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原因,却是因为那些闺阁中的女儿家,生活于狭小的空间,比之今天的现代女性,少了许多的自由。所以,只有凭此类细小微物来表达她们的情感,言及心意,诉说相思,乃至以梳铭志了。
云间影
微凉的晚风款款拂过窗前,檐下悬了铃索,发出清越的声响,随风飘散了开去,零落成风里碎玉的声音。
绣楼之上,那凭栏独立的女子,一手挽发、一手执梳,就着这洒然自在的风色与碎玉声,梳理着过腰的满头青丝。此际,无须于人前示以娇颜,亦不必端起庄重温婉的表情。绣阁之内的她,最是自在逍遥,将满头的乌云皆铺散于风中。
然而,这样的自在时刻毕竟是少的。在绝大多数时候,古代的女儿家们若是散着一头青丝,那是肯定要被视作失仪的无礼之举。故她们总是早早起身,将头发梳成髻鬟,打理齐整,方能行出绣楼。
梳子,是古代女儿家必备的妆台之物。汉刘熙《释名·释首饰》便说:“梳,言其齿疏也。”可见梳子的齿间距相对宽疏些,以之理发,既可令发丝顺滑,同时也不会过于拉扯发丝。
三月时将尽,空房妾独居。蛾眉愁自结,鬓发没情梳。
女子于幽怨满腹时最常做的事情,大约便是不梳发、不理妆。而一个女子连每日的梳洗打理都做不到,可见其相思之深。由此亦可知,梳子与闺阁女儿间,是怎样一段既缠绵又婉约的关系。
说到梳子,便不得不提另一样与之极相似的事物—篦。
所谓篦,无论其形制与作用都与梳子颇相类。通常说来,梳子只有一面有齿,而篦则是在一根梁的左右均有齿,且齿极细密。其作用不是用来梳理发丝,而是起到将发丝里的灰尘、头屑等篦净的作用。
在古代,梳子与篦合称为“栉”。
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
因见了妆台边的巾帕与梳篦,便想起了身在远方的夫君。许多时候,梳篦变成了寄托思念之物,承载了深深的情感于其间,其物虽微,其情却深。
虽栉为梳篦的统称,但有时,栉也单指梳子。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便以栉代指梳子,他还认为会梳头不如会篦头,且篦还是梳子的哥哥。以他的观点来看,篦是要比梳子更重要的事物。不过,梳子却也并非一无讲究。梳子越旧越好。此外,梳子的材质以象牙为上品,动物角所制之梳为中品。实在不行用木梳,则木梳必须在油里浸十天才能用。否则,新木梳不仅会拉扯头发,还会断齿。真真是对女子所用之物了解之极了。
梳篦的材质其实颇丰,除象牙、牛角、骨制或木制外,在繁盛富丽的大唐,还有金、银、玉以及琉璃制等。而在形制上,自魏晋南北朝时开始流行的马蹄形梳子,于唐时极为盛行。这种梳子宽且扁,最重要的是,在梳背上有很大的空白处,极宜于在其上雕镂花纹等。而唐代的各类工艺水平极高,精致美丽的梳子层出不穷。故此时的梳子应是历代最为丰富,亦最为华丽的。
婢仆晒君馀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玉梳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
玉梳、花钿、玳瑁,只看这曼妙的名目,便可知彼时的华丽景象,亦可知彼时人们家中是常见各类名贵且漂亮的梳子的,玉梳便是其中的一种。它与玳瑁、花钿一同,成为了点缀大唐盛景的一抹丽色。
与唐代的华丽相比,宋代的梳子风格则素淡秀致了许多,且不再是马蹄形,而是变成了更加婉媚可爱的半圆形,同时,梳背与梳齿也不再如唐代那般上下相连,而是出现了以梳背半包梳齿的形状,梳背亦较唐代窄细一些,宛若弯月模样,与我们今天所用之梳颇相似。
虽然形制有所变化,但其装饰点缀的精细程度,却不输于唐代。描金、雕刻等均时常可于梳子上得见,且细节处犹显韵致。而以这般秀雅的梳子梳发,见其时隐时现于青丝之间,便若燕子轻掠云间,极具典雅灵秀之美,却是与那个处处讲究清雅的时代极吻和的。
发上娇
晚出闲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
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残阳。
玉梳斜插云鬓,衬着缕金衣、香雪肌,好一副美人妖娆的模样。当此香靡艳影,谁又会计较是花拟人娇,还是人如花媚?而那一番以梳子斜簪于发的美妙姿态,亦是显得如此的撩动人心。
发上插梳的习俗,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在那个文明尚处于蒙昧的年代,爱美的女子们已经知晓,梳洗罢后,将石制、骨制或象牙制成的梳子,插戴于发上,既可固定发髻,亦有点缀美丽的作用,且无论何时鬓发乱了,均可及时修整,真真是一举三得。却不知,这聪明的法子是谁想得出的?想必定是一位极具慧思的女子罢。
发上插戴梳篦习俗的真正流行,是在魏晋之时。
彼时的女子,极爱梳高髻。然而,以真发梳高髻明显是不够的,因此,便有了一种“义髻”,即是以黑丝线等物制成的假发髻出现。女子们将之束于发上,再以小些的梳篦将之固定住,发上插梳便此流行了开来。
不过,插戴梳篦最盛之时,还是在唐宋。
前文曾说过,唐代时的梳篦无论形制及材质,均较前朝更加繁缛绚美。想来,这亦是与女儿家们酷爱于发上插梳的流行趋势分不开的。
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
彼时最为时尚的插梳法,是将梳篦插满发髻。这种梳篦通常都很小巧。插戴时,梳齿没于发间,仅露出梳背。重重叠叠,闪烁于发髻间,令整个发髻宛若小山重叠,明灭着点点光华,其富丽华贵可想而知。
除却这种满头插梳的发式外,唐代还曾流行斜插梳、背插梳的发式,或是将梳子斜插于鬓边,或一支,或两两对称,固定发髻之外,另具一番风流情态。而背插梳,则是将梳子插于脑后,也是起固定发髻的作用。此外,中晚唐时期,还有一些贵族女子,会将两把梳子齿与齿上下相对,合插于发髻的正前方位置,极其华丽。通常这种梳子为极薄的金片或银片所制,并不能真正梳发,而是单纯的装饰品了。
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华丽的大唐,为后世留下了许多造型绚美的插戴梳篦,而到了宋代,这种发上插梳篦的习俗亦延续了下来。只不过,唐代流行的满头插戴小梳篦的风俗,在宋代却不复可寻。
彼时的闺阁女儿家们,比较喜爱于发上插戴较大的梳篦。她们将梳篦与当时特别流行的冠饰结合于一处,称为“冠梳”。
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插梳方式。它是以高冠为主,再于冠上插上白角长梳而成。由于冠本身便长达三尺,因此梳子也很长,通常有一尺左右,看去颇有仙家道士峨冠博带之意。
女子插戴冠梳时,除高冠长梳外,还会再簪上各种金银钗簪等发饰,令这冠梳愈加庞大,很是影响行动。而其奢华亦是极令人瞩目,以至于宋仁宗时曾下令禁止白角冠梳。
然而,女子的爱美之心是无论如何也禁不住的。据说,宋仁宗死后,冠梳便又大肆流行开来,虽不再以白角制之,却又出现了象牙、玳瑁等材质的冠梳,其奢迷亦不减当年。
日日楼心与画眉,松分蝉翅黛云低。象牙白齿双梳子,驼骨红纹小棹篦。
朝暮宴,浅深杯,更阑生怕下楼梯。徐娘怪我今疏懒,不及庐郎年少时。
诗中的女子,青丝如黛,发上插戴着象牙白齿梳子一双,另还插着驼骨篦子,篦子上雕镂着红色花纹,形若小舟一叶,衬着那松松挽起的发鬓,别有一番慵懒媚惑之美。如此妆扮,应是宋代最为流行的时尚造型了吧。虽文中不曾言及冠饰,却亦可见彼时女子发上插戴的梳篦数量颇不少,且材质与造型亦极精雅。此际,遥想当年满城冠梳的景象,愈发觉得,宋时的开封城,着实有着不逊于大唐长安的富丽华美,当真称得上是“酒美春浓花世界”了。
诉衷情
院落重重的庭院里,夜色微凉。夏夜的空气携着淡淡的花香,不若春风那般熏人欲醉,却又比春风多了几分温柔的情愫,将这满院的灼热吹得散了,亦将那水晶帘轻轻拂起,携一缕清皎的月华,照见房中端坐的美人。
只是,那美人却是凝了眉的,眉间清愁如黛烟缱绻,却又终是无言。似千山万水行尽,到最后,却只余斜阳一脉,微弱且无力地,坠于西边的天空。
古代的女子,无论有着千万般的心事,终究是不能予人言的。她们的所有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枚枚微物,藉着这细小精致的事物,传达着重逾千斤的情意。而梳篦,亦成了她们言及心意载体,承着绝决与勇气,承着铭感与深情,亦承着无尽的幽怨,出没于画堂之中,绣楼之上,梳理出她们的故事与传说。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江采萍,是唐玄宗于杨玉环前最为宠爱的妃子,别号梅妃。这位深宫里的绝艳美人,曾经万千宠爱,亦曾冷落寂寥。而这首相传由她所写下的诗,便是藉着长门空侯,久不梳理青丝的情状,说着一个深宫女子无尽的苍凉与凄清。
便连一代宠妃,亦只能独守空房,任梳篦落满灰尘,那些寻常女子,怕是亦难以逃开这孤单且不由自已的命运吧。
或许正因如此,梳篦便成了女子们传达幽怨的一种指代。懒动梳篦的女子,总是失落的、孤单的、愁肠百结的。而相反,若是两情相悦,心爱的那个人陪在身边,抑或只是单纯地为春光美景、绮年韶华而喜,则这梳篦亦变得欢喜明丽,蕴着满满的欣悦之情。
盼断归期,划损短金篦。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没理会。拣口儿食,陡恁的无滋味!医,越恁的难调理。
女子心情的忧与喜,借梳篦便可表达得一清二楚。而在有些时候,梳篦还有着其他更复杂的意味。
如青楼中的女子,便以一个与梳相关的词语,来记录她人生中最重要,亦是最为无奈的一个阶段,这便是“梳栊”。
所谓梳栊,是指青楼女子首次与人渡夜。梳栊之后,便从女孩变成了女人,而这件事,便以梳栊来指代。一夜春风之后,次日,男子替女子将青丝梳起栊就。自此之后,这女子便不再是清白之身,而是成了章台烟柳中的一枝,日日招摇于红巾翠袖织就的花花世界里,往日的单纯再也不复可寻。
羞见鉴鸾孤却,倩人梳掠。一春长是为花愁,甚夜夜、东风恶。
虽然这不是一首专为青楼女子而写的诗,然而,诗中的不安与幽怨,却足以道尽她们的心事。而梳子之于她们,既似有情,又似薄情,个中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如果说,梳栊是身不由己的,则于清初时广东一代出现的“自梳”,却又是体现女子决绝之意的一种方式了。这种自梳,往往要举行很正式的仪式,于良辰吉日,在亲人及长辈之前,自梳不嫁,以示决绝。
却不知,这般梳起发髻的女子,当她的指执起发梳时,是否亦会有一丝的悔意?她的心中,未必便不希望着,能有个真正待她好的男子,与她一生执手。然而,人生总是无情兼以无常,倒不如做了自梳女,虽孤苦些,却必担心良人见异思迁,不必受婆母的折磨,干干净净地过完一生。
此时的梳子,没有了千丝万缕的柔情,亦失却了唐宋那般华丽优雅的情致,却如利箭穿空,带着一去不返的气势,将彼时女子的无奈,一并投向了无尽的长空。
然而,更多时候,我们还是愿意看到,那一柄小巧如弯月的梳子,是如何自青丝间往复,梳就幸福与快乐的人生。
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
如珠似宝的娇娇女儿,轻绾发髻巧学梳妆,是韶华最盛时的圆满与恣意。没有了苦恨幽怨,亦不再决绝孤单。这样的女子,想来才应是最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