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童谣与儿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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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童谣特性(1)

第一节 游戏性

一、游戏及游戏特征

童谣的特性可从多个方面进行探讨,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探讨,总离不开洋溢在童谣整体中的游戏精神,游戏性是童谣最基本的特性……

在探讨童谣的游戏性之前,我们对游戏的内涵及特征作一简单介绍……

游戏,一种司空见惯的活动,却包含着复杂的人类思辨和深邃的哲理内涵……历史上有很多哲人、学者对游戏作过富有个性色彩和时代特点的思考,如席勒、斯宾塞的“剩余精力说”,格鲁斯的“前练习说”,霍尔的“复演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皮亚杰的“认知发展说”等……

在“第一届亚洲儿童游戏与玩具国际研讨会”【1】上,有关人士对儿童游戏进行了多角度阐述……国际游戏协会主席Theresa Casey认为:游戏是“儿童自由选择并自己控制的,对儿童而言是自发的、快乐的、自我实现的活动”【2】……在游戏中,儿童的自主性很大,并在其中得到快乐……香港智乐儿童游乐协会主席周镇邦从更大的视界来概括游戏的本质和特性:“游戏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基本方式,更是儿童发展的重要元素……从本质上讲,游戏是一种主体性活动,具有自发性、自主性、积极性、欢愉性、虚幻性、体验性与非功利性,并能带来情绪体验……”【3】国内学者杨晓萍、李传英则提出:“游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本身就具有文化的本质……”【4】

董绍春在他的硕士论文中把游戏界定为“生命存在的本真状态与自由境界”……他认为,生命行为有两类:一类是手段与目的统一于行为主体的自足性活动,即游戏活动;另一类是手段与目的相分离的非自足性活动,即谋生活动……“自足的游戏活动,自有内在价值……非自足的谋生活动,或者是生命活动相对于外在目的的外在价值,或者是外在事物相对于生命主体的外来价值,都是物性价值,不是真正的生命价值……只有内在价值才是真正的生命价值……所以,真正的生命价值存在于自足的游戏活动中……”并强调指出:“有人说游戏是儿童的天性,其实游戏又何尝不是成人乃至一切动物的天性?从幼年到青中老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谁会不乐意进入游戏的天地?动物在谋食之余,欢跳鸣唱,何尝不是在进行它们的游戏?试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住在食宿无虞的保护地里,它们的生活,除了游戏,还剩多少非游戏的东西?”【5】确实,游戏不但是人,也是一切生命体的天性,只是因为生存或谋利等因素,不得不改变这种天性,暂时放弃对生命存在本真状态的追求,但是条件一旦允许,这种游戏天性又会自觉地流露出来……

关于游戏的特征,国内学者刘焱从考察东西方民族游戏一词的语义演变入手,作了这样的概括:“第一,游戏的本义都与动作或运动有关……;第二,游戏的活动不同于‘工作’,其特点是‘逸’,或轻松自在;第三,‘游戏’一词都带有‘无意义的’或‘无价值的’等贬义……”【6】他所概括的三项“语义”实际上就是游戏的三个特征:一是外部特征——动,游戏是一种活动,和动作有关;二是内部特征——逸,轻松自由,指的是精神状态;三是价值特征——虚,游戏具有无功利性,如从功利的角度讲,游戏并不产生实实在在的“物质”,与吃穿住行都无实质性联系……

美国学者凯瑟琳·贾维概括游戏特征更为全面:“①游戏是快乐的、享受的……即使游戏者看上去没有表现出快乐的迹象,他仍然认为游戏很有价值……②游戏没有外在的目的……其动机是内在的,没有其他目的……实际上,它是享受,而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所作的努力……用实用主义者的话说,它本质上是无利可图的……③游戏是非强制性的,是游戏者自发和自愿的选择……④游戏需要游戏者积极的参与………… ⑤游戏与非游戏之间有系统联系……”【7】

刘焱和凯瑟琳·贾维关于游戏特征的表述,简而言之,一个“玩”字就可以了结……如若我们细细体味,上述游戏的种种特征,不就都包含在“玩”里面了?

我们如拿以上游戏理论来观照童谣,可以惊人地发现,游戏的内涵、精神或种种特征自始至终呈现于童谣活动之中……

二、童谣文本所呈现的游戏性

游戏精神是一种先验的存在,它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基因之中……童谣是人生最早接触的文艺样式,最具有人之初文学的意味……童谣与游戏先天有缘,虽然童谣文本并不就是童谣,但在童谣文本之中,我们依然可以窥见人类最原始、最古老的游戏精神【8】……

1.肢体游戏歌对游戏动作的提示

童谣中有一部分是肢体游戏歌,在肢体游戏歌中,游戏动作会在文本中有所呈现……如淳安童谣《背背背》:

背背背,摘荑菜【9】,

摘得一饭袋,

行到半路倒出来,

拿到家里煮煮一大钵,

全家吃得饱嘞嘞【10】……

这是一首双人玩儿童游戏歌,两个孩子一边念唱一边玩……玩的动作如下:两人背对背,手挽手地反背着;一人弯下腰,背起另一人;另一人脚离地,面朝天……依此交替进行……从文本看,这首童谣的动作就表现在“背背背”三个字上,“背背背”规定了这是一首肢体游戏歌,以下都是“背背背”的“联响”和“联想”……从“背背背”到“摘荑菜”是“联响”,两者没有意义之联系,只是“菜”和“背”的韵母相同;从“摘荑菜”到结束是“联响”加“联想”,既有语音联系,又有意义连贯……

童谣看似稚拙,实有很多学理存乎其中……中国诗学讲究起承转合,这首童谣,单就节奏来说,起承转合各环节连接得既自然又巧妙:以“背背背”三字句起头,紧接一个三字句,这是“同承”;接下去由三变五,由五变七,这是“变承”,且变中有同,两个三字句也就是一个七字句;“拿到家里煮煮一大钵”,九字句,是转,在童谣和中国古代诗歌中,七字以上的句式较少,如果出现,就意味着转折(或起兴);最后以七字句结束(如按以上排列,一、三、五行均为七字句),恰如其分……童谣句式虽涉三、五、七、九言,但如果从诗体的角度讲,这应是一首七言诗……更主要的是,童谣的这种语音节奏和游戏动作节奏完美结合……这首游戏歌共六句,在玩的时候共有七个“背”的动作,前面五句一句一个动作,最后一句两个动作……如按节拍计,三字句为两拍,五字句为三拍,七字句为四拍,九字句为五拍……兴起而来,两背相靠,四手相挽,开始两个动作较快(两拍一个动作),接下去体力稍减,动作渐慢(三拍一个动作),再渐慢(四拍一个动作),再渐慢(五拍一个动作),最后体力迸发,又变快(两拍一个动作),水到渠成,圆满终止……孩子在玩这个游戏时,能获得充分的快感,构成游戏中重要的心理成分——游戏性体验……

游戏性体验一般含兴趣性体验、自主性体验、胜任感体验等成分……下面我们来分析这首游戏歌的游戏性体验呈现方式:孩子们双双成对,在一个场地上一边念童谣一边玩游戏,一下你背我,一下我背你,一张一弛,此起彼伏,这种氛围、节奏、动作无疑会给孩子们带来无穷的乐趣,获得兴趣性体验;是否参加游戏?愿意和谁结对?节奏是快是慢?要想何时结束?这些都由他们自己做主,充分体现自主性;玩这种游戏时,两人个子、体力相差不大才能结对,否则就玩不起来,玩时身体一躬一挺,双脚一起一落,背时用力,起时放松,既能锻炼肌体,又能放飞精神,能给予他们胜任感体验……

当然,并非所有童谣都能给人以如此完备的游戏性体验,但与肢体动作关系密切确是肢体游戏歌的重要特征……而这些特征信息也往往呈现于童谣文本之中……

2.童谣常用修辞手法的游戏性意味

任何文学作品都会运用恰当的修辞手法来增强艺术感染力,而童谣选用辞格有它自己的喜好,虽然它也用各种辞格,但较多出现的是顶针、设问、反复等,它们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增强了游戏性意味……如:

天上星,光灵灵,

油漆棒,打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豆末香,好栽姜,

姜无芽,好栽茄,

茄无籽,栽黄柿,

黄柿甜,好过年,

全家老少乐连连……

——龙泉《天上星,光灵灵》

这是顶针的标准用法,下句头字接上句尾字……顶针的这种用法虽语义跳跃,但尚有迹可寻,犹如走马观花,移步换景……如这首童谣,从打油瓶到炒豆、栽姜……一直到过年,有一条若明若暗的线连接着……

更不着痕迹的是顶针的另一种用法,下句尾字接上句尾字和下句尾字接上句头字连用……如:

……

啥格屋?新楼屋……

啥格新?稻草芯……

啥格稻?黄岩稻……

啥格黄?鸭子黄……

啥格鸭?萧山鸭……

啥格萧?门闩销【11】……

啥格门?嵊县两头门【12】……

——绍兴县《啥格豆》节选

顶针这样用,语义几无连贯,唯一的连接纽带是下句尾字和上句尾字、下句尾字和上句头字的语音……如这首童谣中的“新”和“芯”、“萧”和“销”,虽然字形、字义完全不同,但语音相同,只要语音相同或相近,就无所不可……这样的童谣,看似零碎松散,其实自成体系,不过它的体系不在语义,而在语音……从语音讲,它的体系是严密、连贯、甚至完整的……要知道,对于不识字的幼儿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语义的概念,他们所喜好的就是语音,如H.加登纳所说:“幼儿最迷人,也最为显露的行为,是他们戏耍语言的倾向”,“他发明恰当的和不恰当的声音组合,用他所想到的各种方式去并置它们”【13】……“并置”也表现为连接,连接语音,对幼儿说来,不但是一种乐趣,还是一种创造……

周作人所说“儿歌(指童谣,引者注)重在音节,多随韵接合,义不相贯……但就一二名物,涉想成趣,自感愉悦,不求会通……”【14】,常惠所说的“联响”,主要指的是这类童谣……这类童谣“语义跳跃,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叙事逻辑,文本的整体重心无可怀疑地朝着环环相扣的连缀技巧倾斜,造成念诵时滑行的气势和流畅度”【15】……儿童念这样的童谣,纯粹是在玩语音,是一种地道的语言游戏……

顶针往往和问答结合在一起使用,如上例《啥格豆》就是,这些童谣,按照传统分类法,可以称为“顶针歌”(“顶针歌”也叫“连锁调”),也可以称为“问答歌”……问答歌也有不用顶针的,如:

蛙蚂蜓【16】,歇停停……

你妈呢?我妈大溪洗饭甑;

你爸呢?我爸温州做客;

你公呢?我公菜园拔葱;

你奶呢?我奶佛堂吃斋;

你大哥呢?大哥松阳籴白米;

你姐姐呢?姐姐楼上挑花,

挑一针,拔一针……

——丽水市《蛙蚂蜓》

问答歌中的问从辞格的角度讲,应称为设问……设问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力,激发他们参与的兴趣,从而形成一种认识和情感的互动……因此,这类童谣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智力游戏……

反复也是在童谣中经常出现的辞格,如:

吉咕咣【17】,磨豆腐……

磨起哪侬【18】吃?

磨起家里吃……

豆腐水,请新妇;

豆腐娘,请姑娘;

豆腐花,请老嬷;

豆腐渣,请亲家;

豆腐生,请外甥;

豆腐碎,请娘舅;

豆腐涟,请娘妗;

豆腐衣,请娘姨;

豆腐皮,请你贪吃的囡囡宝贝敖【19】脸皮……

——松阳《磨豆腐》

全篇以“豆腐”结构,在这样短的一首童谣中,“豆腐”一词反复出现了10次……这在大人看来十分无趣,但低幼儿童非常喜欢……他们对反复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只要是他们喜欢的,反复再多也不厌其烦……这时他们的兴趣点并不在吸收新的信息,而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反复感受念唱的乐趣,满足节奏性的心理期待,得到更多的精神愉悦……

又如玉环童谣《雾露关关》:

雾露关关,大虫【20】拖【21】囡;

雾露关山头,大虫拖黄牛;

雾露关山脚,大虫拖跛脚;

雾露关中央,大虫拖奶奶;

雾露关松毛,大虫拖细佬……

全篇上句“雾露关……”,下句“大虫拖……”,句式完全相同,词语重复多,改变少……“如专论意义,这种叠床架屋的堆砌似太冗沓,但是一般民众爱好它们,正因为冗沓……他们仿佛觉得这样圆转自如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巧妙……”【22】这是论民谣的,一般民众对歌谣的冗沓尚且如此痴迷,更何况儿童对童谣冗沓的爱好呢?朱光潜借用斯宾塞的见解,说艺术和游戏有几分是余力的流露,是富裕生命的表现,因此把这种纯粹表现声音魅力的表达看做是文字的游戏……

3.超逻辑叙事方式中的游戏性

童谣中也有一些是叙事的,叙事又分两类,一类和另外文体一样,属于正常叙事,一类则是童谣中所独有的,是反常叙事,反常叙事的典型样式是“颠倒歌”……在儿童文学层面,如果说童话、生活故事、儿童小说等文体的叙事是为了传达一定的意义而在逻辑的框架内进行的话,那么,“颠倒歌”的叙事则是故意在超逻辑、无意义的语境里呈现的……这种“颠倒”的呈现方式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游戏意味……如:

月亮皎子【23】,

有侬【24】偷市……

盲眼侬看着,

聋耳朵听着,

疙舌【25】去学,

跷脚【26】追着,

绝手抓牢,

哑口来讲和,

呆头来妥事……

——永康《月亮皎子》

颠倒歌也叫滑稽歌,从其叙述事理的方式看,是颠倒,从其给人的感觉和美学意味讲,是滑稽……浙江省关于抓小偷这一“版本”的颠倒歌很多,这首是较典型的……颠倒歌的叙事规则是:“颠倒事物与事物之间的正常逻辑关系,把一些普通的生活常识内容夸张到荒诞的境地……同时规则本身也传达着意义,它表明制造者或念诵者的智力程度——儿歌(指童谣,引者注)的原则就是故意违反语法与语义原则……因此,只有在懂得什么是正确语法的情况下,才能做出与正确相反的错句……它创造着一种明知故犯的反叛的快乐……”【27】把这里的“正确语法”改为“正确事理”似乎更为确切,因为儿童不懂语法,再则,颠倒歌的语法没有问题,它所颠倒的是生活常理……颠倒歌应是稍大一点的孩子念的,他们起码能够明白生活的常理,要不然,就不会产生滑稽的效果……如这首童谣,在一个还不懂得小偷大多是在暗夜行窃、瞎眼是看不到的,聋子是听不到的……这些事理的孩子听来,就不会觉得滑稽,也不会感到快乐……

4.反常规语音连缀中的游戏性

这是指绕口令而言……在童谣中有一种特殊样式叫绕口令,如果说颠倒歌是对叙述内容的颠倒的话,那么绕口令就是对语音常规的颠倒……绕口令往往选择一些声、韵、调相同或相近的词语组成句子,连缀成一段有意义的内容……如:

东洞庭,西洞庭,

洞庭山上一棵藤,

藤上挂铜铃,

风动藤动铜铃动,

风停藤停铜铃停……

——长兴《绕口令(一)》

与一般诗文追求语音顺口相反,绕口令尽管也讲究押韵,却有意造成语音的不顺畅,念唱时,稍不留意,就会念错音……绕口令容易念错,但念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人念错,往往引起众人大笑,在这“大笑”中,儿童的游戏精神得到了充分展现,正因为容易念错,反而更加激起儿童的兴趣……对于绕口令,一般是从有利于儿童准确发音和吐字归音的角度来论述的,实际上,它所产生的娱乐效果远胜于这些……

以上只是为论证方便,从童谣中抽取个别例子对其一个或几个侧面进行分析,“事实上,所有的儿歌(指童谣,引者注)文本都是以整合的态势显示出游戏性的,音韵、节奏、形式和意义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一个游戏性的文学文本……”【28】

三、童谣生成过程所体现的游戏性

从两个方面探讨:

1.肢体游戏歌的生成过程

前面已从童谣文本呈现的角度对游戏性进行了探讨,事实上,就肢体游戏歌而言,如追根溯源,并不是先有童谣文本,再有游戏动作,而是先有游戏动作,才有童谣文本……也就是说,不是童谣文本规定了游戏动作,而是游戏动作生成了童谣文本……如上述《背背背》这首童谣,并不是先有了这首童谣,才产生了我背你、你背我的游戏动作……好像是先写好了一个剧本,再按照剧本的要求设计舞台动作一样……恰恰相反,是“背”的动作生成了这首童谣……按照童谣的生成规律,我们可以推想:孩子们在一起玩,有时你背我,有时我背你,他们玩不会像成人那样斯文,不但用肢体,还要用嘴巴,这时不知是谁自然而然地喊出了“背背背”这句话,于是大家都喊“背背背”……当然,单有“背背背”是不能尽兴的,那么,就顺着“背”“随韵接合”,胡乱地编出下面的“摘荑菜”等等……其实,“摘荑菜”、“买青菜”、“割韮菜”、“吃咸菜”……都一样,如从意义讲,这些和“背”没有什么联系,接下去的所有句子都是“背”这个音(不是义)的自然延伸……确实,永康也有一首《背背背》,它在“背背背”之后就是“买青菜”:

走一步来喝一口,

问你老爹爹要不要狗?

要狗,要狗……

——安吉《卖小狗》

这首童谣,从字面上看不出有游戏动作,好像是一首叙事歌,内容虽不甚清晰连贯,但卖狗喝酒的情节片断是存在的……但据辑录者记载:“这是一首游戏歌……一群孩子排成纵队,后面的孩子抓住前面孩子的衣服,串连起来……队伍最后的一个称为小狗……另一孩子边跑边唱,去捉小狗,捉住了就算赢了……”【29】从这个注释看,这是一首典型的肢体游戏歌,类型和“老鹰抓小鸡”、“狼捉小羊”相似……这样看来,我们看某首童谣是不是游戏歌,单从童谣文本看还不行,还得从童谣的实现过程看……

童谣在游戏中出现,有这样几种情况:

(1)念完再玩……这种童谣在游戏准备阶段念唱……一种是抉择歌,念抉择歌是为选定游戏角色……如:

青布包白布,

白布包头梳,

头梳包米,

米包醋,

哪个捉牢哪个做……

——黄岩《青布包白布》

每逢做“老鹰抓小鸡”、“狼捉小羊”这样的游戏,选择哪个做老鹰、狼,就用这样的方法抉择……这首童谣的做法是这样:一人伸出手,手心朝下,另外人用食指顶着他的手心,他一边念童谣一边转动手,念到“做”字时,突然收紧,抓住哪个就由他担任某个角色……接着正式游戏开始……

另一种作为游戏的序曲,是为设定情景,酝酿情绪……如:

侬朵荷花几时开?

我朵荷花正月开……

正月勿开几时开?

正月勿开二月开……

二月勿开几时开?

二月勿开三月开……

三月勿开几时开?

三月勿开四月开……

四月勿开几时开?

四月勿开五月开……

五月勿开几时开?

六月荷花蓬蓬开……

——安吉《六月荷花蓬蓬开》

从文本看,这是一首标准的问答歌,但据原注:“这是一首游戏歌……游戏时小朋友手牵手围成圆圈,中间蹲着一位小朋友……圈中小朋友唱道:‘侬朵荷花几时开?’拉圈的小朋友齐声答唱:‘我朵荷花正月开……’一问一答把歌唱完……然后,圈中小朋友站起来向一对手牵手(代锁)的小朋友问:‘这把什么锁?’被问的小朋友随便回答:金锁、银锁、稻草锁、****锁……圈中人立即开锁,一直把锁全部开了,才算胜利……”①

(2)边念边玩……童谣开念游戏即开始,童谣念完游戏随之结束……拍手歌、推磨歌、骑马歌、拉锯歌、抚儿歌……就属于这一类……如:

吱咕嘎咕,解板老司②……

老司后③,吃碗酒……

老司呷④,吃碗艾……

①详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歌谣卷》,第328 -329页……

②解板老司:锯板师傅……

③后:好……

④呷:坏……

老司头咕咕【30】,吃碗粥……

老司头哈哈【31】,吃碗杨梅核……

——庆元《学解板》

这是一首拉锯歌,亲子(或儿童伙伴)双手对拉,边念童谣边作拉锯游戏……

啷啷啷啷马来哉,

大人小人都走开,

宝宝做官回来哉……

——绍兴县《马来哉》

这是一首骑马游戏歌,三人手拉手站立,另一人从后面站上三人拉手处,“骑”在中间一人的上面,旁边二人用另一只手从骑马人腿下穿过,搭住中间人的肩膀作支撑……这游戏可以由四个孩子玩,也可以以四个孩子为一组,作角逐游戏玩……

2.语言游戏歌的生成过程

以上讲的是在玩肢体游戏时念唱的童谣,事实上,在童谣整体中,这类童谣不占多数,占多数的还是以玩语言为主的童谣……玩语言就是语言游戏,语言游戏歌也是语言游戏生成了童谣文本,而不是童谣文本生成了语言游戏……也就是说,语言游戏歌也不是先编好一个文本,然后大家按照这文本玩语言游戏,而是在玩语言游戏的过程中任意改编的……之所以如此,才会出现一个童谣母体有多种“版本”的普遍现象……童谣的文本是不固定的,同一个母体的童谣,甲地这样念,乙地则那样念,怎么有趣就怎么念,怎么顺口就怎么念……如:

火萤台,夜夜来,

到伢门口来做队【32】……

——绍兴《火萤台》

火萤光光,

飞我门头吃麦汤;

麦汤烫口舌,

飞去吃桑叶;

桑叶还未抽,

飞去吃泥鳅;

泥鳅未放子,

飞去吃酥柿【33】;

酥柿还未黄,

飞去吃砂糖;

砂糖还未买,

飞去吃圆眼;

圆眼还未圆,

飞去做状元;

状元拿把刀,

推【34】个柚儿放落燠……

——文成《火萤光光》

萤火虫,

夜夜红,

麦草管里点灯笼……

灯笼做什么?

寻引线【35】……

引线做什么?

补麻袋……

麻袋做什么?

放磨石……

磨石做什么?

磨钩刀……

钩刀做什么?

砍毛竹……

毛竹做什么?

做蒸笼……

蒸笼做什么?

蒸米馃……

米馃做什么?

送外婆……

外婆在哪里?

外婆在天上……

天上怎么去?

金钩银钩拉上去……

怎么走下来?

花花轿子抬下来……

外婆拿了点什么来?

拿了根花花扁担来……

花花扁担在哪里?

被老雄鸡踏断了……

断扁担在哪里?

烧在镬灶洞变灰了……

灰让我看看,

抛在桑树地里作肥料……

桑叶让我看看,

被蚕宝宝吃掉了……

蚕宝宝让我看看,

蚕宝宝做成茧了……

茧让我看看,

茧做成丝了……

丝让我看看,

丝放在新娘子的棉袄里了……

新娘子让我看看,

新娘子吊水吊水跌到井里了……

哪个看见?

瞎子看见……

哪个捞起?

蚀手【36】捞起……

哪个追到?

跷脚【37】追到……

——富阳《萤火虫》

有关萤火虫的童谣在浙江到处“飞舞”,仅《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县别卷采录的就有上百首,但没有两首是完全相同的……这三首分别录自浙中、浙南、浙北的三个县,从篇幅看,短的只有3句,长的有49句;从内容看,只有绍兴那首和萤火虫密切相关,文成那首因为是“飞”到底的,总算和萤火虫有些联系,但从“吃麦汤”到“做状元”这些行为大多不是萤火虫所为,富阳那首除了开头5句与萤火虫有联系之外,以下内容完全与萤火虫无关,在这首童谣中,萤火虫不过是一个引子……不单如此,在《中国民间文学集成》采录时,富阳就有有关萤火虫的童谣近30首,大都大同小异【38】……为什么同一母题的童谣会有这诸多“版本”?就是因为在玩语言的过程中,甲觉得这样玩有趣、顺口,就这样玩;乙觉得那样玩有趣、顺口,就那样玩……就是在同一个村,同一母题的童谣,也有可能存在不同的“版本”……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童谣因游戏而生,童谣伴游戏而行……游戏性伴随童谣的整个生成过程……

四、童谣的游戏性与儿童的游戏精神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游戏性是童谣最基本、最深层的特性……那么什么是儿童精神呢?关于儿童精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们认为,作为与童谣相对应的低幼儿童,他们的精神最主要的就是游戏精神,对他们来说,游戏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游戏……就如布约克沃尔德所指出的那样:“儿童不仅仅是玩,他们就是生活在游戏中,作为生活,他们的游戏有着极大的灵活性,是随时随地、超越时空的……儿童就是游戏,通过游戏,他们建立起通向未知的道路,通向此时此地以外的领域……”【39】

儿童在游戏中寻求现实世界以外的幻想世界,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构想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皮亚杰认为,游戏“就是把真实的东西转变为他想要的东西,从而使他的自我得到满足”【40】……也就是说,游戏是儿童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改变现实,以满足他们了解、把握、控制外部世界的要求……正是在游戏中,儿童拥有一片自由自在、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所有的生命体,尤其是儿童,它们对游戏有一种由衷的痴迷,丰子恺在《谈自己的画》一文中,曾对自己孩子玩游戏的情景作过这样的描述:“一旦知道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穿了寝衣来参加;正在换衣服的会赤了膊来参加,正在浴池里的也会立刻离开浴盆,用湿淋淋的赤身去参加……被参加的团体中的人们对于这浪漫的参加者也恬不为怪,因为他们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味境,更无余暇顾到实际生活上的事及世间的习惯了……”【41】儿童在游戏中确实是一个真实的儿童,甚至在很多方面是值得成人效仿的……“儿童在游戏中体验着自由、追求着自由;儿童的游戏充溢着、奔涌着的是自由精神……所以,儿童的游戏在实质上就是一种自由精神的表达……”【42】儿童因为不谙世俗,不受世事牵累,所以能在他们的幻想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玩,心境能够自然而然地进入游戏状态,游戏中的儿童是自由的儿童,游戏中的儿童是快乐的儿童,只有在游戏中,儿童才是儿童……

儿童和游戏密切相关,游戏精神渗透在儿童生活和儿童生命的各个方面,“儿童游戏就是儿童的生活,就是儿童文化,是儿童的一种自由与创造、轻松与愉悦的诗性表达,是儿童在文化习得、文化适应基础上的文化生成、文化创造与文化超越,是人生财富的源泉”【43】……

而童谣的内涵和表现形式恰恰为儿童的游戏精神提供了展现平台……“使儿童高兴的那些活的儿歌(指童谣,引者注)是心灵的游戏,是潜意识的活动,是精神的自由创造,它具有梦想的成分……”【44】儿童喜欢童谣,就是因为好玩,把童谣当做游戏玩,如果童谣没有游戏的特性,儿童就不会喜欢,不喜欢就不可能在他们口中传唱,不能在儿童口中传唱,童谣就不成其为童谣……儿童念唱童谣的过程,就是自由自在地玩的过程,就是放飞天性游戏的过程,也是他们精神生命快乐成长的过程……

从文学角度讲,童谣也是诗,是儿童口头吟唱的诗……“诗与人的生命情感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和谐性,由此可以发现,人在歌唱中学习母语,并能在歌唱中自由而快乐地成长,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歌诗语言在儿童生命的早期影响更大……”【45】虽然低幼儿童不懂得诗,他们吟唱童谣,也不会去追寻它的内在含义和美学形式,但他们能本能地体会到被童谣激活的生命快感……“‘歌谣’(ballads)即是运用原初的生命语言在歌唱,它使生活与生命本身充满了乐趣……儿童在母亲那里学习语言时,就开始享受歌谣的美丽,因为歌是最具本源性的生命事件,而且,歌唱意味着快乐自由……”【46】

泰戈尔认为,童谣是一种无意识的活动,是出发于儿童心灵的游戏,它“自然诞生于人类的心田里”,“正如空气中的埃尘、花粉、芬香、声音、嫩叶、水滴、雾气等,在循环不休地运动的五彩缤纷的世界上毫无目的地飘游,大千世界的种种反射和反响也如此地飘游在我们的心田里…………所有影子和声响像心灵天空里的梦幻一样;在一股神秘的气流吹动下时而聚合,时而分离,组成千姿百态的形态,像缤纷的云彩一样到处飘游……如果能在无意识的岸畔上空烙上了自己反射的印记,那么我们就能发现,自己所研究的这些儿歌(指童谣,引者注)与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47】……儿童对于童谣有一种天然的需要,念唱童谣是他们内心情感的自然发泄,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组成部分……

由此可见,儿童的精神所在是游戏,童谣的精神所在也是游戏,正是因为共同的游戏精神使儿童与童谣之间形成了亲密无间的关系……儿童之于童谣,犹如鱼之于水,自由自在,相得益彰……

第二节 随意性

从整体而言,童谣是重形式轻内容、重语音轻语义的,就语言内容讲,童谣的随意性较大,有时甚至是无意义的……但这种表面上的随意和无意,如从深层次看,其实是有意味的,它恰恰表现了儿童的游戏精神和创造潜能……

因此,广而言之,童谣语言内容的随意性正是童谣游戏性的表现,正因为童谣是游戏,所以儿童可以信口拈来,随意念唱,依韵发挥……

一、多变异

童谣是可以随意改变的,同一母体的童谣,往往有很多种口头“版本”,收录在辑就叫“异文”……这种变异并不是童谣的“专利”,它本是民间文学的共同特点……民间文学是一种口头文学,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往往会有变异……“有许多歌谣是大同小异的……大同的地方是他们的本旨,在文学的术语上叫做‘母题’(motif)……小异的地方是随时随地添上的枝叶细节……往往有一个‘母题’,从北方直传到南方,从江苏直传到四川,随地加上许多‘本地风光’;变到末了,几乎句句变了,字字变了,然而我们诚把这些歌谣比较着看,剥去枝叶,仍旧可以看出他们原来同出于一个‘母题’……”【48】童谣是歌谣的一种,它的变异比成人歌谣更为突出,同一母题的童谣,增加点什么,减少点什么,是常有的事,如“一颗星”、“外婆桥”母题的童谣,浙江各地几乎都有,但没有一首是相同的……

有关“一颗星”的童谣,列举三首如下:

一颗星,孤伶仃;

两颗星,挂油瓶;

油瓶漏,炒蚕豆;

蚕豆焦,换把刀;

刀呒柄,换把秤;

秤呒砣,换面锣;

锣呒底,换床被;

被呒角,换只八仙桌;

八个癞痢坐一桌,

当中心里摆个大木铎……

木铎敲勿响,

叫介装佛匠,

装个菩萨活勿象……

——德清《一颗星孤伶仃》

一粒星,咯咯钉……

两粒星,挂油瓶……

油瓶油,好炒豆……

豆香,好种秧……

秧无肥,好种梨……

梨无核,好种栗……

大栗三层壳,

好种菱角……

菱角两头尖,

敲锣敲鼓到兰溪……

兰溪拾到两块钱,

分给姐姐买花线……

花线扯扯断,

买鸭蛋……

鸭蛋臭,隔壁老妈咒……

鸭蛋香,隔壁老妈张【49】……

——金华婺城区《一粒星》

天上星,光灵灵;

油漆棒,打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豆末香,好栽姜;

姜无芽,好栽茄;

茄无籽,栽黄柿;

黄柿甜,好过年,

全家老少乐连连……

——龙泉《天上星光灵灵》

童谣虽异,但有几点是相同的:其一,都以“星”开头;其二,都用顶针的修辞手法;其三,后面部分随韵接合,各显精彩……

有关“外婆桥”的如: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

长生果【50】,木佬佬【51】,

南瓜子,勿勿少……

还要买条鱼来烧,

头勿熟,尾巴焦,

盛勒【52】碗里两头翘……

外甥吃得哈哈笑,

外婆外婆连声叫……

——桐乡《摇到外婆桥》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舅舅上山摘枇杷,

枇杷树上采朵花……

外婆戴着嘟得嘟得纺棉花,

舅母戴着跷得跷得走人家:

走勒三日三夜勿回家,

还讲人家勿敬茶,

咕噜咕噜骂人家……

——宁波市镇海区《摇呀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吃糖糕……

糖醮醮,多吃块,

盐醮醮,少吃块……

外婆叫我多吃块,

舅姆叫我少吃块……

袋里藏两块,

巴掌上挂两块,

嘴里含一块,

舅姆看见眼泪水要流出来……

——余杭《摇啊摇》

余杭“外婆桥”的童谣很多,在《中国民间文学集成·余杭县卷》里录有三首,这里选了其中一首……诸暨的“外婆桥”更多,在《中国民间文学集成·诸暨县卷》里就收录了五首……

“外婆桥”的童谣在浙东北较为常见,大多以“摇啊摇(‘摇摇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开始,中间多有变异,但外婆必定以正面形象(疼爱外甥,勤劳,大度)出现,不少童谣中有舅母,她如出现,必定是个反面形象(好吃懒做,尖刻,小气),如上面列举的第二、第三首……

变异最典型的是“指纹歌”……从整体来说,童谣具有随意性,但指纹歌有些不一样,它有些严肃的因素在里面……因为在一般民众眼里,指纹和人生命运有关联……照理说,对于这样重大的“命题”,是不能随便说的……但是,翻遍浙江童谣里的指纹歌,完全相同的也非常少见……列举几首如下:

一脶穷,二脶富,

三脶挑担抲猪屙,

四脶骑白马,

五脶管天下,

六脶做丞相,

七脶做贼,

八脶避【53】着,

九脶磨刀枪,

十脶杀爹娘……

——诸暨《指纹歌》

一螺穷,

二螺富,

三螺开当铺,

四螺磨豆腐,

五螺卖缸钵,

六螺讨饭丐,

七螺骑白马,

八螺管天下,

九螺磨刀枪,

十螺杀爹娘……

——兰溪《十螺谣》

一脶穷,

二脶富,

三脶开当铺,

四脶磨豆腐,

五脶拾狗屙,

六脶倒大路,

七脶磨刀枪,

八脶杀爹娘,

九脶骑白马,

十脶管天下……

——新昌《脶纹谣一》

一脶富,

二脶穷,

三脶拾狗屙,

四脶磨豆腐,

五脶骑白马,

六脶管天下,

七脶磨刀枪,

八脶杀爹娘,

九脶做太守,

十脶中状元……

——新昌《脶纹谣二》

撇开另外不说,只说“管天下”和“穷富”……“管天下”可是帝王之事,但这样的邦国大事,到底由谁来担当呢?诸暨的童谣说是五脶拥有者,兰溪的童谣说是八螺拥有者,最有趣的是同出于新昌的两首,一首称“十脶管天下”,另一首则称“六脶管天下”……再说“穷富”,这是人生中严肃的主题,而且“穷”和“富”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但同样是在新昌的童谣里,前一首说“一脶穷,二脶富”,后一首说“一脶富,二脶穷”……有关家国人生之大事,在童谣里也可以颠来倒去,信口而出……

有关“萤火虫”的童谣浙江也很多,这里单举一首:

灯火【54】,灯火,

落来吃麦果……

麦果勿曾熟,

赏你三片大胖肉……

大胖肉勿曾切,

赏你三个大谷切【55】……

大谷切勿曾扼【56】,

赏你三个大面刮【57】……

——松阳县《灯火,灯火》

录的虽是一首,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根据原注,这首童谣在松阳县流传较广,但变异较多,有的“谷切”改成“菜篮”,另加:“菜篮勿曾打,赏你三碗大麦饭……大麦饭勿曾炊,赏你三个大占吹……”有的后有续句:“大面刮勿曾扇,赏你三个大缸甑……大缸甑勿曾破,赏你三面大铜锣……”有的与此童谣全然不同:“灯火虫,打灯笼……打得好,赏你三根烂稻草……打不好,赏你三个斧头脑【58】……”【59】同一母题的一首童谣,在一个县尚且有这么多的变异(实际上所录的也不是松阳县全部),不要说在全省以及全国了……

多变异是童谣的普遍现象,“儿歌(指童谣,引者注,下同)因为不著于文字,仅凭口授,于转相传述的时候,往往因各地风俗、物产、人情、方言的不同,或稍加增减,或略事修饰,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各地的儿歌,很有许多是大同小异的……”【60】即便是文人创作的儿歌,一经流传而成为童谣,也会有所改变……

二、常转换

这是指在一首童谣中念唱话题的随意转换……有许多童谣,一首童谣说的不是同一话题,前面说的和后面说的不是一回事,内容(角色、场景等)常常转换,而且往往是换之又换,它们之间有的有所联系,有的没有联系,甚至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如:

喜鹊窝,扁椭椭,

一编编到城里有官做……

一个公,一个婆,

一个存到小叔讨老婆……

小叔讨来老婆大脚婆,

生来倪子乌卵脬,

一把椅子坐勿牢,

两把椅子好抬轿,

三把椅子好困觉,

噗格跌一跤,

捡个牛污【61】包,

送拨大阿嫂,

大嫂还道是个枣子包,

抖带【62】开来是个牛污包,

斩头畜生骂勿槁【63】……

——绍兴县《喜鹊窝,扁椭椭》

童谣就一首,可角色众多,“故事”也不少……角色有:喜鹊窝,到城里做官的(是谁?不得而知),公,婆,小叔,小叔的老婆,小叔老婆的儿子,大阿嫂……“故事”有:喜鹊编窝,到城里做官,送喜鹊窝,小叔讨老婆,小叔老婆生儿子,儿子跌跤,送牛污包,大嫂骂人……又如:

车水畈播,

犁田种谷,

种来东,种来西,

种来东西请舅爹……

老大坐上横,

老二坐下横,

老三夹粒皮拉带【64】,

掉落地下黄狗争……

争到水缸边,

金漆水桶倒掉叫舅爹……

舅爹都勿响,

叫妗娘;

妗娘生娒娒,

生个娒儿分索面;

索面汤,

杂蒲瓜;

蒲瓜唾恁淡【65】,

杂橄榄;

橄榄清味,

杂糖蔗;

糖蔗生争【66】,

杂金奶;

金奶籽,

杂红柿;

红柿十枚核,

舅爹张下洋;

下洋张不着,

张个破铜勺……

——瑞安《车水畈播》

这首童谣共有五个“故事”:一是外甥种田,二是舅爹做客,三是黄狗争肉皮,四是妗娘分索面,五是舅爹张下洋……

如果以上两例前后内容还有些联系的话,那么下面这首几乎连蛛丝马迹也难以找到了:

娘啊娘,不要愁,

半夜爬起就梳头……

前头梳起盘龙髻,

后面盘起插花楼……

花对花,柳对柳,

破畚箕,对扫帚,

肉鱼儿丝好配酒……

——龙泉《娘啊娘,不要愁》

前面几句说娘梳头,语义连贯,可是梳着梳着就不梳了,娘也不见了,后面转到“花”、“柳”、“畚箕”、“扫帚”、“肉鱼儿丝”上去了,而这几者之间在语义上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话题转换最频繁的要数顶针歌,在顶针歌里,大多是两句一换:

黄艾蚁【67】,快快来,

快来扛老奶,

老奶王,扛新郎,

新郎官,担扁担,

扁担担起两头翘,

新娘间底坐搭要【68】,

新郎坐在上头笑……

——龙泉《黄艾蚁》

从“黄艾蚁”说起,说到“老奶”,说到“新郎”,说到“扁担”,再说到“新娘”,最后又回到“新郎”,它们之间没有什么逻辑联系,有联系的只是顶针的修辞方式和韵律……

顶针歌还有句句顶针的,如:

一只麻鸟城里飞,

一飞飞到毛家烟囱里,

炭掉一身毛,

毛家汇,汇子桥;

桥上土,土地堂;

糖搨饼,饼一张;

张果老,老寿星;

新娘子,猪八戒;

阶沿石,石鼓墩;

灯照路,锣鼓响;

响叮当【69】,当过年;

年初一,接铜钿……

——平湖《一只麻鸟城里飞》

除了开头两句和最后一句,句句顶针,当然话题也是一句一换……

顶针歌常和问答歌相结合,成为顶针问答歌,这类童谣如以问答的内容区分,不外乎问义、问音两种……

问义的如:

雕雕【70】,

你天光【71】爬起恁早【72】做用【73】哪雕雕?

开窗门哎雕雕……

窗门开了做用哪雕雕?

拾铁钉哎雕雕……

铁钉拾来做用哪雕雕?

打柴刀哎雕雕……

柴刀打起做用哪雕雕?

砍毛竹哎雕雕……

毛竹砍来做用哪雕雕?

编菜篮哎雕雕……

菜篮编起做用哪雕雕?

摘青蓬【74】哎雕雕……

青蓬摘来做用哪雕雕?

做馍糍哎雕雕……

馍糍做起做用哪雕雕?

给外公外婆吃哎雕雕……

外公吃几个哪雕雕?

吃三个哎雕雕……

外婆吃几个哪雕雕?

吃四个哎雕雕……

用当凳哪雕雕?

既坑【75】柱哎雕雕……

用当桌哪雕雕?

既坑板当桌哎雕雕……

用当箸哪雕雕?

既坑篾当箸哎雕雕……

——青田《雕啊雕》

这类童谣语义有联系,但如蜻蜓点水,角色场景频频转换……

问音的如:

草籽田里放鹅鸭,

太阳落山我回去……

你姓啥?我隆黄;

啥黄?草头黄;

啥草?青草;

啥青?螺蛳青;

啥螺?香炉;

啥香?檀香;

哈檀?皮蛋;

啥皮?山羊皮;

啥山?高山;

啥高?节节高;

啥节?葡萄结;

啥葡?你老婆……

——长兴《接口令》

在问音的问答歌中,只要音相同或相近就可随意连接……如这首童谣中的“螺”和“炉”、“檀”和“蛋”、“节”和“结”、“葡”和“婆”,在长兴方言里,发音相同……这类童谣语义完全没有联系,只是顺着语音,依韵念唱,韵到哪里,念到那里……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是情还是景,可以无所不包……它没有另外的规定性,不受任何约束,只有音韵的连接,只求念唱的顺口……

确实,从内容和语义看,童谣的随意性较大,但如从形式看,它还是比较讲究的,就以《娘啊娘,不要愁》为例,后面三句内容零乱,语义跳跃,但形式的连接却是比较严谨的……“花”、“柳”紧接上句的尾词“花楼”(“楼”、“柳”同音),下面两句接前面的“对”,最后一句“配”也是“对”……顶针、对偶、排比,修辞手法多样……从句式看,或者是两个三字句(等于一个七字句),或者是一个七字句,都是四音步,节奏整齐……整首童谣押“ou”韵,一韵到底,韵律整一……

需要说明的是,话题经常转换、语义跳脱松散只是童谣的总体倾向,并不涵盖所有童谣,也有一部分童谣是语义联系紧密、内容相当完整的……

三、轻意义

意义有好多种含义,这里仅指童谣的语义表达和价值内涵……

上面已经讲到,童谣是轻内容、轻意义的,如吕坤所言:“小儿皆有语,语皆成章,然无谓……”【76】“无谓”就是没有意义……

童谣之轻意义,大致表现为:

1.语义不通

有些童谣,无论是口头语言,还是记录为书面语言,其语义都是不通顺的……如上面所举的例子《喜鹊窝》,开头三句是“喜鹊窝,扁椭椭,一编编到城里有官做”……这里的“编”应为“扁”,是顶针,顺着上句的“扁”……“喜鹊窝,扁椭椭”好解释,是起兴,在童谣中主要是为起韵,这在民歌中是常见的现象……但“一编编到城里有官做”就难以解释了,“扁”是一个形容词,放在“编”这个位置应该是动词,形容词作动词使用,这不足为怪,在童谣里更为常见,但是,无论是作“扁”解还是作“编”解,这句话就是说不通……

绍兴地区有多首以“月亮背背”为母题的童谣,现录一首如下:

月亮婆婆背背,

伢【77】种芥菜……

芥菜开花,

伢种南瓜……

南瓜拉藤,

伢种大菱……

大菱两只角,

妹妹买仙鹤……

仙鹤嘟嘟飞,

妹妹买雄鸡……

雄鸡啯啯报,

妹妹买花轿……

花轿红彤彤,

妹妹买火囱【78】……

火囱热膨膨,

妹妹买灯棚……

灯棚下底两个大姑娘,

走进房里哭爹娘……

倷【79】呀勿要【80】得哭,

下次拨倷做娘娘……

娘娘呒【81】得做,

眼睛开得老老大……

——绍兴《月亮婆婆背背》

单说童谣的开头,各地大同小异,绍兴县是“月亮婆婆背背,伢种芥菜”,嵊县是“月亮贝贝,妹妹种芥菜”,上虞县是“太阳呗呗,伢种芥菜”……但是无论是“月亮贝贝(背背,呗呗)”,还是“太阳呗呗(背背、贝贝)”,在当地,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都是没有这种说法的,也不解其意……在浙江,在全国,有关月亮的童谣很多,有“月亮光光”的,有“月亮亮亮”的,有“月亮堂堂”的,有“月亮弯弯”的,有“月亮圆圆”的……这些都好解释,而“月亮(太阳)背背(贝贝、呗呗)”却不好解释……(当然,从形式角度是容易解释的,“背背”也好,“贝贝”也好,“呗呗”也好,都是为下句的“芥菜”起韵……)

松阳县有一首《灯火,灯火》(详见本节“多变异”举例),在原注中,说明这首童谣有不少异文,其中一首有两句为“大麦饭勿曾炊,赏你三个大占吹”……对于“大占吹”,原文注:“大占吹不解……”可见连当地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占吹”……

2.理路不顺

有些童谣是和常理相悖的,如用常理,就无法理解……如:

山麻雀,尾巴长,

长来长去接姑娘……

姑娘矮,嫁毛蟹……

毛蟹轻,抲老鹰……

老鹰飞过山,骑牡丹……

牡丹开,请秀才……

秀才娘子命不好,

嫁着一个驼背佬……

驼一驼,瘸一瘸,

瘸到前山岭上断了腰……

——临安《山麻雀尾巴长》

“山麻雀,尾巴长”是起兴,但“长来长去接姑娘”这句话语义不通……这是其次,这首童谣最主要的是其内容让人难以理解……“山麻雀”“接姑娘”,给人的感觉这是一只雄麻雀,想接个姑娘做老婆……下面两句是“姑娘矮,嫁毛蟹”,如顺着上两句的意思来理解,应该是“山麻雀”嫌“姑娘矮”,所以嫁给了“毛蟹”,这样看来这是一只雌麻雀……下面的“秀才”和“驼背佬”分明是两个人,但他们的老婆却是同一个人,称其“秀才娘子”,应该是秀才的老婆;“嫁着一个驼背佬”,她又是驼背佬的老婆……最后,这人是“驼背”呢?还是“瘸脚”呢?因为童谣称他为“驼背佬”,但说的是他“瘸”,他在“前山岭上断了腰”,就是因为“瘸”,不是因为“驼”,这样说来,应该称其为“瘸脚佬”……临安县还有一首《山里山》,开头四句是这样的:

山里山,湾里湾,

萝卜开花结牡丹……

牡丹娘子要嫁人,

石榴姐姐做媒人……

“萝卜开花”“结”出了“牡丹”,这已经够怪了,但更怪的是,到了第三句,这“牡丹”变成了“娘子”,从植物一下变成了人……

又如:

咚咚采,

姨娘嫁外甥;

外甥没道理,

姨娘嫁老鼠;

老鼠会打洞,

姨娘嫁刺蓬;

刺蓬忽忽响,

姨娘嫁白鲞;

白鲞好凑盘,

姨娘嫁渡船;

渡船好载裁【82】,

姨娘嫁布袋;

布袋好担谷,

姨娘嫁晚叔【83】;

晚叔太会嗾,

姨娘嫁破镬;

破镬好炒豆,

姨娘嫁酒漏;

酒漏会漏酒,

姨娘嫁地帚;

地帚会扫地

姨娘嫁皇帝;

皇帝圣旨口,

姨娘嫁介狗;

介狗太会叫,

姨娘嫁畚扫【84】;

畚扫好壅田,

姨娘嫁老雁【85】;

老雁会拖鸡,

姨娘嫁双丝【86】;

双丝会打牛,

姨娘嫁犁头;

犁头会犁田,

姨娘嫁香盏【87】;

香盏好插香,

姨娘嫁生姜;

生姜辣又辣,

姨娘嫁针拨;

针拨会拨针,

姨娘嫁灯芯;

灯芯会渗油,

姨娘出风头……

——青田《咚咚采》

看这位“姨娘”,共嫁了二十次,其中嫁“人”三次,上至皇帝,下至外甥,这已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另外十七次嫁的不是人,而是动物、植物,更多的是器物……

3.内容无聊

所谓内容无聊是从成人的价值观而言的,大多数童谣,在成人看来,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和实用价值的……如:

磨钩刀,磨石塔……

石塔下,栽苦麻……

苦麻栽勿活,

铁拉塔!铁拉塔!

——浦江《磨钩刀》

摇大船,把大橹,

苍蒲塘头娶新妇……

喜鹊做陪姑,

曲蟮吹箫鳖打鼓;

老鸦拖柴狗烧火,

蚂蚁委地接新妇;

猫猫做厨官,

老鼠掖桶盘,

滴哩嗒啦吃只完……

——黄岩《苍蒲塘头娶新妇》

一癞子生病,

二癞子讨讯【88】,

三癞子话【89】勿会【90】死,

四癞子话要死,

五癞子话没棺材钱,

六癞子话抽屉旯旮里有个烂铜钿,

七癞子话没棺材杠,

八癞子话料缸【91】棒,

九癞子话没处葬,

十癞子话葬到蕃薯塘【92】……

——新昌《癞子谣》

前一则是语义不通、理路不顺的,后两则是前后连贯、语义通顺的,但以功利的眼光看,都是无聊的……

内容无聊正是童谣的一大特点,如功利味太重,我们倒要怀疑它是不是童谣了……如:

小人勿可皮【93】,

皮皮要剥皮;

小人勿可春【94】,

春春要磨粉;

小人勿可油【95】,

油油要杀头……

——绍兴县《小人勿可皮》

这是一首训戒歌,虽然收录在童谣里,但是,儿童是不会喜欢的,因此不太可能在儿童口中传唱……

袁枚在《随园诗话》上说,作诗要讲究“弦外之音,味外之味”,主张“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这对于成人诗来说,可以说是一种标准,但对于童谣,则完全不是这样……“很多童谣是语言游戏,是儿童作为游戏顺口编说的,没有什么思想内容,只是重于音节连贯、和谐,幻想丰富幽默”【96】……

关于这个问题,冯国华也说过两点:“一、从儿歌本身讲,没有意思的做起自然,声调容易铿锵,一有了意思,就要被意思束缚,不自由……二、从儿童身上着想,儿童的思想是散漫的,倘然拿理智去同他讲,他也不知讲的什么,所以儿歌尽不妨没有意思……”【97】他从儿歌创作和儿童接受两个方面论述了没意思的好处,值得我们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