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记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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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原典】

韩子曰①:“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②,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③,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④,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⑤,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⑥。”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qiāo)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⑦,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⑧、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⑨,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⑩。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jiàn)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注释】

①韩子:韩非子。

②闾巷人:即平民百姓。

③俎(zǔ):切肉的案板。

④桎(zhì)梏(gù):古代的刑具,即脚镣与手铐。

⑤菑(zī):同“灾”。

⑥飨(xiǎnɡ):享受。

⑦侪(chái)俗:迁就世俗之人。

⑧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

⑨扞(hàn):违反,违背。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

⑩軥(qú):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軥牛”犹言用牛驾车。

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着名侠士的一些史实。司马迁通过此文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

所谓侠士,一般都出身社会底层,在司马迁的笔下,他们是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司马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对侠士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的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