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初冬,外公都会让小姨到花亭湖边的一位亲戚家去拾柴火。
那时的小姨,扎着粗粗的辫子,美丽清纯。
小姨20岁那年,一边拾柴火,一边收获了她的爱情。爱上了湖边一位比她大6岁的男人。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就看见小姨隆起的肚皮了。那男人趁热打铁,前来提亲。哪知小姨的肚子沉不住气,临结婚的前7天儿子就出生了。这在20年前无疑是天大的新闻。
农历七月初七,本是小姨出嫁的大喜日子,她却在婆家坐月子。
黄花菜扁扑扑,
铜锣铜鼓嫁小姑,
小姑小姑在哪里,
生了儿子不见你,
羞羞羞!
村里的孩子在一些大人的怂恿下,唱着自编的歌谣等着吃喜糖。
外公显然生气了,一脚踢翻了酒席。孩子们吓跑了,那个已成为我姨父的男人,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刚才很热闹的家里突然一片寂静。
吃过饭,妈妈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我去给小姨压轿。其实是压空轿。临出发时,家里只听见外婆和妈妈轻轻的哭诉声。我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小姨会幸福吗?
我们坐着姨父请来的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了花亭湖,又转乘一无顶的小船向小姨的新家划去。望着空旷萧条的湖面,看着沉默寡言的姨父,是什么让小姨这样死心塌地地在深山里安家?我有些不解。
下船了。早有人在岸边等候,并燃响了有些脱节的鞭炮。
小姨的新家其实一点都不新,低矮的房子又破又旧。在这么大热的天,在这么多人的吆喝声中,感觉再使一把力,就要倒掉。
我见到了小姨。她的新房在最里屋,房间里阴暗潮湿,没有一点喜庆的味道。和她同住一间房的还有一位80多岁的老太婆,一直对我们傻笑着。她是姨父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奶奶。
小姨却是满脸幸福与甜蜜,她让我看小弟弟,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姐姐来了,小姐姐来了。”
那个晚上,我们住在小姨家。很多人挤在一张床上,却感觉到很凉爽。我有些天真地想,难道,小姨爱上的,也许不是这个男人和他的家,而是花亭湖的风景,和夜里这凉凉的湖风?
第二天回家时,花亭湖风平浪静。我多么希望小姨的生活能像此时的湖面一样平静。
其实不然。
小姨的生活一直很清苦。姨父长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送走了年迈的奶奶,要照顾公公婆婆,还要管弟弟的学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年,她从来没叫过一声苦。偶尔回娘家时也会说很好,叫家人不要惦记她。
上个世纪末,花亭湖成了旅游景点。昔日沉寂的花亭湖醒了。每天游人如织,一片喧哗。
小姨家的日子也渐渐好了,当年低矮的瓦房已没有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城里一样的楼房。小姨在家里开了一家土菜馆,生意很红火。姨父不用外出打工,在湖里就有干不完的活。两位老人帮游客看行李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弟弟也上了县城的高中。
小姨回娘家的次数更少了,总是在电话里向我们传递着她的喜悦。全家都为她高兴,小姨的苦日子到头了。
幸福的日子却总是很短,有了钱的姨父不安分起来。他和村外的一女人勾搭上。一开始,还有些遮掩,后来,竟卷着家里所有的存款和那女人私奔了。
两位老人受不了打击,先后撒手西去。是小姨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二老送上了山。
在县城读高中的弟弟也许是承受不了家里的变故,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小姨病倒了。我们打算把她接回娘家,她死活不同意。她说,快一辈子了,我生是这里的人,死也是这里的鬼。还不到40岁的小姨看上去是那样苍老憔悴,让人心痛。
这以后,小姨常常望着湖面上的船出神,或许,那艘船里有姨父和弟弟正在归来。船没有停,她的眼泪便下来了,口里喃喃地骂,杀千刀的,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日子在小姨的等待中悄然逝去。终于,在外打工的同村人带来了姨父的消息,原来那女人骗了他的钱后,就立刻跑了。姨父不敢回家,只有在外面边打工边维持生活。没想到身体却出现了不适,到医院里一查,竟是肝癌中晚期。
小姨会管他吗?很多人猜测着,议论着。
小姨一个人来到湖边,静静地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她毅然决定让村里人去接姨父回家。
姨父回来了,瘦的已没人形。小姨扑上去,哭骂着:“杀千刀的,这是报应哦……”骂完,就去烧水给姨父洗澡,然后煮了鸡蛋面条端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此后的每个清晨,在湖边,透过厚重的云雾,总能依稀看见小姨陪着病重的姨父锻炼身体。这时的湖静悄俏的,它怕打搅了小姨的一颗禅心。
抽空,小姨会到湖边的山上,采些草药,想用民间流传的土方延长姨父的生命。
老天总会和人开玩笑。任凭小姨怎样的努力,奇迹终究没出现。姨父去了,他走时深深地看了小姨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太多,太多……
小姨知道那眼神的深意,有忏悔,有不舍,更有对弟弟的那份牵挂。
小姨又在湖边守望。望着人来人往的客流,她的嘴里还在念叨着:“小杀千刀的,娘也不要吗?”风吹过,雨袭来,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年复一年,花亭湖更加繁华,更加丰盈美丽。
小姨依然在湖边倾吐着无尽的期盼;或许她只能珍藏着那段湖边的往事,对着湖水默默凭寄那一场揪心裂肺的伤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