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是悲哀受到抑制时的哭泣,患者日日夜夜忧心如焚,一生得不到解脱。——皮埃尔·卡尔丰
虽说我的童年比较不幸,但也不能算大不幸。理由之一是,我的身体基本上健康,没得过严重的疾病,比如肝炎、肺炎、脑膜炎、支气管炎之类的。这些疾病在那个年代的儿童身上并不少见,而我甚至阑尾炎也没得过。不过,我的器官也有得过炎症的,且是慢性的,那就是鼻窦炎。这可能是某一次落水事故引起的。说起来,鼻窦炎不算什么大毛病,且我患的程度比较轻,丝毫无损于身体的其他部位或发育。可是,它却影响了我的语言表达,甚至性格。我小时候,一到大冬天,如果在户外站久了,鼻子就会堵塞。久而久之,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晰。
记得17岁那年暑假,因为父亲去世,我被小姑邀请到了北京。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首都,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喜悦。那时候大学生很少,甚至有了“天之娇子”的雅号。小姑的一位同事听说她家来了个很聪明的大学生侄儿,特意过来看望。结果呢,这位阿姨(她家似乎有一个宝贝女儿)非常失望,因为她操一口流利的京腔,而我那时的南方口音比较重,加上本来就口齿不清,交流起来颇有困难。
其实,那是我初到京城,人际交往较少的缘故,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经验的丰富,我和包括北京人在内的北方人交流不存在任何问题。话说回来,假如我那时口齿伶俐,而这位阿姨的女儿又讨人喜欢的话,或许能发展出一段故事,那样的话我后来的命运就要改变了,或许不会返回南方了。
说到发音,的确存在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外语学习。我在江中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开设了英语课,但老师都是非常年轻的民办教师,结果我们连音标都没有学会,更不要说分清卷舌音了,所有的单词发音都用汉字注音。比如,我们会在comrade旁边注上“康姆莱特”,在revolution旁边注上“兰佛鲁迅”,在proletariat旁边注上“普罗勒泰利亚”,等等。
那时的英语与数学一样泛政治化,课本内容与日常生活严重脱节,老师既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发音极不准确。幸好高中毕业后,与父亲同住的那些日子里,他把我的发音纠正了一遍。我还发现,与外国人交流最重要的是说话的语调,发音的准确性倒属其次。
可是,鼻子问题还是困扰了我,除了影响交流以外,还降低了我的表演才能,使我的性格变得内向。事实上,每个孩子天生都有表演的欲望,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喊便吸引了大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他或她就发现,哭的音量越大,大人越是关注。这以后,唱歌跳舞取代了哭泣,幼儿园的小朋友,大人让唱就唱,让跳就跳。
如果一个孩子被老师招进某支合唱队或舞蹈队,那股高兴劲就甭提了,见谁都要报告。再后来,随着身体的不断发育,又多了一种表演方式,那就是体育运动。虽然患有慢性鼻窦炎,幸运的是,我曾被选进学校“批林批孔”文艺宣传队,演出三句半。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五音不全。
除了鼻窦炎,我小时候还得过面部甲状腺肿大,那一度使我感到难堪甚至恐惧。不过,很快我便发现,只要抹点碘酒,吃些海带,脸肿就可以消退了。说到吃,我的消化功能一直很不错,这都亏了有一副好牙齿,也因此得以周游世界。不仅如此,我和未名的牙齿非常整齐,在同龄人中间并不多见,这应该感谢母亲。她懂得牙科方面的许多知识,能很好地把握儿童拔牙和换牙的时机。
同样幸运的是,我母亲的身体也基本无恙。因此,虽然她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冲击,婚姻也较为不幸,仍然活到了高龄。那年她因为连续刻写钢板,导致一只眼视网膜剥离时,我还处于襁褓之中。后来她在海门医院做了眼科手术,靠另一只眼睛过了下半辈子。那次手术非常成功,旁人居然分辨不出她几近失明的眼睛。而自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只住过一次医院。那时我在江口中学读高中,母亲被查出患有子宫肌瘤。这是妇女的常见病,尤其到了她这个年龄。
手术在黄岩第一医院,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家医院进行,那里有母亲早年认识的医生。在父亲被打成“右派”之前,母亲一直在县文化馆工作。她的人缘一向很好,且有社交能力,有三位终生的好友在县城颇有社会地位。其中一位是百货公司的经理,她的儿子晓明在黄岩中学读高中,是个班长,和我恰好同一年级。
母亲是个有想法的人,她竟然借着住院治疗的机会,让我跟晓明插班听课,名义上怕我拉下功课,实际上是想我和父亲多接触亲近。于是我做了一个星期的旁听生,在父亲的学校。这一个星期里,吃饭睡觉都和父亲在一起。回想起来,那可谓是母亲的“手术外交”。
母亲患子宫肌瘤的第二年,父亲也生了一场大病。他得的是支气管炎,且较为严重,并引发了哮喘。这种病是慢性的,遇到身体虚弱、天气潮湿就会发作,那一年尤其严重。我不知道父亲几时开始患这个病,反正他那时住的石板地房屋肯定不利于健康。父亲没有住院,一来他是“摘帽右派”,二来可能住院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被召来照顾他。
俗话说,哮喘不算病,犯起来真要命,我目睹了一幕幕痛苦不堪的场景。每当哮喘发作时,父亲的呼吸非常急促,然后吐出很浓很浓的痰。有时,父亲不停地咳嗽,甚至整个晚上都无法入眠,严重的时候,他被迫靠在那张自制的可以调节高度的扶手椅上。
每次父亲发病,我都感到害怕,尤其到了夜里。父亲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睡里边,他睡外头,我和邻居常常在下半夜被他的咳嗽声惊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痰盂总是满满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倒掉,冲洗干净。有了这样的经验,当我后来考上研究生,遇到导师生病,和师兄弟们轮流看护时,一点也不觉得紧张。那是在省级医院里,通宵有医生值班。幸好不久,雨季结束了。父亲的身体恢复如常,我也返回了山下廊村。
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有些伟大的诗人和作家幼年时患有哮喘病。例如,写作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法国小说家马赛尔·普鲁斯特,浪迹天涯并在南美游荡了18年的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后者经常被家人请来的一位训练有素的护士折磨,被迫待在一个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接受治疗,那会儿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开篇提到的切·格瓦拉,他出生在湿润的潘帕斯草原上,又被父母放任在寒冷的天气里长时间地戏水,两岁时就成了哮喘病人。
格瓦拉的传记作家皮埃尔·卡尔丰认为,“(哮喘)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是悲哀受到抑制时的哭泣,患者日日夜夜忧心如焚,一生得不到解脱。”不过这样一来,他或她就成为一个很特殊的人。因为有了比旁人更多的时间沉思冥想,他们中一些资质较高的成为了作家。
显而易见,切是一个具有特殊资质的人,除了参加革命以外,他也迷恋写作,不仅有诗集出版,还有短篇小说被收入古巴的中学语文教科书。尽管切最后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是作为游击战争的理论家,他拥有的读者并不少于毛泽东。遗憾的是,我父亲的哮喘病来得太晚了,错过了激发他灵感的最好时光,仅仅是被年少的我记在心里。
孤独之王
一只铁皮罐头在空地上
闪烁,金属的岛屿
在一片汪洋之中漂浮
远离了屋顶
一只海鸥飞越其上
它返回,衔着一根羽毛
犹如一次爱情
照亮了我的身体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西子湖畔,写下了这首诗,试图浓缩我整个童年的孤独。的确,相比前面提到的种种疾病,我童年的孤独是对我最大的威胁。在王林施村的那四年还算好,我有很多同龄人可以一起玩耍。但在委羽山村和山下廊村,学校或是一幢孤立的高楼,或被围墙包围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世界。上课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校园里白天人口密度很大,到了晚上还有老师的灯光。即使是周末,也容易度过,因为那时只放一天半假,甚至周六下午教师们还经常留下来政治学习,而到了周日下午或晚上,陆续有回家的老师返回学校。
可是,寒暑假就不同了,经常是诺大的校园只有我们母子两人,最多有一两个值班的老师或工友。而到了除夕那天,校园里必定不再有其他生灵了,除了偶尔飞临屋檐的几只燕子。没有电视机,也没有邮递员来,春节那个星期无疑是最难熬过的。尤其我们到江口中学的第二年,新校舍竣工,我和母亲搬到三里外一处叫石板窟的田间,属于附近的山头金村。除了稻田和池塘以外,新校舍周围还有的就是橘林。
因为太过寂寞,秋天到来,有几个周末黄昏,我瞒着母亲,独自悄悄地溜出大门,偷摘了一些橘子。那时橘子五毛钱可以买好几公斤,偷摘多少是为了排解内心的孤独,在可是我在王林施村从未干过的事。第二年初夏,我接受同学的邀请去山上,在他自家的果树上采摘杨梅,后者的喜悦无与伦比。久而久之,这种孤独感很容易导致忧郁症的产生,前文提到的堂侄丹青就是一个例子。
我在南美回忆录《南方的博尔赫斯》里,曾详细地描述了阿根廷女诗人皮扎尼克短暂的一生。36岁那年,她因为不堪长期失眠和忧郁症的困扰,服下了过量的司可巴比妥身亡。可是在文革期间,人们不知道有忧郁症这种疾病,更不可能接受心理医生或药物治疗。那时在大众心目中,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人无比幸福,甚至不需要发展经济,怎么可能孤独无援呢。不仅如此,将来我们还要把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也给解放了,让全世界的人民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也曾是像我这类懵懂少年的理想。
偷窥
我看见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胴体,那从未见过的灰暗的曲线呈现在眼前。——题记
江口中学搬迁到新址后,方圆好几里地没有一户村民,只有一座路廊,正好处在新旧校舍之间。与山下廊码头边的路廊不同,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路廊,即建于偏僻乡间用来供过往行人避风、挡雨或休憩的去处。黑瓦的平房,旁边搭建了一间茅坑,一条可走拖拉机的大路从屋檐下穿行而过,路的一边有几条木头的长凳,固定在廊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