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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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澡堂里,传出了姑娘们的笑声。一路的鞍马劳顿,顷刻之间就融化在了那池碧水之中。由于人太多,池子又小,姑娘们被分成几拨轮流洗。尽管池子里的水越来越浑,她们还是洗得津津有味。因为许多人自从过了兰州之后没有洗过澡。甚至连脸都没有好好洗过。所以,直到月上祁连时,澡堂里还有女人的歌声传出来……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月亮也从祁连山里升了起来。

补给处的营区里,开始有了三三两两晃动的人影,还有小河般流淌的笑声……

于是,若干年后,原西北军区酒泉补给处一位当年烧锅炉的战士,在垂暮之年。也没有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那个营盘上干了大半辈子,给马家军、胡宗南的部队都烧过水。做过饭,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女兵。这伙湖南女兵刚来的时候,一个个就像土人,和我们当地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可是等她们再从澡堂子出来时,全都变成美女。细白细白的。我们河西的山水,是生不出这么俊的女子的。后来听说,她们是给在新疆的王震部队的老兵找的媳妇,当时我心里就想,还是在王震手下当兵有福气,连媳妇都有人给你找。”

月光下,西北军区酒泉补给处的营区里,盛开了一地的芙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几个早起的女兵就看见了离营区不远的嘉峪关城楼。这时,她们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长城的尽头。

早饭后,支队组织女兵参观城楼,还从补给处请了一位老伙夫(当地人)给大家当导游。伙夫浓重的河西方言,姑娘们都听不懂,偶尔听明白一两句也是民间野史传说。最后还是田妹和一位姓朱的女兵(据李翠花等人回忆。朱参军前是一位中学教师)。给大家讲了嘉峪关的历史。

“那天田妹子站在城楼上,给我们讲了大半天明长城和嘉峪关。”李翠花说,“田妹出生在书香世家,比我多上两年学,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

她告诉女兵,嘉峪关位于河西走廊西段,南靠祁连山,北倚马鬃山,东接酒泉盆地,西为平坦的戈壁,地处走廊西段最窄处。嘉峪关城楼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因建在嘉峪关西麓的嘉峪山上而得名,它比“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早建九年。

田妹说,这里地势险要。南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北是连绵起伏的黑山,两山之间,只有十几公里,是河西走廊西部最狭窄的地方,被称作“河西第一隘口”。关西的大草滩,黄草平沙,地域开阔,素为古战场,关东是丝路重镇酒泉。紧靠关东南坡下,有著名的峪泉活水,“九眼泉”冬夏澄清,终年不竭,可供人马饮用,并可灌溉良田。这些优越的自然条件和险要的地理位置,是这里建关的主要原因。早在汉代,就在距关城北七里的石关峡口设有玉石障,依山凭险防守。

“田妹站在城楼上,微风吹着她的长发,指点江山。评说历史,就像是位守关的女将,让人好不羡慕。”李翠花回忆时还说:“关于长城的事就是从那天我才有了这样的印象。”

今天。当我再次站嘉峪关城楼上时,我也想起了五十多年前那位站在这里指点江山的田妹,一位漂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湖南女兵。

但是,田妹的人生轨迹,军旅生涯,就在嘉峪关城楼以西不到两百公里的甘新边界,画上了句号。

田妹没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嘉峪关休整之后,又开始了漫长的行军。

这天出发时,田妹所在的女兵支队,由于一辆车刚出发不久抛了锚,被编在整个车队的后边。按行军计划,她们今天的目的地,是甘新交界处的星星峡。

直到中午,那辆抛锚的车子也没修好。带队的干部决定将那辆车上的二十多个女兵,分散到其他车上,继续前进。

“车队重新上路不久,就遇到了大风。顿时,戈壁滩上天昏地暗,几十米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卡车的篷布四面透风,车里人又多,带着盐碱味的尘土,呛得人喘不上气来。”

李翠花说:“当时我们遇上的风沙,可能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沙尘暴,只是那时候还没这么叫。车厢里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大家就抱在一起。嘴里、眼里、鼻子里和身上全是沙子,一出汗全身痒得难受,就相互挖痒痒,一把下来。手上就有泥蛋蛋。”

天近黄昏,风停下来了,沙土也渐渐落了下去。

车队停在一处凹地里让大家解手。姑娘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抖着身上的沙子。正在这时。远处的山冈上,有一队骑马的人向她们走来。姑娘们好奇地看着马队由远而近地走来,李翠花还心想,从酒泉出来都两三天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就想和他们打个招呼。

马队停在了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向这边望着。

姑娘们也在向马队走去,她们到跟前,去问问新疆还有多远。田妹当时就在这群正向山头上走去的姑娘们中间。突然,马队里一个大个子朝周围的人喊了一句什么,所有的人就都拔出了枪,向她们冲了过来。

姑娘们身后,带队的干部此时也像是发现了什么,向姑娘们大声地喊着:“土匪来了。快回来上车。”

姑娘们听到喊声,转身就往回跑。但是已经晚了。

土匪的马队,很快冲进了人群。押运的干部和司机们,尽管抢占了有利地形。进人战斗状态。但是,由于土匪和女兵绞在了一起,没法开枪了。加上马蹄带起的尘土,谁也看不清谁了。

李翠花和田妹手拉着手拼命地向回跑着……

正在这时,田妹身后的一个女兵摔倒了,眼看就要落到土匪手里了,田妹丢开李翠花回头去拉那个女兵时,一个土匪从马上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辫子……

“田妹个子高,土匪没下马就抓住了她的头发,一下就把她拽了起来。田妹也反手抓着自己的辫子挣扎着,可是马跑得太快,土匪一下子就把田妹的辫子连头皮拽了下来。”

李翠花说:“就听田妹一声惨叫,我回过头时,看见她满头满脸都是血。就哭叫着向那个土匪追去。土匪提着田妹的头发跑出好远后,又回身给了田妹一枪,田妹一下就扑在了地上,我到跟前时。她还睁着眼……”

李翠花泪水浸湿了几片纸币。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半天才回到客厅。

她说:“等我们的战斗员冲过来时,土匪也跑远了。可惜田妹子没能救过来,那枪正好打在她的胸口上。带队的干部怕女兵害怕,影响大家的情绪,谁都不让到跟前来,可我不管,抱着田妹就是不松手。指导员说了半天,我什么也没听见。后来,支队的几个干部决定就地安葬田妹。男兵们在路边挖好了坑,我还在抱着她。不让人动。谁动我就打谁骂谁。”

“……再后来。招聘团一位人高马大的女干事就过来劝我。三劝两不劝,她劈头盖脸给了我两巴掌。一下让她打醒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怀里抱着的是田妹子的尸体,我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李翠花接着说:“实际上当时是吓傻了。开始不会哭,也不知道哭了,让人家两巴掌才打清醒。我这一哭不要紧,全都跟着哭开了,就连那个打我的女干事,也抱着我哭了起来……”

田妹,是牺牲在进疆路上的第一个湖南女兵。

她本来是可以成为人妻、成为人母,成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女人的。但是她却倒在了土匪的枪口下,倒在了进军新疆的路上。

李翠花是那批女兵中,唯一参加了田妹葬礼的人。

李翠花从野地里,找回了田妹那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又用手擦干净了田妹的脸。

后来,兵们就用两条绿色的军毯,裹好田妹熟睡的尸体,掩埋在了路边的一片高地上……

一朵盛开的生命之花,就这样凋零了。

来年,这片戈壁上不知开没开出花来?

葬礼结束后。队伍又被重新集合起来。谁知刚上车。姑娘们又在车厢里发现了另一位女兵的尸体。

女兵是被流弹打中的。牺牲后还保持着坐立的姿势,身下是一滩已经凝固了的血液……

她也被安葬在了田妹的身边……

葬礼结束后,李翠花就在田妹的坟前,当众剪掉了自己的辫子。从此,她一生再也没有留过长发,而且就连女儿和儿媳,她也不让留长发。

1992年,李翠花的大儿子,从乌鲁木齐带着对象第一次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

李翠花只看了一眼就出去了。她对儿子说,我没看上这姑娘。

儿子问她为啥?

她说。她不喜欢姑娘的头发。一个大姑娘留那么长的头发干啥。

她说,她这辈子只要一看见长发就会想起田妹。

最后儿子拗不过,硬是动员未婚妻,剪掉了那一头连他都心痛的秀发。李翠花看着姑娘含着泪,拿着自己长长的秀发从理发店回来。当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十几克的钻戒,戴在了姑娘手上。

后来。这姑娘就成了和婆婆一样不留长发的媳妇。

几年之后,李翠花二儿子也从广州带着一位长头发的女朋友回来。刚到乌鲁木齐,嫂子就动员她先剪掉长头发,再去见婆婆。等二儿子和女友回到奎屯,李翠花二话没说,冲着姑娘的短发,又给了一枚大钻戒……

在这个滴血的故事发生五十多年后,我先后向十多位当年和田妹她们一起进疆的女兵们,打听过牺牲在车上的那位湖南女兵的姓名,可惜知道这件事的人们,没有一个能说上她的姓名来。

后来,还是新疆军区档案馆的董建辉大姐,帮我从浩瀚的史料中,找到了那个和田妹一起牺牲的女兵,她叫何汉菊。

在我写下这节文字时,董建辉大姐给我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了我田妹和何汉菊生平。

田妹,湖南永洲人,家庭成分资本家。1933年生于长沙,毕业于长沙女子中学。1951年3月入伍。后牺牲在进疆途中。1952年3月,湖南省追认为革命烈士。

何汉菊,湖南益阳人,1934年2月出生。富农出身,高小文化。1951年3月入伍。后因公牺牲在进疆途中。1952年3月,湖南省追认为革命烈士。

董建辉大姐还告诉我,在田妹她们遭遇土匪袭击的战斗中,还牺牲了一名叫马占东的司机。

另据一份档案文件记载,新疆军区湖南女兵招聘团,有三名干部,因两名女兵的牺牲,受到纪律处分。

安息吧,牺牲在甘(肃)新(疆)边界上的女兵田妹,何汉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