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大概二十二岁,时间是1992年。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北京的一家单位。我住在办公室里,白天办公,晚上就睡在办公桌上,或者把钢丝床打开来睡在上面。记得那个办公地点在什刹海附近,下了班,我就在北海、前海和后海边溜达,观察悠闲或者匆忙的北京人。晚上,我还会坐电车,在王府井街口下车,步行来到天安门广场上,坐在那里喝啤酒,看晚上放风筝或是散步的人。
有时候,我中午吃完了饭,会躲进郭沫若故居里休息,可以感觉到轻微的风在吹。我还会去老辅仁大学的校园里转悠,看北京师范大学那些年轻的学子匆匆穿行在老斋舍的大楼里。当时,阳光是那么宁静,仿佛凝结在树木、房子和我的身上。那种心情,十分悠闲和惬意。但是,也有一种淡然的忧伤弥漫在我的心里。毕竟刚刚从大学毕业,对于大学的美好生活的回忆,构成了我平时做梦的主要内容。我经常在梦中,回到了我的母校武汉大学的校园中,在武大那山水凝重的校园里走动,似乎过往的每一刻时光都是那么让人感伤。我想起了我的爱情、我的阅读生活、我喜欢的音乐,比如鲍勃·迪伦。我是那么怀恋刚刚过去的大学生活,以至于我根本就无法适应我的工作状态。
当时,我每个星期都要去怀柔黄花城水库上班,在那里负责一个培训中心的文字工作。怀柔黄花城有一个小型的水库,还有一段很古老陈旧破败的长城,蜿蜒在附近的山峦之上。我会经常爬到长城上,手搭凉棚,眺望北京。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我对已经展开在我面前的北京的生活,感到是那么手足无措。北京的浩大和复杂、深沉和活跃、僵化和冷酷、旋转和生长,是我每天都能感受和需要去面对的。我的心情格外微妙,在瞬间发生着变化,我也常常怀想自己所走过的路。
于是,我就在自己的小录音机和电台音乐节目的伴奏下,在深夜里,一节节地写下这本小说。这本小说是双线结构,可以说是我对北京生活的最初的感受和打量。既有从大学校园生活的延伸,也有对茫茫前程的眺望和迷惘。音乐、酒,对女孩子的幻想穿插其间,构成了小说的肌理。两条线索,分别描绘了小说主人公乔可在大学里和毕业之后的经历。十八岁的大学生乔可不甘寂寞,读书之余写小说,听爵士乐,喝酒,开车,当电台主持人,同时在几个女性之间周旋。乔可在酒吧邂逅外校大学生龙米,一夜风流之后,龙米终于离开他而去。富商之女梁百黎心高气傲,暗中爱上乔可却不为乔可所知道,失望之余,驾驶汽车自杀,以极端的方式结束了她的青春之恋。经过了一番爱情的磨难,乔可发现他一度迷恋的女艺术家竟然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和杀人犯……在对青春与成长的书写中,我用了十分轻松俏皮的笔调,描写了成长的烦恼,小说堪称1990年北京年轻人生活的万花筒和小型纪念册。
现在看来,这本小说明显受到了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和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的影响,可能我就是另外一个霍尔顿和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挪威的森林”的人,但是,我来到的是北京,小说中那种生命的体验和情感,都是我自己的。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我可以说,“乔可就是我”吗?小说的原名叫《答案在风中飘》,后来改成了《夜晚的诺言》。
现在来重新阅读这本小说,我仍旧会感受到二十二岁的我那个时候的心跳和情感、稚嫩和激情、猥琐和自大,以及梦想和天真。作为我的“北京时间”系列写作的开端,我在这本小说里不断地回望我的青春大学校园生活,又有着对未来那种不可知命运的瞻望。这构成了我这本小说的最重要的两个面向,回首青春期的尾巴,然后走入生活的浩瀚和阔大之中。就这样,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完成了这本小说,也逐渐地告别了我大学的影子,进入在我面前像转盘一样不断转动的北京城,去体会这座城市的伟大,她的当下现实和历史的无限丰富性。
这本小说完成之后,就一直锁在柜子里。1997年,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汪修荣学长拿去放在“新生代长篇小说书系”里出版了,这套书的其他作者还有何顿、刘继明、虹影、海男等。然后,就是现在经过了修订之后的这次再版了。
一本书有一本书的生命和命运。二十年之后的今天,这本小说仍旧有它自己的光,是我可以从字里行间感觉到的,就是那青青的生命,在磨盘和岩石的缝隙里,在暴风骤雨的间歇处,在回首和前瞻的停顿和犹豫中,散发出来的尖锐而白茫的光亮。是这光亮让我继续写作,在北京的时间和空间里行走,并一直走到了今天,并再次来到了你的面前。
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