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流之间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当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到最激烈最残酷阶段之际,处身于巴西这块宁静土地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预言:拉丁美洲是属于未来的大陆。六十多年过去了,这一预言没有丝毫应验的迹象,与此同时,茨威格夫妇在里约热内卢远郊双双自杀身亡以后,拉丁美洲却贡献出了美妙无比的诗歌和散文,涌现了以豪·路·博尔赫斯为首的多位文学巨匠。博尔赫斯的祖先来自阿根廷的两河流域——巴拉那河和乌拉圭河之间的一片潮湿的土地,即恩特雷里奥斯(EntreRios),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在河流之间。
这个名字令我想起遥远的中东,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的那片属于往昔的土地——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希腊语里的意思也正是:在河流之间。有意思的是,美洲大陆的发现者——西班牙人曾经被美索不达米亚的统治者阿拔斯王朝奴役过,先后长达数个世纪。
阿拔斯是伊斯兰教历史上最悠久最负盛名的王朝,它的都城便是底格里斯河畔今日世界瞩目的中心——巴格达,那里曾经是一座“举世无匹的城市”。
在远古时代,从巴格达向南直到波斯湾的两河之间的那片土地,是人类第一个文明的发祥地,那里水源充沛、阳光明媚,丰收年年都有保障。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里写到,在美索不达米亚,小麦收成两百倍于种子。古罗马作家兼海军司令普林尼在其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自然史》里记载,美索不达米亚的棕榈树异常茂盛,水果种类繁多,小麦一年两熟,以后还能长出上好的饲料喂羊。因此,游牧民族来到这个地方,常常不知不觉地居住下来。
他们世世代代繁衍,凭借自己人数众多,避免了遭受突然袭击的危险。尽管如此,与另一个文明古国埃及相比,后者南面只居住着少量的黑人,东西又有沙漠和海洋构成天然屏障,美索不达米亚更容易腹背受敌,因此文明经常被中断或更替。在阿拉伯人占领以前,两河流域曾经三度领先于世界,先是公元前五千年到前两千年的苏美尔文明,接着是公元前两千年到前一千年的巴比伦尼亚文明和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新巴比伦王国。
苏美尔人创造了最古老的书面语言,他们以楔形文字书写,这是一种与任何已知语言都没有语系关联的语言,出现在公元前三千多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其主要笔划为后来的巴比伦人、亚述人和波斯人所沿用。苏美尔人还制造出最早的轮车、帆船、耕犁和第一部法典,并率先建立了一批城邦,影响了整个中东和希腊文明。每个城邦都拥有一个围墙环绕起来的城市,城郊是村庄和土地,它们各自奉祀自己的神祗,并以一个神庙为城市的中心。在埃及第一王朝开国国王美尼斯以前,没有其他文明可以与之媲美。
巴比伦是古代巴比伦尼亚王国的都城,其遗址在今幼发拉底河畔,巴格达以南约90公里处,疆域包括亚述(今伊拉克北部)在内。巴比伦第六代国王汉穆拉比积极倡导科学,奖励学术,产生了陶器制品和楔形文字的泥版书,发明了度数的60进制、天文上的黄道12宫,并把一昼夜分为24小时,同时颁布了著名的《汉穆拉比法典》。而新巴比伦王国则一度征服了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洗劫了犹太王国和耶路撒冷,把大批俘虏解押到美索不达米亚,使之成为最早流落海外的犹太人。国王尼布甲尼撒还大兴土木,修筑了奇异的空中花园,这是他献给爱妻的礼物。据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旅行家描述,空中花园高26米,每一层都栽有树木、花草,非常壮观。
神赐的礼物
公元前331年,驰骋天下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人手中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他滞留巴比伦,有一天酩酊大醉以后,突然发烧、病倒,死在了尼布甲尼撒的宫中,年仅33岁。他的早逝使得从巴尔干一直延伸到印度旁遮普的庞大帝国一分为三,同时也使得蓄谋已久的入侵阿拉伯半岛的计划无法实施。这给了那个世界上最大的游牧民族将近一千年的和平时间,足以产生出一门伟大的宗教和一位强有力的政治领袖——先知穆罕默德。公元637年,阿拉伯人以真主安拉的名义占领了美索不达米亚。
阿拉伯半岛犹如一个厚厚的楔子,安插在最古老的两大文明发源地——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之间。当穆斯林的力量足够强大,便与历史上所有的帝国一样,开始了远征和扩张。先是向北挑衅波斯帝国,经过艰难卓绝的战斗,扫平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然后向东到达印度。接着又向西,从拜占廷手中夺取了埃及,横扫北非,直达大西洋,再向北穿越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西班牙。迄今为止,这可能是疆域最为广阔的一个帝国,不同的是,阿拉伯人是以真主的名义进行圣战,他们每到一处,便不遗余力地传播伊斯兰教。
或许是帝国过于庞大、种族过于繁杂,哈里发(阿拉伯语里的意思是继承人)后来不再掌握海上霸权,西班牙、北非逐渐脱离,成立了几个独立的穆斯林邦国,伊斯兰教的重心也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移到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巴格达。阿拔斯本是穆罕默德的一位叔父,当伍麦叶王朝忙于征战北非和西班牙的时候,他的族人着手控制帝国内部,通过巧妙的宣传,获得了包括波斯人在内的民众支持,篡权成功。虽然这个王朝维持了五百年后终于瓦解,可是直到上个世纪乃至今天,仍有姓阿拔斯的人为我们所知,例如,阿尔及利亚的开国元勋,巴勒斯坦的现任总理,最负盛名的伊朗电影导演,等等。
尽管如此,当不久以前英军攻克伊拉克南部港口城市巴士拉这一似是而非的消息传来,我首先想到的是航海家辛巴达的历险记,那是东方奇书《一千零一夜》里最感人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是根据阿拉伯商人商务旅行的书面报告写成的,却假托一位美丽的宰相女儿山鲁佐德之口,她绘声绘色地讲给因戴绿帽子而变得残忍不堪的国王听。而那些商人大多是从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出发,顺流而下到达栽满柿树的城市巴士拉,再从那里前往波斯湾和阿拉伯海。柿树是《古兰经》里的圣树,和被称作“绿色金子”的椰枣树一样为伊拉克人所珍惜。
如今,那支用最先进设备武装起来的精锐之师早已经挺进到巴格达的中心。巴格达,正是那位勇敢无畏的航海家辛巴达的故乡,他由于年轻时吃喝玩乐,把父亲留下的遗产挥霍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冒险去海外做生意。一次巧遇,让他流落到钻石山发了大财,却又不幸落入黑巨人之手险些丧命,最后他终于死里逃生并找回了失散的财产,历尽艰辛,返回了巴格达。再后来,他又先后六次出海,每回都要经过巴士拉,每回都要出生入死,其中一次在海上漂泊了二十七年。
虽说是作为通用阿拉伯语的伊拉克共和国的首都,Baghdad(巴格达)的名字却来源于波斯语,bagh的意思是神,dad的意思是礼物或给予。这座城市横跨底格里斯河两岸,西距幼发拉底河仅40公里,是两河在靠近入海处汇合以前最接近的地方。考古学上的证据表明,在公元637年被阿拉伯人征服以前很久就有不同种族的人民居住在巴格达,甚至在公元前十八世纪著名的巴比伦法典《汉穆拉比》中,也提到过一座叫Bagdadu的城市,后来又被波斯的萨珊王朝封为都城,但那很可能是底格里斯河西岸的一座古城,它后来就像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和《圣经》里的通天塔一样消失了。
巴格达的繁荣
巴格达这座城市的真正建立始于公元762年,即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去世的那一年。当曼苏尔成为哈里发后,他选择了巴格达作为新都,那里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之所以建都巴格达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地方是一个优良的营地。此外,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遥远的中国联系起来……”曼苏尔把自己的新城叫做和平城,这是一座圆形的团城,一共雇佣十万建筑师和工人,费时四年建成。城市四周有一条深壕,大概就是不久以前被伊拉克人用来储放石油,放火点燃以便用浓烟干扰前来空袭的飞机的那类壕沟。
苏曼尔现为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区名,就是开战之初美军兵临城下之际,萨达姆·侯赛因最后一次露面引得群众欢呼雀跃的那条街道所在的地方。建都不到半个世纪,巴格达就从一个荒村发展成为一个拥有惊人的财富的国际大都会,由于盛唐的长安已经衰退,当时惟有拜占廷的君士坦丁堡可以和它抗衡。正是在这段时期,政府机构中首次出现了大臣(实为首相)、法官和司令的职位,伊斯兰教的每周聚礼日(星期五)得以确立,阿拉伯语变成了普通话,其使用范围之广仅次于伊斯兰教。
巴格达的繁华,是随着阿拔斯王朝的兴盛而与日俱增的,并且在九世纪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在苏曼尔的团城里,皇宫及其附属建筑占了三分之一,富丽堂皇的接见大厅,从地毯、褥垫到帐幔都是东方最优质的产品。当苏曼尔的孙子拉希德成为哈里发时,巴格达的繁华达到了顶峰。据说他的桌子上只准许摆设金银器皿和镶嵌着宝石的用具。他的一个妻子开创了用宝石点缀鞋子的先例,有一次她去朝觐天房的时候,下令把25英里以外的一股泉水引到麦加。另一个妻子因为额头有块小疤,发明了用宝石点缀的头带,这类饰物后来用她的名字命名,至今仍为追求时髦的女性所喜爱。
当时的巴格达,医生、律师、教师和作家的地位已经非常显著,仅书店就有一百余家。这座城市海拔不高,是一个理想的航运中心,沿底格里斯河停泊着数百艘船只,有战舰和游艇,有中国的大船,还有本地的羊皮筏子,它们从上游的摩苏尔顺流漂来,向下可以直达阿拉伯河西岸的巴士拉。市场里既有埃及的大米、小麦,叙利亚的玻璃、五金,阿拉比亚的锦缎、武器,波斯的香水、蔬菜,也有中国的瓷器、丝绸和麝香,印度和马来群岛的香料、矿物和染料,中亚细亚和突厥的红宝石、纺织品,俄罗斯和北欧的蜂蜜、黄蜡和毛皮,东非的象牙和金粉,以及各种肤色的奴隶。
巴格达像一块磁石,把诗人、乐师、歌手、舞女、猎犬和斗鸡的驯养师以及一切有一技之长的人吸引过来。有一半波斯血统的诗人艾卜·努瓦斯放浪无羁,却是拉希德的座上客,他们经常在夜间化装结伴出游。拉希德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提到的那位挥金如土、穷奢极侈的君主,拥有数不尽的官宦、妃姬和侍从。此外,他还两次远征拜占廷帝国,直抵君士坦丁堡城下,逼迫对方签下对穆斯林有利的条约。艾卜用生动的语言,描绘了那个时代的宫廷生活,他是穆斯林世界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和咏酒诗人,至今他的名字仍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
公元十世纪编撰的阿拉伯典籍《乐府记事》记载了许多真假难辩的轶事,其中谈到拉希德(巴格达有两家五星级饭店分别以他和曼苏尔的名字命名)拥有许多彩船,是为了在底格里斯河上举行豪华的宴会制造的,每一艘船都有一种动物的形状。在公元825年的一次宫廷婚宴上,耗费了难以置信的财富,有一千颗硕大的珍珠系在新娘身上,而她又坐在蓝宝石制成的席子上。一支两百磅重的龙涎香烛,把巴格达的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每一位皇亲国戚、显贵宾客都得到一颗麝香丸,里面装有礼券一张,写着田地、奴隶或其他礼物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