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鸡精一味铺陈典故,让我讲得口干舌燥,十分费劲。用五笔打字的人都知道,有时候打“典故”这一词时,常出来的是“贼”这个字,如果写诗时像鸡精奚锐金这样用典,可曰典故真如贼也。
不过当时,鸡精吟罢,黑暗中还是发出啧啧赞叹声。这时驼精安智高又说,别看朱中正(牛精)自称将军,其实他的诗写得也很出色啊,并大谈佛门中的道理——“多生有缘”方能使众鸟同宿一树。以此劝大家珍惜这次盛会。
牛精朱中正见盛情难却,也就不推辞了,念出自己的诗:
东阳夜怪诗
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
黍稷滋农具,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
都说辛弃疾有“掉书袋”毛病,我看这些“鸡精”“牛精”绝对不逊于他。其实好诗不在用典多少,水平差的人才一味用典故妆点。
这里简略说一下“牛精”诗中所说的“乱鲁”是春秋时鲁国一个名叫“竖牛”的人,并不是真的牛,而且这人后来作乱闹事,名声很坏。“朱中正”提及此事,并不能为脸上贴金,只能往自己头上扣屎,毫无意义。
“宁生”是春秋时的名相,年轻时曾以放牛为生。“丞相喘”则是指西汉时的丞相丙吉不顾路上有人杀人,却关心一旁热得喘粗气的牛,有人不解,丙吉说,杀人的事自有“公安部门”管理,丞相只管大事,现在牛热得喘气,是天气不正常,会影响农事,这才是大事。
“黍稷滋农具,轩车乏道情”,则是这头“牛精”说牛的本分是耕田,行道拉车不是它的职责,近来它的力气锐减,更加想念田地中的那种生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叫苗介立的“人”,其实是个“猫精”。(但《聊斋》有个叫苗生的,却是虎精。常言道“比猫画虎”,难道虎也随猫的“姓”?)大家知道,猫和狗一般不和,经常掐架,江湖夜雨家的狗打不过猫,猫常凑近狗,猛抓一下,然后就迅速上房上树跑了,狗虽然吠声极响,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并不占便宜。
“猫精”苗介立一来,“狗精”敬去文就悄悄说它的坏话,说它蠢笨无能,只会讨好主人之类,不想被猫精听到(猫的耳朵可是很灵敏的),于是“苗介立”大怒,说我本来不想邀名,现在有人这样讽刺我,我不得不把我的诗也念出来让大家评一下,于是它说道:
东阳夜怪诗
为惭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卧锦衾。
且学志人知白黑,那将好爵动吾心。
“猫精”这首诗,倒没有堆砌典故,句句切合猫的身份:经常吃肉、白天在锦褥上睡觉(日晏蟠蜿卧锦衾),能在暗处辨黑白。(猫是色盲,看东西都是黑白二色的,这个古人也知道?)最后这句“那将好爵动吾心”,字面上说的是“爵位”,其实“爵”通“雀”,是猫喜欢捕捉的小动物之一。
跟随“猫精”而来的,还有一对刺猬兄弟,哥哥叫胃藏瓠(藏瓢下之意)、弟弟叫胃藏立(藏于斗笠下),猫精夸赞了一番这哥俩,还说它们有《题旧业》一诗,非常出色,于是刺猬哥哥念到:
东阳夜怪诗(胃藏瓠题旧业诗)
鸟鼠是家川,周王昔猎贤。
一从离子卯,应见海桑田。
刺猬精似乎没有别的东西可夸耀,就像现在某些地方“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时生拉硬扯攀亲戚一样,把渭水河当成是它们的骄傲。像“鸟鼠是家川,周王昔猎贤”,说的就是渭水,“鸟鼠山是渭水的源头”,周文王在渭水边遇到姜子牙。“一从离子卯”,是这样一回事,古人相传刺猬是由老鼠和兔子变成的。
刺猬精还谦逊道:“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一时间众精怪都掩口而笑。可不,它们做刺猬的,整天就是“若负芒刺”啊。
狗精敬去文不屑于听猫精、刺猬精发言,于是他来到进士成自虚身边“私聊”,并又念了自己的二首旧作给他听,以明其志:
东阳夜怪诗(敬去文言志二首)
事君同乐义同忧,那校糟糠满志休。
不是守株空待兔,终当逐鹿出林丘。
少年长负饥鹰用,内愿曾无宠鹤心。
秋草驱除思去宇,平原毛血兴从禽。
这两首诗中,“狗精”无非是说它向往当时和老鹰一起出发,随主人打猎的情景。成自虚听了这些“人”的诗作,兴致极高,正想着把自己的诗也吟出来请大家共赏,没有想到此刻晨钟响起,这些“人”一下子全都销声匿迹了。
成自虚很是惊奇,呼唤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此刻曙光微露,他四处找寻,看到屋子北墙下有一匹病骆驼卧着(这就是“老僧”安智高),北窗下有一个黑驴,脊背上有三处磨破的疤,长着白毛(这就是“卢倚马”, 即前文中所说,仿佛穿着黑皮袍,背部和肋下打着白补丁的),房梁上蹲着一只老公鸡(“奚锐金”),秸垛上睡着一个大花猫(“苗介立”),距它一尺远处有个破葫芦瓢,旁边有个破斗笠。踢开后一看,果然有两只刺猬,在那里蠕动。
成自虚心下有些明白了,上马走出村子,大道旁有个废弃的木栏圈,里面一头病牛卧在雪里吃草(“朱中正”),而距此百步远,粪堆边一只狗(敬去文)斜着眼一直看着他。
成自虚后来遇到另一个进士王洙后,和他讲述了这些奇怪的事情,并记录下来,成为《东阳夜怪录》一文,流传至今。
在这个故事中,各种动物都会吟诗,非常好玩,很像童话寓言中的桥段。《西游记》第六十四回中有“木仙庵三藏谈诗”这样一段文字,和唐僧谈诗论道的都是一些“树精”——“十八公”是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其实是竹竿,“赤身鬼”则是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为丹桂、腊梅。
按说这些精怪都是“植物类”,又是懂诗的“人”,只不过“杏仙”对唐僧表达了一些爱意,却招来八戒不论好歹,一顿钉耙,连拱带筑,把几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根下渗出鲜血淋漓。唐僧心下不忍,还劝了两句,却被孙悟空说:“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于是八戒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全都筑倒。
可惜啊,杏仙真是遇人不淑,遇到唐僧这样的木头疙瘩,麻木无情,又遇到八戒这样的“猪“,焚琴煮鹤,辣手摧花。假如杏仙遇上的是宁采臣那样知书懂诗的书生,故事又将是如何呢?
有人觉得“东阳夜怪”的故事,脱胎于牛僧孺的《玄怪录》,其中也有一则故事,故杵、灯台、水桶、破铛这几个怪物联句写成下面这样一首诗:
维扬空庄四怪联句
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故杵
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灯台
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水桶
爨薪贮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破铛
故事中说唐代宗年间,兵荒马乱、十室九空。有个元无有的人(“东阳夜怪”中的主人公叫成自虚,这个叫元无有,看来编故事的人暗示我们是说着玩儿),在维扬这个地方的空庄里避一下风雨,当雨止月出时,见有四个衣冠各异的人,互相吟诗联句。等到天明,就倏地一下不见了,堂中唯有一个捣衣服用的旧杵(故杵)、一个黑糊糊的灯台、一个黄木水桶,外加一个黑铁破锅(破铛)。
这些精怪们联句之诗中,说的都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故杵说自己捣衣的功劳,什么“齐纨鲁缟”这样布料都是经过它的捣制(古人衣料为葛麻,很硬,须捣制变软后才能穿);而灯台则说嘉宾集会时,它用来照亮席筵;水桶说汲水时不能没有它;破锅则“自我表扬”了它为人们充腹填饥,不惜劳损自己的精神。
“维扬四怪”这样的做法,倒是承袭了古意,相传最早的联句诗是汉武帝时的“柏梁台诗”,那首诗中也是群臣们“自我述职”的大汇报,大将军卫青说:“和抚四夷不易哉。”廷尉杜周(管刑狱的)就说:“平理请谳决嫌疑。” 大司农张成(管农业的)则说:“陈粟万石扬以箕。”
看来唐代真是一个被诗歌浸透了的时代,不但上至皇帝,下至奴仆,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