么?”
“那就多找钟太太王太太来陪你聊聊天,要不然,我去苏州把岳母接来。”
玉茜沉吟道:“算了吧,省得人家说我多事。”
其实钟太太倒是常来陪玉茜的,只是这天来时,神情有异平常,玉茜看出来,便把阿盈阿满都打发出去,钟太太低声道:“我才听说,柳云生死了。”
玉茜几疑听错,问道:“你说什么?”
钟太太便把自己听来的同玉茜讲了一遍,又劝,“照说死在这种事上,也不足惜,你别太往心里去了。”玉茜呆了呆,忽然大吐起来,钟太太吓了一跳,急忙喊人,阿盈阿满奔进来,见玉茜吐出的秽物中竟然见了血丝,不由也害怕,一个留下照看,一个跑去上房禀告何太太。
何太太吩咐人去请大夫,自己也到玉茜房中来探望,玉茜这时稍稍平复了一些,勉强向何太太道:“我没有事,母亲请回去休息吧。”
何太太道:“快躺好,有事没事,要大夫说了才算。”一时大夫来了替玉茜诊过,说只是有些胃出血,没有大碍,又开了药,何太太安抚一番方去了。
钟太太也不便多说,只道:“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玉茜躺在床上,胃翻搅着难受,这样疼,也抵不住那种疼,一点一点啮着心,闭上眼就想起柳云生的样子,一言一笑如在目前,这样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她不该只凭片面之词就相信,纵然不能去东北问,也要到他的班子里去问问凤鸣玉,这样一想,人又有了精神,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
阿盈问道:“千金,你要出去么?”
玉茜道:“不用你管。”阿盈急得几乎要哭,好在这时候思源回来了。玉茜放下梳子道:“今天这么早?”
思源道:“听说你又吐了,就赶回来。”
玉茜皱眉道:“医生都说没事了,蝎蝎螫螫的做什么?”
思源笑道:“不是担心你么,没事就好。”
玉茜想了想道:“我在家闷得很,想看凤鸣玉的戏。”
思源道:“鸣玉好像有事出门了。”
玉茜心一沉,也不同思源再说,暗里叫人打听瑞禧班的消息,凤鸣玉回南京当日,玉茜就悄悄出门来到他住处,凤鸣玉见了她,也不吃惊,点头道:“你还是来了。”说罢,径直往里走。
玉茜跟着他转进一间屋子,只见当中桌上供着一个灵牌,触目惊心,玉茜扶墙而颤,脸如灰土,凤鸣玉柔声道:“师哥,她来看你了,你欢不欢喜?如果她当初陪着你在天津呆下去,你还会去东北么?”
玉茜捂着嘴,只觉悲不能抑,眼泪簌簌而下,凤鸣玉回头道:“三少奶奶,人死如灯灭,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咱们不要发痴了,这种地方,您呆久了也不便,我还是送您出去吧。”玉茜茫茫然同他走出来,茫茫然上了黄包车,一阵风吹,清醒了些,低声说了一个地址,那黄包车便折了方向。
站在莫愁湖边上,只觉寒气逼人,郁金堂弦管萧条,赏荷亭荷枯叶败,沿着台阶走上去,一直走到最高处,天上的云多而厚,望去过一片昏暗,亭池隐约,冷风却咄咄。
玉茜紧了紧身上的斗蓬,却怎么也挤不出一点温暖,母亲说,这世上万般皆虚,只有钱和自己的儿女是真的,如今她都不缺了,却仍然这样难过。在这里,他曾经紧紧抱着她说天长地久,想不到一朝梦醒,竟成了千古长恨。从四方亭下去,她仍然是别人的妻,不久后是别人的娘,可终她一生,都要想着,如果没有离开天津,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老天原来要这样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