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每当拉曼纽扬觉得自己受了屈辱,他就非常冲动。十年前因为失去了奖学金,那次冲动将他驱赶到千里之外,这次幸亏他口袋里装的钱不多,他没有走得太远。可以说,他的内心仍未成熟,仍属于未成年。对公开受辱的过分敏感,心理学家称之为“羞辱感”。它和罪恶感不一样,罪恶感是因为做了坏事,而羞辱感源于自己的失败或不良习性被人发现,比如手淫或顺手牵羊。虽说被发现是导致羞辱感产生的直接要素,但有的患者只要想到可能被发现就会有羞辱感。拉曼纽扬就属于这种情况,那两位做客的女士并没有说他做的菜不好吃,但他潜意识里却想当然了。美国心理学家莱奥·维尔姆塞在《羞辱的面具》一书里指出,羞辱感最典型的症状是有逃脱的冲动,“躲开的念头是内在的,与羞辱感无法分开。”
乡愁引发疾病
羞辱感及其事例大概可以说明,拉曼纽扬的青春期较常人长久,他的内心(甚或生理上)始终是一个未成年人。虽说他与哈代和李特伍德在数学方面的合作很有成效(这不需要生活经验的),尤其在整数分拆和无穷级数理论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却花费不少时间沉溺于乡愁。拉曼纽扬常常在空气里闻到母亲烹调食物的气味,或者马德拉斯街上飘着的烧牛粪的气味,耳朵里会传来节日期间游行队伍里错落有致的乐声和铃声,眼睛里会浮现出故乡田野里身着白袍的劳动者,还有河边穿纱丽的妇女。有一次,拉曼纽扬写信给母亲,希望妻子佳娜琪能来英国陪他,结果母亲根本没告诉她,就回信说不可能。这件事说明,婆媳之间已经不和了。
到英国的第四年春天,拉曼纽扬终于倒下了,他患上一种无法搞清楚的疾病。起初,他被诊断为胃溃疡,后来医生又坚持认为是癌细胞扩散或血液中毒,后者是基于他爱把铅做的蔬菜罐头直接放在煤气上加热后食用。可是到头来,他还是像大多数印度学生一样,按结核病治疗。由于印度和英国天气的反差,留学生们容易患肺结核和其他胸腔疾病。拉曼纽扬先后被送到五家医院和疗养院,他是一个十分难缠的病人,除了饮食方面特别挑剔以外,总是要和医生唱对台戏。
甚至哈代也写信给马德拉斯大学,告诉他们拉曼纽扬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准备把他送回印度。只是由于当时正值一次大战期间,潜艇使得海上旅行极其危险,加上路上又没有医生陪伴才作罢。
幸运的是,半年以后,拉曼纽扬的身体大为好转。可是,他的头脑却没有好起来。有一天,当他离开疗养院短期外出时,曾企图自杀。拉曼纽扬在伦敦的一条铁路线上,突然朝着迎面开来的火车跳下了轨道。亏得司机眼睛尖,拉下了闸门,火车尖叫着停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人虽然得救了,却流了许多血,胫骨上留下了一道伤痕。拉曼纽扬被带到伦敦警察总署,哈代被招来了,没想到,这位向来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居然也荒了神,告诉警察他们抓的是皇家学会会员(相当于其他国家的科学院院士)。警察局很快就查明,拉曼纽扬还不是F.R.S.,不过既然得知他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还是很快就把他放走了。
其实,哈代并没有撒谎,在拉曼纽扬返回疗养院十天以后,他即收到了哈代发来的电报,告诉他已经当选皇家学会会员了。也就是说,在拉曼纽扬自杀以前,皇家学院可能已经投票通过他的增选。虽说妻子长久没有来信让他烦恼,此前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三一学院研究员职位也使其深感失望,可是这一次,F.R.S.这个头衔终于洗刷了一切不快和羞辱,他的身体康复得也更快了。不久,拉曼纽扬如愿当选三一学院的研究员,他年轻时的梦想实现了。在1860年以前,担任这个职位必须要独身。同样让人高兴的是,战争终于以协约国的胜利告终,旅途中可能出现的危险也排除了,他没有理由再在英国待下去了,故土的气候和饮食更有利于他的健康,况且F.R.S.和三一学院的职位都不需要他在此定居。
重返马德拉斯
1919年3月,拉曼纽扬乘坐“名古屋号”船出发,永远离开了英伦,当轮船返抵孟买,他的母亲和弟弟前往码头迎接。一个星期以后,母子三人乘火车回到了马德拉斯,差不多正好是在他出发去英国五年以后。佳娜琪依然没有出现,因为婆婆没有告诉她,可她还是从报纸上知道丈夫的归来,并接连收到了他的两封邀请信。当拉曼纽扬最早的资助者、税务官拉奥前往火车站迎接时,他看到的是一个消瘦憔悴满脸病态的人。“我看到结局了”,他后来回忆说。尽管如此,当地的名流仍排着队去拜见这位天才,富人们争先恐后地要为他支付医疗和其他费用,或者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马德拉斯大学为他提供了教授职位和充足的研究经费,一点也不比他去英国访问时的津贴少,足以让他自由自在地去世界各地进行学术交流。
事实上,历史上还没有一个印度人达到他那时在科学上的地位和名望。可是,拉曼纽扬已经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些旅行和荣誉了,也没有精力去为马德拉斯大学作贡献。在英国,他已经看过很多的医生和医院,但都不能治疗肺结核,现在回到印度,自然更困难了。他曾经幽默地对别人说,“我有一个老朋友比你们更爱我,根本不肯离开我,这就是肺结核的高烧。”南印度的夏天很快来临,白天的气温已超过38度。拉曼纽扬如今有机会和财力去山中避暑了,母亲和妻子陪着他,这回在两个女人的矛盾和斗争中他偏向年轻的一方,佳娜琪那时年方18,正值青春年华,两口子多了一份亲昵,或许第一次有了性生活。遗憾的是,她没有怀上身孕。除了发脾气的时候,拉曼纽扬喜欢和她开玩笑,博得她的一笑,他终于有勇气摆脱母亲的控制了。
秋天来临,拉曼纽扬的身体有了起色,他重又开始研究数学,那是被他称之为“仿θ函数”的新伙伴,可以展开成无穷级数,他的“初恋情人”。仿佛是鸳梦重温,他得到了一些令人吃惊的成果。以至于让他高兴地提笔给哈代写下了第一封信,在返回印度十个月以后。这一点似乎应验了中国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当一个肺结核病人快死时,他会被推向创造性的高潮,死亡的临近会使得生命出现最后的灿烂。这些“仿θ函数”的工作非常出色,后来却不幸连同记载它们的笔记本一起丢失了。直到1976年,才由一位名叫乔治·安德鲁斯的美国访问教授在剑桥大学的图书馆里发现、加以整理并发表,至于它如何到的剑桥,就无人知晓了。有人把这件事作了比喻,“好比突然发现了贝多份第十交响曲的全本”。一般认为,安德鲁斯后来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与他的这一发现有着必然的联系。
1920年4月16日早晨,拉曼纽扬返回祖国刚满一年,他陷入昏迷。连续数个小时,佳娜琪坐在他身边,试图用冲淡的牛奶喂他。那天上午刚刚过去一半,拉曼纽扬就去世了,享年32岁。他的妻子、父母和两个弟弟陪伴在他周围。当天下午便安排了火葬,尽管他名声远扬,那些正统的婆罗门亲友都没有来,因为他曾经飘洋过海,回国后又由于身体原因没有举行净化仪式。拉曼纽扬没有留下一个后代,也没有招收过一个弟子,但在他的精神感召下,20世纪后半叶的印度数学和自然科学有了很大的进展。就我所知,在数论领域,至少在加拿大印度人占据了统治地位。在物理学方面,印度人也有卓越的贡献,仅马德拉斯大学就出过两位诺贝尔奖得主,拉曼和钱德拉塞卡,后者在拉曼纽扬去世时才是一个9岁的男孩。
2003年12月,我应印度国立数学研究所的邀请,赴南印度的花园城市班加罗尔为参加庆祝拉马羌德拉(Ramachandra)70周岁生日召开的国际数论会议。拉氏被认为是拉曼纽扬之后印度最伟大的数论学家,他还做了这位前辈未做的事情,即培养了众多杰出的人才,会议的发起人巴鲁教授便是他的得意弟子。巴鲁是拉曼纽扬的老乡,现任马德拉斯大学数学研究所所长,他肤色黝黑,精力旺盛,与我一见面就谈论数学。在到过欧美的各种学术场所以后,我突然发现,只有南印度的数学家保持了对数学的原始激情,如同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回忆几年前巴鲁证明格雷厄姆猜想所使用的巧智,或许他就是现代健康版的拉曼纽扬。本来,马德拉斯(她现在的名字叫夏奈)是我没去过的南亚城市中最渴望一游的,现在无疑又添加了几分好奇之心。或许,我应该寻找时机,谋求第三次印度之旅。
2008年8月,完稿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