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兰说:“那年我才十七岁。一来就住没门没窗的地窝子,夏天又闷又潮,到了冬天结的全是冰。要是遇下雪天,门口都让雪给埋平了,男兵好不容易钻出来了,就帮助我们从外边向里挖,要不连人都出不来。”
姑娘们好不容易坚持到了第二年夏天,组织上开始给她们物色对象了。夏元兰说:“我们一起来的八十多个姐妹,全是组织上介绍的。你不同意这个,他就给你再换一个。反正上千号男人都在盯着我们这几个女兵,到后来,连我们自己也烦了,你再来谈话,我就胡乱答应一个得了,我和钟万义就是这么成的亲。不过,林治荣却死活不同意组织的安排。但是五年之后,她还是在组织的介绍下,找了一个老兵结了婚。现在我们的日子不都过得挺好嘛,想想当年折腾个啥劲。”林治荣就说:“那还不是当时气不过。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这几批山东来的女兵什么好事都没赶上。前面来的几拨湖南女兵,还有1949年跟着王震的大部队进疆的那几批,把好的、当官的都挑光了,我们来的时候别说是团长一级的了,就是王震部队的老点的营长都没了,剩下的几个带长的吧,全是清一色的国民党(指陶峙岳部队“9.25起义”)的兵,再就是像我们这些边境团场里的一把胡子的老兵了……”
“难怪当年给你介绍了有二十个,你一个也看不上,原来是想找个屁股上冒烟的(指干部)。真没看出来你还有那鬼心眼子。”张静花笑说。“不过想想你说的还真对呀。我们这拨山东女兵找的全都是人家湖南女兵挑剩下的货,一色的国民党兵。”
也许这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在我采访的山东女兵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一生坎坷。一场“****”,十年浩劫。因为她们的丈夫“走资派多”、“牛鬼蛇神多”、“国民党残渣余孽多”。
好在那个时代,只是历史长河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岁月,对于人生而言,十年尽管漫长,但我们依然能看见她们身上那原本属于太阳才有的光亮。正如山东女兵金茂芳阿姨讲的一样:“苦难是我们这代女兵挺起脊梁做人的支柱。”
啊,让我们一起挽起历史的遗忘,记住八千多名为了共和国的民族大业,一生奉献边地的山东女兵。危难中,她们挺起的也是民族的脊梁!
爱情交响诗中的个性音符
在采访山东女兵的日子里,老兵们给我讲了一个叫《一粒蚕豆》的故事。
故事讲述的是1950年3月,陶峙岳的一支部队(二十六师七十六团),从景化(呼图壁)开进小拐子垦荒,大片的土地垦出来了。也就到了播种的季节。兵们把金灿灿的麦种用极为原始的播种方法,一把把地撒进地里。有一个兵抓起一把麦种之后,突然发现了手中的麦子里有一粒蚕豆。于是,他在地的中央选了一片土质较好的地方,精心地种下了这粒蚕豆。不久蚕豆发芽了,长叶了,开花了……
秋天来了,这株蚕豆结下了二十四粒籽。
第二年,那兵又把那二十四粒蚕豆全部种进了土里,再到秋天来临的时候,那一片土地上结出了两升的蚕豆。
再往后,这粒蚕豆的子子孙孙,就在小垦区安家落户,繁殖开来,最后一直在天山北山麓的各个农场都有了蚕豆的后代。
讲故事的人说,这是兵团最有名的几个掌故之一,因为故事的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起初的三千湘女,中间的八千山东大妮,还有后来除了西藏之外,几乎各个省的女兵、女人,大姑娘、小媳妇,约有五万之众(至1954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她们就像是一粒粒的蚕豆,在边疆的大漠中扎根发芽,生生不息繁衍开来。
荒原,在经历了短暂的干渴之后,是女性的温柔中和了兵营的喧嚣。
能说出这其中“蚕豆”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呢?
有时。历史是无奈的,同时又极其悲壮和可歌可泣。自然,在20世纪50年代新疆兵营里由王震等将军们制作出的这首宏大的爱情交响诗中,也有几段十分有个性的音节。
仙菊阿姨的“爱情未遂”的事件
在塔里木盆地的深处。有一个叫沙井子的垦区。
今天,那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五十多年前,这里有个叫朱仙菊的山东女兵和一位李姓军医的“爱情未遂故事”。
仙菊是1953年从山东莱州入伍的。十六岁的仙菊是那批山东兵中一位有知识的女孩,她初中毕业后,本想继续上学。可一个农家实在供应不起。仙菊听说到部队就可以上大学,于是她就瞒着父母报名参军到了新疆。
一天重复一天的开荒生活,没让仙菊厌倦。她的文化特长也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了,她成了团里的文化教员。几个月后,她就成了班长,连那些比她早来几年的好多湘妹子和山东女兵都成了她的部下,她的学生。和她一起担负全团上千人扫盲任务的还有一位姓李的小军医。二十出头的小军医出身中医世家,不论专业还是相貌都很出众。与仙菊非常般配。于是,两个年轻人经常在一起探讨理想,交流进步心得,虽然连手都没拉过,可大家都知道了他俩有“那种意思”。然而,后来的一件事,却影响了仙菊和那位军医的一生。
原来,有天下课后。和仙菊一起入伍的另一个山东女兵来征询她的意见,说有位教导员看上她了。仙菊就说,看上你也别答应,他都比你大十一岁,找个小老头干啥?
女兵果真听了仙菊的话,在那位教导员申请结婚时,女兵突然变卦,搞得那位教导员很没面子。于是,在教导员的干预下,“组织”上开始过问这件事了。结果女兵捅出了仙菊。
仙菊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捅这么大个漏子。她被说成是破坏军婚的典型,并被撤消了班长职务,还被同志们斗争了许多次。
仙菊猛然绊倒了,她精神崩溃了。
一天下午,她趁人不备。悄悄离开营房,哭着向远处的干渠走去……
干渠水流湍急,完全可以结束这个小女兵的一切。仙菊站在渠边哭够了之后,整了整军装,纵身一跃……
她没有跳进大渠,反而跳进了教导员的怀里。
教导员是在她跃起来的一刹那。拦腰抱住了仙菊。随后,又把她按倒在大渠旁的土埂上,挥手就是一巴掌。
仙菊的嘴角上流血了,教导员又像拎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一抬手就将她甩出了好几米……
难道这就是命吗?救她的竟然是王教导员,就是仙菊说的“小老头”。她的政治生命不就是毁在这个“小老头”身上的吗?
原来“小老头”开始对仙菊“破坏他的婚姻”很有意见。但是,当他看到仙菊后来的处境时,就转向同情她的遭遇。当仙菊离开部队营区时,“小老头”感觉这姑娘要出什么事。当时他想拦住仙菊,但又怕引起误解。所以就悄悄跟在仙菊身后。来到了大渠,在最关键时刻,才伸手救下了仙菊。
仙菊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小老头”,又向大渠奔去……
就在仙菊跑出第二步的时候,“小老头”又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这次“小老头”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而是和仙菊一起哭了起来。
不久,仙菊就向党组织交了一份结婚申请书,自觉自愿地嫁给了“小老头”。“小老头”是河北人。是位参加过百团大战的老八路,比仙菊整整大一轮。婚后,他事事让着仙菊,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他和仙菊一起生活了二十六年。
1981年“小老头”去世前,还对来看望他的农一师的领导说,仙菊是他的恩人,希望组织上能够在他走后,好好照顾仙菊的晚年……
在仙菊和“小老头”结婚之后,李军医达到了痛苦的顶点。他无法克制自己对仙菊的感情,他更无法面对仙菊成为他人之妻的事实。1956年春天,他给仙菊留下一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落。
1975年,仙菊和“小老头”回山东探亲时,还专门去无锡找过他,李家的一个远房叔叔告诉她,李军医回来后,全家去了南京,现在已经好多年没有消息了。
从此,仙菊就再没提过李军医的事。
然而,“小老头”走后的第三年,仙菊突然把儿子和儿媳叫到了跟前,她说,她想去南方找李军医,并说如果李军医现在没有老伴,她就要和军医再续前缘。
孩子们早就知道妈妈当年“爱情未遂”的故事,谁也没有反对。
儿媳卖掉了娘家陪嫁的“永久”自行车和“上海”牌手表,陪着婆婆一起去了江苏。近半年的时间里,婆媳俩找遍了苏南的角角落落,也没打听到李军医的下落。
“李军医真的找不见了。有的人只要丢了,就是一生一世再也找不见了。”回到新疆后,仙菊老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嘴里时不时地说着这句话。
是呀,有的人只要丢了,就一生一世再也找不见了。
徐理芳为何拒绝照合影
徐理芳和朱仙菊一样,也是兵团的土地上的一粒“蚕豆”。
不同的是徐理芳在繁育了五粒“小蚕豆”的同时,用一个女人一生的沉默应对了自己的命运。
尽管这无声的抗拒没有任何结果。
徐理芳在她五十九岁的那年,突然心血来潮,写起了回忆录。她在这篇《难忘的一生》中,讲述了她的婚姻。
她说,她是在骨干会生产会议之后,被领导叫住的。领导让她坐在对面,很认真地问她几个当时的时事政治题。
徐理芳全都答对之后,领导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说:“徐理芳同志,你都过了二十岁了,我看你和某某某同志,接触一下,成个家最合适。”
“不!我不!”徐理芳吃惊地说,“我要回家,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在等着我呢。”
领导说:“这还不好办?把母亲和弟弟接到新疆,在你身边照顾你不是更好嘛。”
“我弟弟还要上学呢。”徐理芳在努力给自己找着一切可以推辞的理由。
“那也可以到我们这里来上学嘛。”领导又夸着徐理芳说,“我早就听说你是个孝顺女儿,果真我没看错。”
徐理芳一时没找出理由,就支吾了一声。
“你也知道,某某某是位老革命,是位好干部,好同志。我们组织上要对他负责。也对你负责,像他这样的老同志成家不是儿戏,更不能拉郎配。这是政治原则。”
徐理芳这才想起刚才领导为什么考她那几个政治题了。因为,其中一道就是“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
见徐理芳没吱声。领导又接着说:“我们的革命老同志成家都是有过硬的条件的,第一要思想好、工作好;第二要身体好、品德好;第三是要性情温柔,有一定的文化……”
“你说的这些条件,我都不够。”徐理芳赶紧说。“我今后一定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争取条件。请首长再给某某某重找一个吧。”
“不。经过我们考察,感到你的条件最合适。你俩生活在一起一定没问题。你和他建立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照顾。”领导又继续说,“怎么样?你是不会反对吧,我们相信你徐理芳同志是能正确对待个人婚姻问题的”
徐理芳在文章中写道:“……当领导提到‘组织’二字时,我语塞了。因为我是个团员,也不敢说反对,也不敢说同意,一直红着脸,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后来领导又说了些什么。反正是领导过来拍了拍我的头说,你是个懂道理的好姑娘,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一下子就像又被解放了一次一样,拔腿就向门外跑……”
这次谈话之后,连续十多天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徐理芳认为警报解除了时,团政治处通知她说,她和某某某的结婚申请上级已经批准了,让她这几天抓紧准备准备。赶快结婚。
就这样,在战友们的一片祝贺声中,徐理芳和某某某结成了夫妻。
婚后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徐理芳在书中说:“过一天。就当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任务,生一个孩子,就当是干完了一件工作。”
然而,1958年,她的丈夫某某在大炼钢铁时,由于意外事故被砸成高位截瘫。原本就被徐理芳当作“完成任务的婚姻”,又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就在这时,领导又一次出面找徐理芳谈话了。
从此,她又接受了组织交给她的护理丈夫的任务。
自此,徐理芳就一直守着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围着病人转了整整三十八年……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徐理芳阿姨这位山东老乡。我听着她的故事,心里在流泪的同时,让我更加肃然起敬。她是一位把婚姻当作“完成任务”的山东女兵。
徐理芳阿姨家里有许多相册,那里边有她和战友、朋友、儿女的合影,也有夫妻俩的个人工作照、生活照,却没有一张夫妻俩的合影,就连大孙子满月时的全家福,也是老伴和她每人都抱着孙子照一张。后来和徐阿姨熟了,我曾大胆地问过她,人都嫁他几十年了,夫妻照张合影又何妨?
没想到老人说:“就是因为一句话,一辈子我拒绝和他一起照相,别说合影。就是全家照,我也绝不和他在一起,全是各照各的。”
是什么话让这位老兵记了一生,陪伴老伴四十年却没留下一张夫妻合影呢?后来徐理芳阿姨告诉我说:“你还记得那位一到关键时候就找我谈话的老领导吧?我和你叔叔结婚登记那天,他们两口子都来了,他们是你叔叔的老战友,可婚礼刚结束。他老婆就当着我的面说,理芳你很有眼光,你们俩站在一起就跟父女俩一个样。”
倔强的老兵哟,难道你一生的付出,比这句伤人自尊的闲话还重要吗?你用一生的精力和一颗善良的心,担当了组织上交给你的一次比一次艰难的任务,却又是这么小心眼地记住了这句话。
啊,徐阿姨,我的老乡,我的长辈,你是菩萨,一个有一点点小心眼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