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我个人来说,橡皮一词还另有含义,它见证了我性意识的觉醒,同时诱发了我最初的快感。——题记
对每个孩子来说,橡皮或橡皮擦的功能是用来消除写字簿或算术题中的错误,在没有涂改液和修正带的年代,它是铅笔盒里必不可少的学习用品。之所以受宠并沿用至今,是与铅笔这种石墨类细棒的广泛使用有关。后者作为一种书写、绘图、素描和作标记的工具,并没有因为钢笔和圆珠笔的发明而消失;相反,它的用途越来越广泛。
橡皮是用橡胶做成的,今天这种材料主要被用来制造各种车辆和航天器的轮胎。作为一种有弹性的物质,橡胶是由18世纪两位法国冒险家在南美热带丛林里首先发现并予以描述的,稍后英国人约瑟夫·普里斯特利观察到它能擦去铅笔写下的痕迹,遂将其命名为rubber,意思是擦子。也就是说,橡皮和橡胶本是同一个词,橡胶因为有橡皮的功能而为人所知。
橡胶的用途变得广泛是在19世纪中期,美国发明家古德伊尔创造了硫化法。自那以后,天然橡胶的移植(主要在印尼、马来西亚和斯里兰卡)和合成橡胶(主要原料是石油和酒精)的发明接踵而至。今天,古德伊尔(Goodyear)①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汽车轮胎的牌子,它所消耗的橡胶材料远非橡皮可比。
两分钱一枚,这是我记得的最古老的价格之一。那是一种白色的橡皮,呈长方形,面积比一元人民币硬币稍大一点,但比火柴盒略小。橡皮擦的牌子我早已经遗忘,同样被我遗忘的还有铅笔的价格。在整个20世纪,正如钢笔的主人(在小学生中比较少见)常备墨水瓶(分黑色和纯蓝两种),铅笔使用者也常备橡皮。
其实,橡皮对我们也并非不可缺少,假如这个小玩意从来没有发明,或许人们还会继续使用面包来擦字,而铅笔也因为轻便和经济会被普遍使用。在我看来,橡皮更多拥有的是一种消遣功能,它能使学习和思维获得调剂和歇息,同时还可以帮助消除考试时的紧张气氛。至于橡胶和乳胶结合做成的橡皮筋,那是一种十足的游戏材料,尤其为女孩子们所喜爱。
然而,橡皮毕竟是出现了,它的发现者普里斯特利是18世纪一位教士出身的政治理论家和自然科学家,他毕生的工作推动了自由主义政治和宗教思想以及实验科学的进步。普里斯特利广交朋友,在英国时,他曾是达尔文和瓦特的至交,移民美国后,他又成了亚当斯和杰弗逊的好友。
青年时代普里斯特利便认为人民应该在政府中享有发言权,同时对自己的行动有自主权。中年时他撰写了多部宗教和神学著作,对基督教的大部分教义,包括三位一体、神启《圣经》等加以否定,并指出其谬误的历史渊源。到法国大革命开始时,普利斯特利在欧洲已经有了在政治上和宗教上反对一切现有体制的名声。
更为难得的是,普利斯特利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化学家,以发现氧元素和植物呼出氧气的现象闻名于世。他与法国化学家拉瓦锡在巴黎的会面被认为是化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15年以后,即法国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即将被砍头的拉瓦锡用实验亲自证明了普里斯特利发现的新空气,并将其命名为“氧”。
普利斯特利是一位亚里士多德式的人物,他是爱丁堡大学的法学博士,却以电学实验方面的成就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他还将二氧化碳注入水中使饮用水更加可口,为后来的苏打水工业奠定了基础。橡皮由这样一位可敬的人士发现,也算是孩子们的福气了。
说起“橡皮”一词,喜欢文学的人自然会联想到新近去世法国“新小说”派主将阿兰·罗伯-格里耶,他的姓的前半部分robbe无论音和形均接近于rubber。更为巧合的是,他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标题也叫《橡皮》(LesGommes),英文版译成TheErasers。
罗伯-格里耶青年时代就读于巴黎农学院,后取得农艺师的职称,并进入一家生物学研究所工作。上个世纪50年代初,他先后在摩洛哥、几内亚和法属马提尼克岛从事热带果木种植栽培的研究工作。有一次,罗伯-格里耶因病从非洲回国,途中在轮船上构思了《橡皮》,从此踏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橡皮》讲述了由破案人犯下的一起凶杀案:在一个木材业异常发达的省城(可能是农艺师的生活经历引发了想象),恐怖分子按预定计划要暗杀一位重要的经济学家杜邦教授。但暗杀未成,杜邦负伤未死,并放出风来说,他因重伤死在医院。从巴黎来的特派员瓦拉斯负责受理这个案件,他在城里东奔西跑了一天,于暗杀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傍晚来到杜邦家,惊愕之下稀里糊涂地打死了刚好暗地里回家取文件的教授。
这位侦探的精神错乱行为似乎表明了,要解释或弄清他们面对的那些事实迹象的真实意义是不可能的。罗伯-格里耶借用侦探故事以揶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善于制造“真实的幻觉”,被认为是细节主义的倡导者。他经常极为细致地描写物质世界,从一片西红柿到一座香蕉种植园的布局,等等。这意味着他眼里的世界只可描述,不能解释。
在小说结构上,罗伯-格里耶摈弃了按时间顺序发展情节的线索,让场景重复出现,但随着时间的改变,细节也有所变动,从而表现了各种人物的心理状态。这部小说有别于人物支配情景的传统小说,而是从物看到人。作者的一个观点是,人处在物质世界包围之中,并时刻受其影响。
为了避免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幻觉,罗伯-格里耶在每一场戏结束以后,借用“橡皮”把情节的线索擦去,以破坏小说虚构的连贯性,避免读者受作者思想的支配,书名即因此而来。相反,读者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和体验出发,选择不同的情节,探索其中的奥秘。这部小说在当时并没引起文坛的特别重视,但文学史家们认为,它是“物本主义”小说的发端,因而在“新小说”的发展进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虽说马达加斯加岛出生克劳德·西蒙以一部《佛兰德公路》摘走了诺贝尔文学奖(1985),但罗伯-格里耶却被认为是“新小说”派最杰出的作家。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孜孜不倦的电影制作家,他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昂巴特》(1961)曾由新浪潮导演阿伦·雷奈摄制成电影,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2005年,第24届伊斯坦布尔国际电影节授予罗伯-格里耶终身成就奖。
而就我个人来说,橡皮一词还另有含义,它见证了我性意识的觉醒,同时诱发了我最初的快感。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在那个叫王林施的小村里,我和低一个年级的同龄男孩敏文之间的一桩旧事。敏文的姓我已经忘记了,如果与同村的大多数人一样,应该姓施。从小他的父母就离异了,他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小学里的同事,好像还教过我语文。
那天晚上,母子俩到我们家做客。由于是熟人,寒暄了几句以后,为了省油,母亲把煤油灯也吹灭了。敏文是个五官端正、性格内向的男孩,平时话语不多,那天倒是和我说了不少。他和我都对母亲们聊天的内容毫无兴趣,无非是同事或邻里之间的各种传闻。
起初,我们也坐在门外的屋檐下,后来因为有蚊子叮咬,被勒令躲进屋内的蚊帐里,而她们依旧摇着扇子交谈甚欢。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我从书包里找来一块橡皮,让敏文去藏匿,他放在席子一角的底下。我只能用手在床上摸,动作迟缓,不过两分钟后也就找到了。
接下来轮到敏文寻找,我把橡皮放在体恤衫的袖口,一开始他也在床上找,后来才想到我的身体,这次费时大约五分钟。下一次,敏文把橡皮夹在两只脚趾之间,突然之间,我们对身体的接触有了特殊的感觉。轮到我时耍了个花样,放在另一头的席子底下,这回敏文果然直奔我的身体而来,他在非敏感区找了两遍不着以后,才想到身体以外的席子。随后又是新的一轮,终于有人率先把橡皮放在短裤内侧,直至大腿的最深处……
要是在平常,这样的触摸是违反伦理的,但因为有了橡皮这件道具,我们的羞耻感得以隐藏。这就像在游泳池里男女可以坦诚相见,哪怕衣服少穿只剩一块三角裤或一件胸罩。时针在滴答滴答地鸣响,我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游戏,直到母亲们厌倦了古老的谈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记得敏文接触我身体某些部位的感觉。那种快感是我此前从未有过的,尽管不是直接的触摸,也没有勃起或亢奋,但那份细微的敏感、木然的激动却教人难忘,仿佛是书写在身体上的一首“有颤动活力的”诗。在那个年代,学校里不开生理卫生课,家长又不好意思传授给子女,我们没有一丁点儿性方面的知识,也没有机会见识任何可以让人想入非非的画面(那被视为大逆不道的黄色禁区)。
打那以后,我每次在学校里遇见敏文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那所乡村小学里仅有的两位让我记住名字的同学之一,另一位就是那位看完露天电影回村路上欺负我的冯姓同学。仔细分析,这两位同学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赋予我羞耻感,且都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
多年以后,我在纽约现代艺术馆(MOMA)遇见一位殷勤的摄影师(杰佛莱),他非常主动地陪我游览了中央公园和艺术家居住的索荷区,从他那温情的目光里我真正领会到同性之间的情愫,不过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还有一次,我在巴黎拉丁区的一家俱乐部里,发现正在和我共舞的女孩像泥鳅一样随时准备逃脱,原来,她一直在等待姗姗来迟的lesbian女友。
有许多次,我试图回忆童年时代那个夏夜的经历,却无法获得清晰的画面。直到新千年的一个夜晚,我在橡胶树的发源地——南美洲的一座高海拔的山谷里辗转反侧,写出了一首叫《橡皮》的诗歌,才让这件事在我心头有了暂时的了结。而在最近的一次故乡之旅中,我见到了初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就是当年那位外表美丽穿着时尚的新娘子施老师,她的娘家也是在王林施村。施老师告诉我,敏文成年以后患上了抑郁症,虽然也娶了妻生了子,仍在40岁那年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
橡皮
萤火虫闪烁着从窗外飞过
青蛙在田野里有节奏地鸣叫
屋檐下倾心的交谈继续着
男孩坐在他的床边,悄悄地
把手伸进花布短裤的内侧
快感像波浪,迅速流遍全身
随后是新一轮的迷藏,直到
母亲们厌倦了古老的话题
他躺着,回味适才那个梦
盯住那双行将缩回的手
仿佛过去年代的一丁点亮光
延伸到万里之外的今夜
2000,麦德林
①古德伊尔(1800-1860)的发明专利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他本人因为负债曾在巴黎被捕入狱,他在纽约去世时尚欠债20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