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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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是地主的女儿,她是兵团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她是闻名全国的劳动模范。尽管她的婚姻有悲有喜,她却用自己一生的精力,去证明了******总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道理。五十年耕耘,五十年收获。金秋十月。地主的女儿站在丰收的田野上,放声高歌……

空旷的田野里,有了兵,田野就成了军营。

只是这军营太大,太没边没沿。王震将军把他的十多万部队撒进天山南北广阔无垠的大漠、戈壁,还有无际的荒原之后,过于空旷的漠野里,到处充盈着兵的气息和男人的野性。他们不安心于脚下的土地,他们不情愿一生守望这片土地。

因为,他们下意识里还是军人,他们是阵地的守望者。他们在耕种土地的同时,宁愿手中的锄头生锈,也不愿肩上的钢枪染尘。只有女人才能让他们安下心来,也只有女人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成为土地的守望者。

于是,这里就来了一批批爱吃辣椒的湘女,爱吃大葱的山东姑娘。过于单一的色彩,被打破了。伴着湘女和山东大妮的笑声、哭声。变得温柔起来。从此,兵营里就有了和谐,土地上也不再是单一的色彩。久而久之,兵们就在土地上安下了心。

是土地拴住了女人,女人又拴住了他们的心?

当时的中国,依旧是农耕经济为主的社会。土地为母哟,土地上拴住的岂止是兵们的心,关键是兵们的女人。

银发时节她在土地上放声歌唱

当金茂芳和一大群爱吃大葱的山东姑娘,来到这个叫石河子的地方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原。

金茂芳说:“……连绵起伏的戈壁连着芦苇、红柳丛生的半荒漠化原野。和我们家乡济宁相比,简直就不是一个地球上的地方……”

在1952年的这批山东女兵中,金茂芳对于新疆的艰苦和荒凉,是有着充分思想准备的。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因为,那是一个唯成分论的年代。金茂芳说:“当我从山东济宁老家坐了整整一个月零三天的车,先是火车,再是卡车。一路来到新疆,真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担心,军用卡车上挤满了穿着崭新军装的十几二十岁的孩子,穿行在茫茫沙漠时,我就想:这辈子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可真的到驻地的时候,领队的干部喊了一声,到家了。我们一百多人四下看看,到哪儿了呀?平展展的戈壁滩上没有一间房子。秋天旷野上的戈壁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就像有一大群人在哭。队伍里就有人跟着这风声哭了起来……”

金茂芳也想哭。可她没敢。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别人可以哭,可以闹。她却不行,也不敢。

金茂芳,她把泪流进了心里,因为来新疆当兵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要在新疆这片远离家乡,也远离了父亲那个阶级的土地上,当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自己挣一个属于劳动人民的名分。

从此,她咬着牙,在这片土地上放歌,用自己超出常人的意志和毅力。用一生的劳作实践了******总理对她说的那句“出身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选择”的话。

她赢得了这片崭新的土地,也赢得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劳动者的敬仰。

兵团成立五十周年之际,她家乡的政府派人来慰问齐鲁女兵,家乡的亲人问金茂芳,想不想老家?她说,想。

再问,回不回去?她说,不回。

为什么?

她说,几十年生活在新疆兵团,回老家反倒不适应了。

实际上,家乡永远是她梦中的土地,不是她不想回老家,是因为她自己把青春都献给了这片土地,眼看着片片荒滩变成了绿洲,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

她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她的歌声永远都会唱给这片土地听。

1952年9月,金茂芳她们到达新疆之后,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戈壁滩上建花园》。

劳动的歌声漫山遍野

劳动的热情高又高

生产运动猛烈地展开

困难把咱们吓不倒

没有工具,自己造呀

没有土地,咱们开荒呀

没有房屋,自己盖呀

没有蔬菜,打野羊哪

劳动的双手能够翻天地

戈壁滩上盖花园

修水渠呀,打田埂呀

三天三夜不合眼呀

自由的种子撒下去呀

幸福的泉水流不完

劳动的双手能够翻天地呀

戈壁滩上盖花园

……

2005年的10月,是金茂芳在土地上歌唱的季节。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五十年大庆期间,金茂芳接受了几十批记者的采访。从山东老家的省报、市报到中央各大媒体,对老人家进行了“轮番轰炸”。单是这首《戈壁滩上盖花园》,在这一个月里,她就对着摄像机的镜头,给全疆、全省(指山东省)和全国的观众唱了十一次。

当年,只是唱火了兵团的这首老歌,让她和她的姐妹们在这一个月中唱红了中国的歌坛,唱火了2005年的10月。

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发自内心地歌唱。

她又怎能不歌唱呢?

她说她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一个拥有一百多亩土地和几十名长工、短工的大地主。她的伯父、叔父,一个是国民党的镇长,一个是属于小资本家的商人,而且又都是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人民政权枪毙的“阶级敌人”。家乡的土地给过她温暖的童年,地主出身让她有过大小姐的身份,也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她说,她当年参军支边的目的,“就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另类身份,争取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哪怕是死也要到新疆。”

在这片土地上,她如愿以偿地成了兵团的第一代女拖拉机手,成了拖拉机手中的佼佼者。她创造了用七年多的时间完成二十年的任务,为国家节约油料五万多公斤的记录,她是全国劳动模范、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级英雄模范标兵,兵团十二面红旗之一。

如今她在这片土地上,整整守望了五十四个春秋。

她在这片土地上抛洒了汗水,这片土地也给了她丰厚的馈赠。她是模范。是名人。她的事迹被拍成纪录片,她的形象上过中央电视台,她的奉献上过全国各地的报刊。在党和国家三代领导人中,她见过朱德、******、******、江****,见过贺龙、陈毅、邓颖超、王震……

然而,面对这一切,金茂芳说:“直到现在,我最想说的还是敬爱的周总理说的那句话,‘出身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选择’。我出身不好,但我选择了一条好路,一条堂堂正正为人的正确道路。在这条路上,我可以像别人一样走下去,和别人一样干得很好。因为,是这条路,让我成了一个优秀的劳动者。”

啊,金茂芳,一个优秀的劳动者……

苦涩而又浪漫的爱情故事

金茂芳的婚姻,是随着田野上成熟的庄稼一起收获的。因此。这婚姻从一开始就带着泥土的芳香。带着土地上原有的浪漫。

那是1953年8月的一天,石河子垦区几十万亩的庄稼开始有了金黄,有了成熟的日子。金茂芳的拖拉机刚刚从田野里开回连队,指导员就让金茂芳到他的办公室去。说是有急事。

她将机车熄灭了火,唱着歌就去了指导员的办公室。还没等金茂芳坐稳,指导员就神神秘秘地说:“金茂芳同志,我代表组织上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金茂芳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指导员,你问吧,我保证如实回答。”

指导员就说:“你们机耕队的机车组长王盛基同志,这个人怎么样?”

金茂芳就问:“你指的是哪方面?”

指导员就说:“不是一方面,是全方面的,你给他一个评价。”

金茂芳想了一下说:“王组长各方面都不错,应该是个好同志。”

指导员听后,笑了笑说:“行。我就想听你这句话。你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金茂芳想了一路,指导员问她这事干啥?其实,很明白的事,王盛基看上她了,只是金茂芳还蒙在鼓里。指导员的谈话,就预示着新一轮的组织介绍又开始了。说白了,指导员问她的目的,就是要替王盛基掏个实话。

当天下午,指导员就跟王盛基说:“行啦,你就大胆地开始吧。等差不多了就赶紧打个报告。”走的时候指导员又叮嘱王盛基一句:“动作利索点,看上金茂芳的人可不少,那可是个好姑娘。前段时间组织上给她介绍过一个司务长、一个副营长,她都没看上。这下就看你的了。”

王盛基是个老实人,红着脸听指导员说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使劲点着头,答应着……

在指导员找金茂芳谈话的第三天,又轮到王盛基和金茂芳同一台机车开荒了。一上车,金茂芳就感到王盛基今天有些异常,平时开荒或是犁田。他都紧盯后边的犁铧,时不时地提醒着你注意操作。可是今天他却老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头刚回转过去,就又转过来偷偷看金茂芳,金茂芳稍稍一动,他又赶紧转回去。如此几番之后,金茂芳就问他:“组长,你今天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王盛基就说:“没有,没有,就是有点……”

金茂芳就说:“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王盛基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是这样的。金茂芳同志,有人反映……反映……”

“反映啥?”金茂芳是个急性子,就催问道。

“其实也没啥?就是人家向组织上反映咱俩人不错。”王盛基低着头说,“你觉得怎么样?”

金茂芳听到这里,一脚刹车,王盛基的头差点就被甩了出去。接着金茂芳盯着王盛基问道:“谁反映的?什么咋不咋样?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王盛基没想到金茂芳会发这么大的火。赶紧解释说:“前天,指导员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还认为你同意了呢。所以,所以,我才,我才……”

金茂芳这才想起指导员那莫名其妙的谈话,心里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就说:“王盛基同志,现在我还不想那么早结婚,那么早谈这事。”

说完,她让王盛基下车。自己一个人疯了一样,驾驶着拖拉机在田野上狂跑起来,一口气,她犁了整整一块条田。

直到天大黑下来的时候,王盛基才小心翼翼提着晚饭走过来。她接过饭,看都没看一眼王盛基,坐在田埂上就开始了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六个馍馍。等她把手再次伸进筐子时,她才发现筐子里只剩下一个馒头了。这时,她才不好意思地看看王盛基,说:“就一个了,你吃吧。”

王盛基老实巴交地问了一句:“你吃饱了没有?”

金茂芳就笑了。王盛基也跟着笑。

这时,准噶尔的月亮升起来了。金茂芳又发动了她的机车。就在她要挂档的时候,她看见王盛基还提着筐子,眼泪汪汪地站在车下。她的心里动了一下,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去,说:“愣啥呀?还不上车。”

王盛基听到后,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蹦上车来。俩人无语。只有机车的轰鸣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金茂芳说:“后来,俺两个就好上了,同一个机车的大姑娘、小伙子也就经常拿我们开玩笑。”

今年已是七十二岁的金茂芳,在回忆起这段原野上的浪漫往事时,脸上依旧洋溢着极为幸福的光彩:“当时还有一个湖南姑娘也特别喜欢盛基,可她的长相和身体条件都没有我好,而且又不跟基盛在一个机车组里。我当时不知道这事,等后来战友们都拿我和盛基开玩笑了,说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才明白了那个湖南女兵为什么好长一阵子都对我冷冰冰的了,她的醋劲反而弄得我还不好意思了,见了面都红着脸没法打招呼。”

金茂芳说:“自从我跟盛基好上以后。就没有人再来给我找麻烦了。这倒省了好多心。因为那时候。连队里大多半的男人还都是光棍一条,你没对象,就天天有人找你说这事。后来,过了几个月之后,大家都认为我和盛基是铁板钉钉了,我们也开始偷偷约会了。记得第一次约会是个秋天的晚上,下午下班时,他说咱们到水沟那儿走走吧,我就说行。那天好像是十五或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我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军装,还擦了一些“百雀灵”,梳着两条大辫子就去了。噢,当时。我那辫子可长了,都到腿弯以下。出门了又怕人看见,俩人就分开走,到了离驻地很远的水沟子边上,才敢见面。我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我。两个人隔几米远坐着,更别说拉手了,哪敢像现在的小青年。我们说的工作、学习之类的话,一点出格的都没有。可惜当时那地方蚊子太多,嗡嗡的,打都打不过来。咬得人实在受不了,话都没法好好说。他从身边拔了一把草给我轰蚊子。我也拔了一把,给他轰。蚊子没打走,我们却让蚊子给咬回来了。”

过了好久,金茂芳好像才从幸福的记忆中回到了现实。她又很淡地笑了笑说:“自那一次之后,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敢再约会。有什么事在工作的时候就说了。直到有一次,他到乌鲁木齐出差回来,我们才又约会了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到外边,是他到我们女兵宿舍来了。他给我买了两双袜子。是红一道、白一道、黑一道的那种,很漂亮的。他坐了一会儿。人多眼杂,他就走了。我们谁也没看见他怎么就把袜子悄悄地塞到了我的褥子下。那时候我们睡的是大通铺,过了好几天,我准备洗床单时,才发现褥子底下有两双袜子。当时,我还想是谁的,问了睡在我两边的姑娘,她们都说不知道。我就把那袜子装到兜里去问他。我说,王盛基同志。你把啥放到我褥子下面啦?他就脸一红说,你现在不是看见了吗,还问个啥?我就拿出袜子来塞给他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他当时就急了,问我为啥,我说,我又没和你结婚,我凭啥要你的东西。这下可把他急坏了。你想,那时候一个男同志拿着两双女人的袜子多不好意思,可我说到做到,放下袜子走了。你说他那个人老实到什么程度吧,从此他再也没敢拿出来,直到我们结了婚,他才敢拿出来给我。你想呀,从1953年我们定下这事,到1956年结婚,他把那两双臭袜子藏了三年多的时间。所以婚后,我就一直穿着这两双袜子。底下烂了补。补了再穿,到后来实在穿不成了,我就把袜筒剪下来,缝在棉袄袖子上……”

两双袜子让老人记了一生。今天谈起那段时光,一头银发的金阿姨脸上还久久地飘荡着两团幸福的云彩。

那好像是她们热恋中的日子吧。机耕组奉命到一个新地方去开辟一个农场,开荒的日子是艰苦的。附近几公里内都没有一片淡水。吃水全靠用牛车到外边拉。荒原上的水连衣服都洗不成,否则,干了就是厚厚一层的盐壳。金茂芳的衣服脏得实在不行了,她就换下来准备在休息时跟拉水的牛车到外边去洗。可等她回来时,她的衣服不见了,出门一看都在外面柴火堆子上晒着哩。

而此时的王盛基,却远远躲在一丛红柳中,偷偷看着金茂芳,唱着歌,收拾着自己的衣服……从此,洗衣服的任务就落在了这位老实人的头上。

1955年,金茂芳和王盛基随着十万大军一起就地转业,成了军垦职工,但是他俩还是被一起分配到了石河子机耕农场。是年秋天,当田野里的庄稼又染上金黄色的季节,他们正式向组织上呈交了结婚申请。

但是,在组织批复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却又遇到了麻烦。因为金茂芳是回族,当时的政策还不允许回汉通婚。组织上当然不能批了。用王震的话说,“在新疆工作,最大的原则就是党的民族政策。千好万好,破坏民族政策就没一点好”。为这。组织上还专门找两人谈了一次话,在肯定他们工作和成绩的同时,让他们认认真真地学了半天民族政策……

婚结不成了,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几天的痛定思痛之后,金茂芳找到王盛基说:“王盛基同志,你看咱们的情况都这样了,现在你该咋办就咋办吧,我也不能拖累你了,反正今后我是不再找人了。”

王盛基蹲在地上,抱着头喊道:“你不找,我也坚决不找,咱们就这么等,一直等到允许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