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正如西方和东方的关系。一个学识渊博、举止优雅,另一个勤劳聪慧、朴实无华。他们惟一的共同之处在于,双方都是极有主见的人,再加上历次政治运动的无情冲击,使得他们日后长期分居两地。
母亲17岁出嫁,其时初中毕业的父亲在故乡——宁波象山南田岛上的一所小学教书,撮合他们的媒人是爷爷家的一个长工。这个长工从前经常光顾邻村我外祖父的小商铺,对谭家三女儿颇有好感。但据母亲回忆,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突然刮进来一阵大风,吹灭了堂屋里的一支大红蜡烛(。按照当地老人们的说法),那似乎是个不详的预兆。
地理书上说,南田是宁波第一大岛,在浙江也仅次于舟山、玉环和岱山(分别为市府和县府所在地),加上岛上土性肥沃,因此得以在民国元年置县。可是,历史上它却有五百多年无人居住。原因在于,自明代朱元璋称帝以后,为防范倭寇和私人出海从事海外贸易,厉行海禁,南田被列为“封禁之地”,不准百姓进岛垦荒。1479年,甚至保存在岛上的郑和七下西洋的航海纪录也被彻底销毁。
明末清初,浙江沿海出现了以张苍水为首的抵抗运动,他本是宁波鄞县人,曾官至兵部尚书,南田是其活动据点之一,附近的小岛花岙是张苍水最后被清兵捉拿之地。故当沿海诸岛于康熙年间陆续解禁时,南田仍为禁域,直到光绪元年(1875),经浙江巡抚奏请,始获准开禁。
我的祖父母是民国初年从老家温岭横峰移居南田的,温岭南接温州乐清,它与北边的黄岩共同组成的温黄平原是台州的粮仓,其面积在浙江仅次于杭嘉湖和宁绍两大平原,如今也算是浙东经济最为活跃的地区之一。南田解禁之初,百姓仍不愿移民岛上。祖父是个勇敢的人,他率先雇人在岛上开荒种地,待拥有一定数量的农田后变卖掉老家的田产,全家迁入岛上。
而我的外祖父原先在老家黄岩城内东禅巷口开一家南北货店,日子过得也算可以。偏偏发生了一场大火,家产付之一炬;与此同时,开往上海的茶叶船遇到巨风沉没了。为躲避债主讨债,外公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和新婚的外婆逃亡到了南田,他们在岛上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依靠的是勤劳和过去积累起来的致富经验。
我的母亲出生在南田。父亲虽出生在温岭,但在襁褓之时,便被奶奶抱着,随家人迁至南田,我的小叔和小姑都是在岛上出生的。父亲仪表堂堂,在我的记忆里,惟有电影演员赵丹可以和他相比。这一点从留下来的照片里也可以看出,在他和同学于北大红楼前的诸多合影中,他总是处在中心位置。相比之下,母亲不属于天生丽质,脸上还有些许斑雀,但她聪明善良,且个性鲜明。
母亲上小学四年级时,岛上有个富家女孩被送到大陆念书,不久那女孩放假回家,因为打扮入时引得乡邻议论纷纷。于是外婆就认为女孩子书念多了不好,让她辍了学,帮着家里开店。父亲和母亲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直到父亲在母亲的鼓励下到台州(临海)读高中,仍鸿雁传书(母亲因此练就了一手清秀的毛笔字)。后来,父亲考取了昆明的西南联大。
说到蔡家的文化基因,晚年的祖母曾不无夸口地称源出于她。据年长我28岁的堂兄光宇回忆,祖母年轻时不仅相貌出众,且擅长交际,虽不曾念书,听人诵经时常常过耳不忘。而祖父的特点是勤劳和仁慈,光宇告诉我两则故事,一有位长工活干得好,祖父便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他盖新房娶媳妇;二是家中的老黄牛干不动活以后,通常农民会宰割或卖掉,他却养它终老并埋葬之。
我的母亲自信(80多岁时仍喜欢指指点点)、能干(续弦的外婆的长女)、果断(那使她失去很多)。据光宇回忆,1948年,蔡家迁回温岭以后,南田的土地和庄稼就交给她打理。另一方面,由于母亲读书太少,造成了压抑、多疑和不服输的复杂心态。她的粗心使得比我早19年出生的姐姐幼时夭折,同时那也为我来到世上提供了理由。她的坚强是一笔无形资产,始终激励着我。
言归正传,我降生那天恰好是三月三日,连日阴雨的天气突然放晴了,父亲从杜甫的诗作《丽人行》中获得灵感,为我取了“天新”这个名字。那首诗的开头一句是这样写的,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中关村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访问。有一天,我从《北京晚报》中缝的广告栏上得知,东城区有家影院在放映一部《丽人行》的电影。便大老远换乘好几辆公车赶了过去,结果却被告知临时换片了。
①黄岩,原为浙江沿海的一个县,以“黄岩蜜橘”闻名。1989年撤县设市,1994年又成为台州市的一个主城区。
②参见张友仁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前北京市政治经济学会会长)撰写的《怀念蔡海南》,载《黄岩中学纪念文丛》,2000年。
③另载《清华校友网》和《西南联大校友通讯》(第38期,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