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见过我和表弟之后,对母亲和四姨说的第一句话是,生这两个小孩有什么用场呢?——题记
有些汉字在英语里没有确切的对应词汇,外婆或外祖母就是其中一例,grandma的含义比较宽泛,既是祖母,又是外祖母。同样,外孙和孙子在英文里也合用一个词grandson。这是否说明,西方人比起中国人来不那么重男轻女呢?天知道。
现在我要说的是幼年时期的一次“旅行”,这个如今在报纸广告栏里频频出现的字眼在那个年代十分罕见。准确地说,那次“旅行”是我在哺乳期对外祖母的一次觐见。同时,那也是我头一回搭乘长途汽车,以往我只是在黄岩县城和母亲工作的小镇院桥之间作过几次短促的移动。
1963年夏末的一个清晨,母亲怀抱五个月大的我,从黄岩城关坐上一辆北上的长途汽车。如果车站没有搬迁过,那么它与15年后我第一次远行——出发去上大学应该是同一个地点。汽车穿过一条叫外东浦的马路,便向右拐上一座百米来长的大桥,桥下那支浑浊不堪的河流叫永宁江。
说到永宁,这正是唐代上元二年,即公元675年,黄岩初置县治时使用的名字。进入新千年以后,这条江由于下游截流复又变得清澈了。在那个年代,桥北就算是郊区了,那儿只有一家冷冻厂。城东北还有一家罐头厂,主要制作橘子和枇杷产品。长大以后我才得知,除了名声远播的黄岩蜜橘以外,故乡的枇杷产量也在全国名列前茅。
大约20分钟以后,汽车便开到高高的黄土岭下,那也是黄岩和临海两县的分界线。自从我记事以来,每次过这座岭我都会晕车,会吐掉整个早餐,这一天生的弱点直到后来我在美国考取驾照有了私车以后才得以克服。那一回我就记不清了,很有可能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假如是这样,接下来的两三个钟头里我还可以伴着车轮的节奏继续酣睡,直到汽车出了临海县界,太阳爬得老高时才睁开眼睛,把小嘴伸向母亲的乳头。
不一会儿,汽车抵达了隶属三门县的三叉路口——高枧。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的今天,高枧这个地名逐渐被人们淡忘了,正如黄土岭上的盘山公路早已长出青草,种上了树木或者蔬菜。可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高枧却是浙东远近闻名的交通枢纽,从这座小镇分出去的三支公路分别通往浙江仅有的三座城市:杭州、宁波和温州。
汽车在通往宁波的方向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另一个更小的分叉点——岭口,从那里笔直向东就可以到达三门县城了。
如果不是我在十岁那年灵机一动,按比例尺认认真真地画下第一幅旅行图。稍后,又依照母亲和自己的共同回忆,描绘出生命中头一个十年的行踪,我就不可能如此有把握地加以叙述了。话说我们到了三门,这里不仅临海湾,是个很好的避风港,还有一个颇为动听的雅称——海游。
想当年,孙中山先生从海路北上,也曾到过此地,开阔宁静的水面令人心情舒畅。可是,他不了解港湾的深浅和水文地质,妄自断言将来此地会成为“东方大港”,至今仍时常为地方官员和文人所引用。当然,那多半是为了励志和风雅,三门至今仍是浙东经济最落后的县治之一。由此我可以推想,一身正气的中山先生在位时间为何如此短暂,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也因此为后世所景仰。
说到三门,我有个小叔在海游米厂工作,他和大伯父继承了祖父的老本行,即毕生从事水稻的种植、收割和加工,而排行老三的父亲和二伯父则考上了名牌大学。虽说小叔从事体力劳动,(但)与家父的关系却十分密切,对我母亲也相当敬重。但那一次我们抵达时已近中午,以母亲的个性,不大愿意无端给人添麻烦。
我可以想象,母亲在海游街头买了几只馒头充饥,然后抱着我直奔码头,那里有轮船开往她和父亲的故乡南田岛。这条航线今天依然存在,每天对开一班,据我的一位堂姐介绍,沿途风光极其秀丽,我等待将来有机会再次畅游。小火轮之所以客源充足,是因为上个世纪40年代,南田岛一度隶属三门县,造成两地之间亲友众多。
南田西邻高塘,此两岛与北部的海岸线构成的天然港池即为著名的石浦渔港。那时南田有两万多居民,设鹤浦镇和樊岙乡,后者曾是南田县府所在地,也是我外婆的老家。鹤浦因其形如鹤立水边而得名,作为岛上的主要港口,它与石浦之间每日有数班渡船往返。
樊岙地处内陆、靠山,位于南田岛的中央,离开鹤浦有十多里路,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外公当年在樊岙开一爿商店,大舅成年后分了家,跑到鹤浦开了分店。据说外公爷爷的爷爷是皖南卖宣纸的小贩,有一次来浙江做生意,在黄岩城里遇到一个未出嫁的大脚秀姑,入了赘,把他故乡的妻儿置于脑后。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相互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以至于外公的小店兼做了乡邮电所。店里卖的大多是南货,其中就有松花蛋(俗称皮蛋)。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反复讲述的一则故事,由于她和妹妹们从小都很懂事很节俭,为了鼓励她们吃零食添加营养,外公有时会故意让皮蛋掉碎在地上。
这件事说明了外公的豁达和开明,他的死亡也悄然无声。有一年夏天,外公喝完老酒,躺在自家院子的竹椅上乘凉,有位乡邻路过时还听到他的招呼。可是,等到这位乡邻从内河码头上取回海鲜,却发现我外公已经停止呼吸,享年73岁。他的脸上仍是红扑扑的,家里人没有任何察觉。
我见到外婆的时候,外公已过世多年,她老人家也到了古稀之年。比外公年轻20多岁的外婆聪明能干,她本是家里的独女,因为到了20岁了还没出嫁,便做了外公的续弦,她只比大舅年长七岁。我对外婆自然是一点记忆都没了,她的画像和照片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看见的,虽然是缠小足的农村妇女,却有着不一般的深邃目光。
据母亲回忆,由于家中开过中药铺,外婆懂得一些医术,能看头痛脑热的小病。邻居有媳妇生孩子,她会送去面和鸡蛋。以至于有一次选举乡长,竟有不少人提名她,却被外婆坚决拒绝。因为外婆的开明,我母亲和四姨、小姨都没有缠足。说实话,她老人家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有一次我回到黄岩,特意驱车到外婆的娘家——离开黄岩县城几十里路、与仙居和永嘉两县邻接的宁溪镇王家村,发现那里堪称深山老林。
那次我们去外婆家,和母亲关系最好的四姨也相约从长江北岸的小城江都赶来,带着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弟。曾听母亲说起,那时外婆已经有些糊涂了,她不仅没有见到外孙儿的喜悦,反而在女儿们面前嘟嘟囔囔。外婆见过我和表弟之后,对母亲和四姨说的第一句话是,生这两个小孩有什么用场呢?
自从小舅去台湾以后,外婆再也没开心过。外公的过世,姨母们接连离家,土改和其他政治运动更是让她心烦意乱(她自己成了教科书里人人憎恨的地主婆),这些无疑加速了她的衰老。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孩,自信心没受到任何打击,我对外祖母的第一次觐见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