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回忆
6834600000015

第15章 电影 (2)

这几位电影人和我一样,都是有着执着梦想和追求的人。当然,我没有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提及电影对我的启迪,也没有透露写作一部电影故事(脚本)的意愿。就目前来说,我还有许多亲身经历(包括游历)可以写,暂时不需要虚构。可我是个有想象力的人,我不知道,丰富的经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究竟是一桩好事呢,还是坏事。

①更巧的是,把电影从简单再现现实转变为一种传递思想观点的艺术的两位最主要的导演——美国人格里菲斯和苏联人爱森斯坦也死于1948年。

月亮

她那始终如一的冷凝给了我温暖,我喜欢盯着她看,犹如看着电影里不可企及的美人。——题记

有露天电影看的日子毕竟十分稀少,我在王林施村的四年时间里,总共度过了将近1500个夜晚,全都没有电灯照明。日复一日,母亲在一盏幽暗的煤油灯下备课,我在桌子的另一头做作业。八点半,有线广播的新闻联播结束,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支全国人民熟稔的歌曲时,我必定上床睡觉了。

对于如今孩子们的精力,我总是十分惊讶,他(她)们直到十点钟甚或子夜时分仍不知疲倦,而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这可能就是营养过剩和营养不良的差异吧。好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师布置的作业少而简单,不费多少力气就完成了。

可以想见,黑暗的大地把月亮衬托得更为明亮,古时候月亮在人们心目中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如果对比古诗和现代诗,就更容易发现这一点,还有哪首诗能比李白的五言绝句《静夜思》更深入人心呢?当然,现代诗人也会把自己的孤独和沧桑赋予月亮。在与我们距离最遥远的阿根廷,切·格瓦拉的故乡,晚年的博尔赫斯为他迟来的伴侣——玛丽亚·儿玉——写过一首五行诗,

在那片金黄上有那么多的孤独。夜晚的月亮已不是那个月亮——亚当最早见到的月亮。许多个世纪不眠的人们用古老的悲伤充满了她。看吧,她是你的镜子。

我相信,由于博尔赫斯的双目渐渐失明,月亮对他来说有了比常人更多的意味,就像古人一样。

由于我家屋前是一片晒谷场和田野,打开前门或拉开窗帘看见月光的几率不低,而今天的城里人往往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有意识地注视月光一次。那时太阳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只能仰视或歌颂,没有其他想象的余地。月亮就不一样了,连“毛主席老人家”也有“寂寞嫦娥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抒情诗句。

可是,对于长期受左倾主义思想教育的乡村少年我来说,月亮并没有启发任何灵感。只是她那始终如一的冷凝给了我温暖,我喜欢盯着她看,犹如看着电影里不可企及的美人。一般人并不关注她在白天出现的规律,但每一个儿童都知道,月亮在每个夜晚升起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状。月亮比起太阳来更变化多端,因此也更接近人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时古难全。

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这首《水调歌头》可谓写尽了月亮和人世的关联。以至于南宋诗评家胡仔①在其编撰的诗话集《苕溪渔隐丛话》里这样写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不过,也正因为跌宕起伏,生命才显得更有意义,这是古人容易忽视的,他们只是一味地发出感叹。究其原因,那时的科学技术还不够发达,宗教或迷信思想占据着人的头脑里,宿命论的观念扎根在心灵深处。等到理性主义(例如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逻辑性)得到普及,人们的意志变得更为坚毅,再加上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月亮的重要性也就随之减少了,这与诗歌和文学社会作用的降低是一致的。或许有一天,月亮会被收进博物馆,作为不同历史阶段的线索或导引。

对童年的我来说,除了照明以外,月亮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她能减少恐惧心理。这里我必须提到星星,数星星可以使孩子们入梦。每一颗星星可能都很耀眼,但由于距离遥远,对我们的重要性不如月亮,正如远亲不如近邻。因为没有电灯,我很少在夜晚外出串门,可是遇到明月之夜,母亲偶尔会同意。

至于露天电影,有月亮的夜晚也会从邻村召来更多的观众。而如果是夏天,月光下我们屋前的走道和晒谷场上会多一些乘凉的村民。那个年代的人们有许多悠闲的时光,民风也比较朴实,住得较远的村民经常在傍晚时分来问我们借凳子,待回家时再送还。

然而,我童年所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也偏偏发生在一个明月之夜。那是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满月刚过不久的一天,大约在子夜时分,我和母亲都已经在蚊帐里睡着了。母亲很会打呼噜,但我的睡眠质量也很好,且睡得早起得晚,因此几乎听不见。突然间,酣睡中的母亲被窗前晃动的一个人影惊醒了,她立刻坐起来大喝一声,

“谁?”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那窃贼顿时慌了神,掩面夺路而逃。借着月光,母亲认出了那个男子是本村的村民。待窃贼逃走以后,一些邻居被母亲的吆喝声惊醒,围拢过来,但母亲并没有因此叫醒睡梦中的我。直到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以后母亲才告诉这一切。更多的村民围拢过来,问长问短的。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母亲才说起,昨夜那个窃贼及其兄弟也混在人群中。他们怒目而视,母亲不敢相认,也没有告诉邻居她认出了窃贼。因为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如果指认不成,反而我们母子俩从此无法在王林施村立足了。好在母亲和施老太太查看了所有家当以后,发现并没有少掉任何东西。实际上,除了一只价值十几元的闹钟以外,我们家没有其他值钱的财产,不知小偷为何产生这个歹心。

据母亲分析,窃贼是在傍晚时分潜入到那间堆放杂货的小屋或灶台前。等到我们熟睡,再进入卧室,不料借着月光,被母亲发现并喝跑了。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窃贼究竟是谁,他怕我会产生恐惧感。事实上,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害怕,会拿着手电筒到炉灶和后屋查看,回到卧室插好门栓,再蹲下身子照看床底下。看过以后,我才比较放心地脱衣上床。

这样的习惯一直到延续到我们离开王林施村,迁移到另一座村庄才有所改变。可是,阴影依然存在,即使是成年以后,每次我借宿陌生的地方,上床之前也会想起这件事,不过未必会查看床底下。从这一点出发,我很能理解那些遭遇过恐吓的妇女儿童(例如强奸、火灾、地震),她们的心情特别脆弱。我觉得,一个合格的教师和医生首先要心理过硬。同样,一个心智不健全的父亲或母亲总是有所欠缺的。可以说,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比起容貌、知识和技能来更为重要。

除了这次窃贼事件以外,我童年所受到的威胁还来自水上,教育的中断和政治的牵连。不过,后面两条与生命无关。至于水上,并非渡船倾覆或台风带来的洪水灾害。小学时的落井事件我在《水井》一文里已经叙述过了,一个早起在附近菜园锄地的右派地理老师救了我的小命。自那以后,水上的历险似乎没有中断过,一直伴随着我的学生时代,几乎每到一处就发生一次。如同《池塘》一文所记载的,我在王林施村的四年里,也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威胁。

在没有月亮的夏夜,荧火虫也是个宝贝,它们一闪一闪地从田野里飞来,又飞往别的去处。荧火虫一般只在窗外飞,不进入室内。很多个夜晚,一看到它闪现,我便推门而出,追逐着它。有时,我能用手抓住一个,把它放在小玻璃瓶里,这样我就有了小小的灯光。遗憾的是,萤火虫和月光一样难以用来照明读书,且关在玻璃瓶里生命非常短促。

那时我不知道荧火虫的发光原理,即使上了初中,物理老师也没有讲到。直到成年以后,我才从科普读物中了解到,荧火虫的发光与氧气和化学发应有关。原来,荧火虫的尾巴上有成光蛋白质和成光孝素这两种化学元素,前者在后者的帮助下,与氧气发生作用,变成含氧成光蛋白质,从而射出一种绿光。萤火虫和月光一样,不会像太阳那样发热。它的生命非常脆弱,不仅照耀时间短,而且因为现身在明处,且飞得低,很容易被青蛙等动物捕食。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每个国家都有关于月亮的传说和故事,几乎全与爱情有关。比如《仲夏夜之梦》,这是莎士比亚青年时代最后一部作品,是以喜剧的方式写成的。我还知道,在一些欧洲国家,包括从前苏联独立出来的爱沙尼亚,都有仲夏节。那一天,青年男女们聚在一起,在月光下彻夜狂欢。显而易见,这也是他们寻找配偶的最佳时节,而2月14日圣瓦伦蒂洛节则是拥有情人的人们的节日。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的七夕显得有些悲凉和残酷,牛郎织女这对有情人长期处于分离的状态。至于月圆时分的中秋节,母亲从来不曾提起,因为我们的家庭是无法团聚的。那时无论七夕还是中秋,新闻媒介都不会宣扬。以至于我上大学以后,看到一部叫《月色撩人》的美国电影时,禁不住身心摇荡。

这部影片讲述了满月升起时,几户人家发生的变化,其中的月亮圆得惊人。还有一部《月亮河》,虽然我不曾看到,却能哼出女主角奥黛丽·赫本演唱的同名主题歌。在我做客日内瓦湖畔拉芬尼庄园的那个夏天,也曾专程前往邻村的赫本故居和墓地探访。赫本的墓朴实无华,离开她后半生独居的屋子居然不到两百米。可以想象,那是她月光之夜常来散步的地方。

既然月亮是如此诱惑人心,那么伴随她的威胁也必然存在,不仅是在心灵上。在我后来游历过的诸多海滨城市里,无论巴西的里约热内卢,还是南非的德班,月光下的海滩总是最迷人的,同时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究其原因,月光尤其是满月照耀下的人们更容易丧失警惕性,没有防备地遭受袭击。事实上,在那两座城市里,每当黄昏来临,游客们便被警告不要到海滩上漫步。在这些地方,月光和海滩就像鱼和熊掌一样,不可兼得。

要说月亮带给我最美妙的灵感,则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杭州。那时我能看到的世界仍十分狭小,因此专注于那些日常可见的简练的事物,而天空和大海则是人人都可以想象的广阔无边的空间。下面这首冠名《分割》的诗歌便得益于此类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首诗也渗透进了王林施村那个窃贼出没的月光之夜的阴影。

月光把建筑物的头分割

成三角的形状

圆弧的形状

把悬铃木的枝叶分割

成鸟的形状

羽毛的形状

无垠的大海也被分割

还有我们脆弱的心灵

有谁看见?

1992,杭州

①胡仔(1110-1170),安徽绩溪人,年轻时有过少许功名,晚年隐居浙江湖州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