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丽奇婚姻的前奏曲就这么弹响了。凭她的预感,这几天“组织上”“肯定是要对她下手了”。所以这几天她老是有点心神不宁,因为她不知道“组织上”将要介绍给她的人是谁。一连几天,关丽奇就是在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中度过的。
秋日,一个周六的中午,关丽奇正在地头上休息,指导员就让人来叫她回连队一趟,说有急事找她商量。她知道找她商量的是什么事,所以回来的路上走得没精打采,她在想着自己将怎样去面对这件事,怎样去面对那个也许她认识,也许她不认识的人。“反正不管情不情愿,都得去面对一次了。”
这些年,她对这种事见得太多了,光是从她的地窝子里走出去的姐妹就有上百人了,哪一个都得经历这么一关,闹腾几回,才算了事。今天看来是该轮到她了。关丽奇比其他姑娘更清楚,指导员代表的是一级党的组织,何况自己又是一名中共党员呢。
她到连部后,指导员正襟危坐和她谈了一阵子,嘱咐她在个人问题上要听组织的话。还说现在有个条件不错的同志看上她了,过一会儿你就和他见个面。
最后指导员说:“组织上给你介绍的,是一位政治资历很深的同志,他是一位经过抗日战争的革命干部,行与不行都不要急着表态,要听组织安排。”
说完,指导员走了,关丽奇就一个人留在连部等那位“资历很深的老同志”。
正在关丽奇忐忑不安地等待时,连部的门又被指导员再次推开了,跟在指导员后面进来的是营长。关丽奇就想连营长都来了,看来组织上给她介绍的是位“相当一级的领导,或者是位身体有什么残疾的老兵,要么就是新疆起义部队的老头,要不怎么会这么重视。”
她又朝外看了看,见再没别的人,心想该不会是营长吧?
这时,指导员开口说话了:“营长你和关丽奇同志慢慢谈吧,我还有点事。”说完他走了。
“天呀。怎么会是营长?”关丽奇顿时愣住了。
继而她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营长,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她和他太熟了。
从关丽奇走进这支部队的第一天,他们就是一个锅里摸勺子。女兵们私下里,还经常偷偷叫他“大爷”。但是四年之中,除了那次营长到女兵排,宣布关丽奇是女人外,她几乎就没拿正眼看过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小老头。她真的没想到组织上介绍给自己的对象,竟然是跟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大小的老营长。
她越想就越觉得好笑,越想笑就越是忍着。终于她忍不住了,放声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事太好笑了,也太滑稽了。
于是,关丽奇“伪装”了多日的“假小子”的本性,又在瞬间复发了。
她决定和营长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营长见她站在那里傻笑,心想也许这事有门,就热情地给她一包前苏联生产的方块糖,又拉过一条凳子让她坐下。
关丽奇正在看着手里的方块糖时,营长就过来坐在凳子的另一头。营长说话了:“你们指导员都给你说了吧,我想跟你谈对象,你看好不好?行不行呀?”
“不好。也不行。你太老了,跟我爸一样老。”关丽奇说着就站了起来。她这一站不要紧,营长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
营长“呼”地一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你……”
她看见营长的脸变成了铁黑色,知道自己把事情闹大了。
关丽奇吓得一下子就收住了笑声,眼睛紧紧盯着老营长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她担心营长的那只大手,随时都可能冲着她的脸扇下来。
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没想到关丽奇的哭声,却吓住了老营长。这位身经百战的军人,却不知怎样面对眼前这位姑娘了。营长就颠三倒四地解释着什么……
关丽奇的“男人劲”又上来了,她一把推开站在门口的营长,拔腿就向门外跑去……
可是,刚跑出几步,她又想起了那包方块糖,又哭着跑了回来,拿起方块糖走了。
营长一直站在那里,没敢动一动,也没敢说一句话。
直到关丽奇走远了,他才缓过神来,冲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见鬼了,天底下怎么还有这种女人!”
晚上,就在关丽奇和她的姐妹们分享老营长的那包方块糖时,指导员气得骂着找上门来:“关丽奇,‘假小子’,你给老子出来。”
关丽奇出来后,让指导员骂了个狗血喷头。
原来,关丽奇走后。营长把指导员找来,站在太阳底下。骂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在指导员又把营长骂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关丽奇。
事后,关丽奇感到很后悔,这并不是因为她没答应老营长的求婚。而是她觉得她的话太伤害老营长了,也太对不起老营长。
就在关丽奇准备找机会给“他老人家道个歉”时,他们的“约会事件”不知让谁传得全营的人都知道了。
营长的脸上很是挂不住。从此,就是俩人见了面,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据说,后来有位领导听到这事后,也是哭笑不得,只是说了句:“这‘假小子’如果真不想结婚,那就别让她结了。”
关丽奇听说后,坦然一笑,依旧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人,过自己的日子……
关丽奇的人妻人母之路
十年铸剑为犁,十年开发建设。
昔日进疆的“十万光棍”也基本上解决了婚姻问题。“家”,在兵团已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建制单位。“没有老婆安不下心,没有儿子扎不下根”也成了一首遥远的歌谣。
到1960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大部分团场(除边境一线新开发的农场之外)已经告别了“先生产后生活”的创业时期,普遍进入了“边生产边生活”的建设阶段。
关丽奇所在的团场,也全部走出了地下(指地窝子)。住进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营式的土坯房,开始了一家一户的生活。团里给仍是“女光棍”的关丽奇也分了一套房子,她也和其他人家一样。整日忙里忙外,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回家睡觉。
和老营长的事“黄”了之后,关丽奇又一度进人了“男人状态”。刚刚留起来的头发,又成了平头。刚温柔了几天的性情,又被大大咧咧所取代。刚打扮了几回、淑女了几次的她,又是一副“假小子”的面孔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其实,早在1956年秋,她的女兵排里的最后一个姐妹出嫁之后,她就成了全团唯一的老姑娘。
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候,和我一起来的女兵,就连后来我带的那些山东女兵,她们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搬家之后,各家各户都开始起灶开伙了,连队就关闭了食堂。这下可苦了关丽奇,一个人也得一日三餐地做饭,而且还得打柴、备粮、置办冬菜。起初她还觉得新鲜,可没几天,新鲜劲一过,她就突然觉得这看似和别人一样的日子,其实有着许多的不同了。
秋日的黄昏,塔里木的太阳似乎显得格外疲惫,老早就挂在西天之上,一动不动,昏昏暗暗,连点热乎味都没有。等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起炊烟的时候,营区里就开始静下来了,四野里也就没了声响。
当西天上的太阳一走,整个连队就跟着一起睡进了长长的黑夜。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也会让关丽奇觉得索然无味。尽管她一个人躺在这不需要任何伪装的时空里,可以静下身子,静下心来,但是她却觉得这夜太长,于是周身出现了阵阵的清冷……
这方清冷的阵地,关丽奇又守了整整七年,共计两千五百多个夜晚。
直到有一天,一位叫李佑的年轻人,走进了她的视野,她才放弃了这片阵地。
李佑是从边防部队复员后,被分配到她的农场来当技术员的。小伙子到营部报到的那天,正好碰到关丽奇去营部办事,老远关丽奇就发现了他:“他一个人背着背包,站在营部门口。到跟前一看,是位长得很清秀的青年。在和他闲谈中,知道他是新来报到的技术员。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上,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孤独感。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位并不粗壮的山东青年。”
自从认识李佑之后,“假小子”的身上又出现了“女人状态”。这次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女人味,不是伪装的,是天生的、娘胎里带来的那种质感的女人气息。尽管李佑的到来,成了年轻姑娘们的焦点,但是,从她看见李佑的第一眼起。关丽奇就觉得李佑是属于她的。
这一年,关丽奇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在那个年代是典型的老姑娘,但是她似乎并不着急,在年轻的姑娘们一拨又一拨地退下来之后,她用了两年的时间,渐渐地、不温不热地走进了李佑心中那片别人无法进入的天地。
1962年秋天,关丽奇扛上行李,去了最偏远的十七连。
当天。她就和李佑结了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假小子”结婚,却成了团场里最大的新闻。那夜她们的洞房。一直闹到了天亮……
“做女人是件挺难的事”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而又幸福的。
白天小两口出双入对,晚上俩人有说不完的话。关丽奇到了这时,才发现所有的夜晚,原来都不长:所有的夜晚,也都不寒冷……
1963年,在别人的孩子都上小学时,她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由于是大龄生育,尽管是顺产,却很艰难,关丽奇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才生下了宝贝女儿。
初为人母,本来是件骄傲而幸福的事。可关丽奇说:“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苦,打死我这辈子都不要孩子。”
于是,还没出月子,她就改变了婚前给李佑生一群孩子的许诺,决心这辈子再不生第二胎。
李佑也很支持她的想法。
“可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又有了。”
她就背着李佑去了医院,求医生想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了。医生一检查都四个多月了。瞪着眼睛把她骂了回去。
可关丽奇是谁,她怕过什么:“你医生不给处理。我自己处理还不行吗?”
于是,她开始了上房、爬树、搬石头、跑步、跳高、练单杠,可是那孩子就是和她别着劲,任你关丽奇怎么折腾,人家就是不理你的茬,而且还见天地长。
十月怀胎,等她把孩子生下后,护士告诉她生的是个男孩。她指着儿子骂上了:“我就不信还把你狗日的哆嗦不下来,你小子有本事不出来呀。”
一双儿女,让关丽奇和李佑都很满足。
可如何侍弄孩子,却难煞了关丽奇:“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儿,做姑娘、做女人的事,除了生孩子,我几乎全不会。针线活儿,我更是一点也不会,可孩子得穿衣服呀,我就帮别人下大田、拾棉花、锄地、插秧,给人家上房泥、打柴火,人家就给我的孩子做衣服。我俩孩子从小到大没穿过我做的衣服、但也都没冻着,也没饿着,稀里糊涂就给弄大了。到现在想想觉得也挺有意思。一辈子都快走到头了,还没学会怎么做女人,怎么当母亲。就说这带孩子的技术吧。到现在我也没学会。后来女儿、儿子结了婚都有了孩子,领来让我带,没几天的功夫,人家就又都抱回去了。为啥?那孩都让我带得又脏又病又不听话,人家不领走干啥?”
说来也怪,关丽奇的女儿和儿子,没有一个继承她性格的。姐弟俩从小都是文文静静的孩子,出奇地省心。
1974年,关丽奇调到了阿克苏兵团农一师劳改处,全家一起进了城。
告别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团场后,开始她怎么也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直到退休后,原来农场的许多老人,也相继搬到了城里,她才仿佛又找到了北,整天和那些老战友们泡在一起。家里洗衣、做饭之类的事全部甩给了李佑,天天幸福并快乐地过着她的老年生活。
在我采访她的半天之中。我至少六次听到有人在楼下喊她“假小子”
临别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老朱,那位小有名气的油画家。想起了他的那幅《胡杨》。想起了我和他的那次争论。
关丽奇是胡杨吗?要是,她应该是一株什么样的胡杨呢?
我想象不出,老朱的《胡杨》为什么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