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语录：“任何运动形式，其内部都包含着特殊的矛盾。”等腰三角形有什么特殊性质呢？……——文革《数学》课本
我和敏文在蚊帐里捉迷藏的那个夏天很快就结束了。1973年的秋天来临，我凭着较为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邻村的王林中学，开始初中阶段的学习。那年难得进行了一次入学考试，我才比较有把握地上了中学。那会儿我才十岁，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可是，那时的中学又能学到多少知识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课程设置，从福建省的一部县志里我了解到，民国时期，语文叫国语，算术叫算学，除了历史、地理、外语、图画、音乐、体育、生理卫生以外，还设有公民、矿物、博物、农业、商业等课程，可谓是五花八门。新中国成立以后，公民课先后易名为中国革命常识、政治常识、社会主义教育、劳动课，商业、博物等课程取消了，但门类还算齐全。
文革期间，中学和小学一样，只停了一年多便恢复了，称为“复课闹革命”。不过，课程进一步锐减，中学一度只设政治、语文、数学、工业和农业知识五门课。政治、语文课主要学习毛主席著作，辅以社会调查，农村中学的理科教学则偏重于实用技术，包括农技、农机、兽医、测绘等。
然而，对于年幼且缺乏人生经验的我（同班同学也只大两岁）来说，这样的技术训练恐怕太早了。幸好在我升入中学的那年，增设了物理和化学两门课。这样一来，才不至于让学习太过无趣，但那两门课要到二年级才开。
按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可那会儿不是这么回事。1973年冬天，即我上初中的第一个学期，北京城里出了一位小名人，那便是海淀区中关村一学的五年级学生黄帅①。有一天，班主任让同学们在日记里披露心里话，于是黄帅写下令其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日记。
“今天，××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这句话说得不够确切吧，希望老师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
班主任看过后认为“提这个意见纯粹是为了拆老师的台，降低老师的威信”。于是，让同学们对她的错误进行批评。小黄帅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便给《北京日报》写了封信。信中写道：
“我是红小兵，热爱党和毛主席，只不过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上，可是近两个月老师一直抓住不放。最近许多天，我吃不下饭，晚上做梦惊哭，但是，我没有被压服，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意见。究竟我犯了啥严重错误？”
对于黄帅来说，写这封信的目的不过是希望解决她和老师的矛盾，以便安心学习。不料上头正需要在教育界树立“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典型。黄帅这封信成为了突破口，师生之间的关系问题变成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
几天之内，《人民日报》便在头版头条摘登了日记并加了编者按。黄帅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她与同年成名的“白卷英雄”张铁生②是文革期间最著名的人物。后者中学毕业后下乡插队，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时在考卷背面写了一封信，声称不忍心放弃生产而准备考试，被《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发，轰动一时，录取在铁岭农学院。
那以后，中央文革小组让黄帅到处演讲。各地中小学迅速开展“破师道尊严”、“横扫资产阶级复辟势力”等项活动，对学生的严格管理被指责为“师道尊严”、“复辟回潮”，许多学校出现了官员管不了、教师教不了、学生学不了的混乱局面。虽然地处浙东南的黄岩没有竖立黄帅式的反潮流人物，但教育质量肯定是没人敢抓了。
为了找回（那些）逝去的记忆，我特意查寻了文革时期的初中一年级课本，找到了北京市中学试用课本《数学》和重庆市中学试用课本《语文》。我相信，那时候浙江省的课本内容应该与此相近，至少在风格体例上比较一致。这些课本内容今天读来，不禁令人哑然，例如，在语文知识单元里，是这样介绍（工农兵常用的）修辞方法的（其引言和小结部分同样十分有趣）：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的词汇是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亿万工农兵群众写的一首首诗歌，一篇篇致敬电，用最美好的词汇，最完美的形式，表达最美好的愿望，抒发了工农兵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深情，一字字，一句句都凝结着无产阶级的激情，工农兵的词汇最丰富，最生动，最切实，最有力。工农兵常用的修辞方法有哪些呢？请看下列例句：
1、敬爱的毛主席，我们的红太阳。
工农兵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心中的红太阳，是大海航行的舵手。这种写法叫比喻。
2、敬爱的毛主席！您的革命路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入人心，您的思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深扎根，人的精神面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焕发，无产阶级专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巩固，工农业生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气腾腾。
把句式相同或相近的句子连在一起，尽情抒发无产阶级的豪情壮志。这种写法叫排比。
3、井冈扬臂举红旗，赣江奔流来报喜。
工农兵运用革命的想象力，付予山水以无产阶级感情。这种写法叫拟人。
4、毛主席啊毛主席！您开辟的井冈山革命道路通天下，您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伟大真理为全世界革命人民所掌握。
在写作时选用毛主席的语录和诗歌，来说明问题，阐述观点，表示决心，就更有战斗力，更有说服力。这种写法叫引用。以上所引的修辞方法，课文里用得很多，阅读时要求我们深刻体会工农兵对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要求遵照毛主席“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的教导，下苦工学习工农兵语言，这样一来，我们才能更好的宣传毛泽东思想，更有力地批判资产阶级。过去那些资产阶级语法“学者”，把语法、修辞吹得非常神秘，其实他们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根本不懂得语言，真正善于运用语言的，真正懂得修辞的是工农兵群众。
那时候我们的语文课与政治课、劳动课一样都需要结合实践。全国最出名的村庄是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大寨大队，因为建起了层层梯田、引水灌溉粮食自给自足，而成为一面旗帜。说来也巧，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毛主席他老人家亲笔题词“向雷峰同志学习”。而在我出生后不到一年，“农业学大寨”这面红旗便树立起来了。十年过去了，它仍然不褪色且高高飘扬。不仅如此，每个县都要推选出一两个“大寨式”的先进单位，王林乡的下洋顾村便是一个典型。
下洋顾村位于永宁江和灵江的交汇处，利用江涂的地理优势，改进柑橘栽培技术，同时科学种田，使产量不断提高，取得了粮橘双丰收，村支书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于是，学校组织同学们去下洋顾村参观。只是他们的农作物和经济作物与王林施村没什么差异，因此也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时间大多花在旅途中，或聆听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写出来的作文也是大同小异。
虽然文革时期的课本内容空洞乏味，但编起来却必定很花心血和脑筋。这些课本的特点是，既要介绍传统的教学内容，又要与当时的政治紧密结合起来。一旦出现闪失，诸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随时可能扣到编者头上。另一方面，编者的名字决不会出现在书里。有意思的是，毛主席的语录和思想不只出现在《语文》课本里，同样也贯穿在每一册《数学》教程里。例如，初一《数学》有简单图形单元，其中三角形是这样介绍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伟大的决定性胜利的时刻，又一曲毛泽东思想的胜利凯歌响彻云霄。我国自行设计和施工建造的最大的长达6700多米的现代桥梁——南京长江大桥全部建成。可以看到凌空飞架的巨大钢梁，笔直的横卧在矗立江心的桥墩上，排列整齐的三脚架有力的支撑着大桥钢梁。凡事应该用脑筋好好想一想。大桥的钢梁为什么要用三脚架结构呢？
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最聪明，最有才能的是最有实践经验的战士。”劳动人民在长期实践中，发现三角形有如下特征……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按三角形的情形，三角形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下面我再摘引有关等腰和等边三角形部分的内容。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客观事物本身是互相联系的和具有内部规律的。”由等腰三角形的性质，我们可以得到等边三角形的性质……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运动形式，其内部都包含着特殊的矛盾。”等腰三角形有什么特殊性质呢？……
南京长江大桥钢架结构用的都是三脚架，可以发现这些三角形都是等腰三角形。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在特殊性中存在着普遍性，在个性中存在着共性。”由等腰三角形的性质，我们可以得到轴对称图形的一般性质……而在讲述简单轴对称图形时，又是这样介绍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让我们怀着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深厚阶级感情，剪个“忠”字代表忠心。我们剪“忠”字时可以把纸对折起来剪。因为这个图形沿着中间的直线对折过来，左右两部分能够完全重合。一般地，如果把一个图形沿着中间的直线对折过来，左右两边能够完全重合，这种图形叫做轴对称图形。能够重合在一起的点叫做对称点……
如果说《数学》课本（里的这段叙述）与《语文》课本有差异的话，那就是，“毛主席”更多地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替代了，毛的语录成为数学语言里的“假设”、“已知”。这说明数学老师比起语文老师来更小心翼翼，惟恐自己走了“白专”道路。他们在政治上与党中央靠得更为紧密，这也是为何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常委、副委员长（副主席）里头，自然科学家要多于人文学者和社会科学家，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今天。
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课程内容其实对我们的成长来说并没有决定性的坏影响。因为人的学习是无止境的，学生时代的课本内容再充实也非常有限，更多的知识技能需要通过以后的自学和工作实践获得。反而因为那时没有功课压力，且劳动实践较多，既没有影响到我们身体的发育，也没有泯灭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这大概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最初几届大学生里涌现出众多杰出人才的主要原因。
与好奇心一样重要的是想象力，那是需要后天培养的。虽然母亲和老师没有刻意引导，但我的想象力却通过自发绘制旅行图和获取地理知识得以拓展。与此同时，我的自信心也借此得以保存和提高。当然，那样的兴趣点并非每个孩子都能幸运地自我摸索到。
①黄帅（1961-），北京人，1979年考入北京工业大学，后来取得东京大学硕士学位，现供职于北京某大学出版社。
②张铁生（1950-），辽宁兴城人。曾任全国人大常委，后被判刑15年，出狱后下海，做了一名成功的饲料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