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市上空偶尔飘过的气球
我可不稀罕只做个稻草人
多年以来,我一直随着“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曲子机械地跳着舞步,心中充溢着坚毅而感伤的情绪,像个袋鼠一样,拼命地在这块大陆的一座座城市之间蹦跳,也许还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铁皮鸭子。我真的不知从哪儿讲起——你一定听过日本电影《人证》上的那首有关草帽的歌,我想也许我该算是一个丢失了草帽的人。这事儿说起来真的令我感到忧伤。我一直想离开那些拿着气枪想打鸟的人,因为他们甚至连一只铁皮鸭子也不想放过。你读过伪君子塞林格的大作《麦田里的守望者》吗?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想做个站在悬崖边的稻草人,我可从来没想过要站在悬崖边上,傻呆呆地想拉住那些四处乱闯的孩子。我只是丢失了我的草帽。我说不上是哪一天,那一天我醒来之后就发现我的草帽不见了,真的不见了,然后我开始在城市之间流浪了。我琢磨如果那顶草帽飘到了悬崖下面,我也会飞身而下,去把它找回来。我可不稀罕只做个稻草人。
我简直就像我去过的不少城市上空偶尔飘过的气球,嗯,这比喻绝对没错。我现在就坐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饭店——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里。我躲在一边拼命地喝着听装的贝克啤酒,我实在喜欢贝克啤酒。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人多的地方挑上一个漂亮小妞一直盯住她瞧个不停。再就是舞厅里再吵我也要带着我的那台女朋友般的Walkman,现在我就听着格里格的《阿尼特拉舞曲》,要知道这首曲子与舞厅里的狂躁音乐有多么不同,可我就是喜欢这种对比,就像我一直盯着那个长着一对麦基山般的乳房的美国妞一样。她在没发现我之前一直在扭动着她的大胯骨,把一个中国小伙子撞得四分五裂的,我琢磨从她的大腿往下也许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后来她看见我在暗处盯着她,就晃动着她的麦基山乳房向我冲了过来,她那眼神风骚得真像一只发情的蓝眼母猫。可你知道我不会吃这一套。喂,小妞,趁早收起你的后殖民主义般的胯骨和乳房吧,我可不吃这一套,我一口干完了贝克啤酒高兴地想。
从窗户往外望出去,这座城市的黑暗中有无数点宛如镶嵌在黑绸缎上的珍珠一样的灯光。我的心中涌动着一些甜蜜的忧伤。这会儿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也就是我大学时代一位亡友的一句话:“死在哪里,都是死在夜里。”他把这句话写在了一张白纸上之后,就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然后由于忍受不了血液喷出的疼痛而冲上了楼顶,从上面像一件带着衣架的衣服一样飘坠了下去。所以我就琢磨悬崖边上并不是一直都站着稻草人的,稻草人有时候也……
十九岁一过,我就被一种想做英雄的冲动所笼罩着。那时候我刚刚告别头发已经发白的母亲——那天她像个孩子一样在火车站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在袖口上了,跟小时候我挨她揍时一模一样,和瘦弱得如同一根芦苇的妹妹——这会儿她羡慕我可羡慕得要死,从遥远的天山脚下的一座终年被热烈而又冰凉的阳光覆盖的城市——那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又圆又大的可以砸死人的石头,以及在荒野上像一整连的士兵一样站立着的风车,坐上了火车,背负着婴儿一般的行囊,来到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念书。我像一只由于赌气而离开了家的小狗一样独自闯入了浩大的世界,一切对我来说都新鲜得如同当天的牛奶一样,令我垂涎欲滴而又紧张恐慌。因为并不是每一个渴望营养的人都能叼住幸运的奶头的,我早就这么以为了。即使是好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能够透过麦当劳快餐店玻璃窗上映现出的五彩缤纷的夜景,看见潜行在多年以前的大街上的那个离家的表情茫然的青年,站在电线杆下,朝前方张望。
大概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热恋的第一个女友,在一个天空中奇异地布满蜻蜓的黄昏死了之后,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写作的欲望和冲动。我真的无法完全理解这个世界,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草帽和有些孩子会在悬崖下边消失一样。虽然我像个候鸟那样在城市和城市之间奔忙,但每当我拿起笔来时,一种茫然和绝望就会像狗爪子一样牢牢地抓住我,使我无法下笔。也许我还能够描述十六岁那年黄昏里霞光的奇异变化,我还能就古巴比伦的圆形废墟写点儿什么,可是我竟然没法脱掉脚上的雨靴来回忆与写作。可是穿上它我就会像给生殖器戴上“透明的小袜子”一样无法真正地一诉衷肠。
我得给你说说我的父亲:他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一脸的络腮大胡子。他的嗓门像高音喇叭一样响亮。他是一个筑路工人,就是干着把路铺向永无尽头的远方的活儿的那类人。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十分伟大来着,可后来我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愚蠢透顶。与那些真正伟大的人相比,我父亲简直平凡得像无数颗麦粒中的随便哪一颗,你甚至在人群中都分辨不出他来。当然这是我后来长大了才这么想的。真正伟大的人物毛主席大手一挥,我父亲就和几千万热血青年扑向荒山野岭去赌了一回青春。但我想父亲仍算是一个英雄,一个活在伟人巨大的手臂和身躯的阴影里的英雄,已被埋在历史的纸堆里了。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外出几个月回来,就会亲热地把我举在半空,任凭我的脚在空中乱蹬,然后用力地用他那满脸的胡子楂扎痛我的脸,那会儿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大约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我父亲带领着一支推雪的推土机队伍,向天山山脉中被大雪封住了的冰大坂进发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长大以后听说那次我父亲他们一共去了十二辆推土机,去推高达三米的盘山路上的积雪,为天山南北的运输畅通扫清道路。我父亲就是在那年冬天死在冰大坂之中的,回来的推土机只剩下了七辆。我听说现在经过那座大坂时司机依然能够看见封存在冰川中的推土机和人的身影。我就是这样在十岁失去了我的父亲,一个粗豪而勇敢的人,直到今天我依旧想能够有一天可以躲在他高大的身影里痛哭上一场。
然而,我终于想讲点儿我的事儿了,虽然我真的不知从哪儿讲起。那个长着一对麦基山般的大乳房和科罗拉多峡谷般的腹股沟的美国妞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往事如同翻飞在马蹄上的泥土一样缤纷缭乱,我甚至都有些无所适从,但我想努力试一试。我一直有一个幻觉,那就是总会有一天,所有的动物都会回到它们原来的家,从而把人们从城市里彻底赶走。
好啦,我终于可以脱掉我的雨靴了。我终于想讲点儿什么了。
想想看,也不过才几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犹如被我啃得残缺不全的意大利比萨饼。我一直有好多话想说,这是我十六岁以来的愿望。自从我第一个恋人琼死了之后,我发誓要用笔来声讨死亡,来表达我的愤怒。但博尔赫斯说过,世界是一团混乱,时间是循环交叉的,空间是同时并存的,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偶然性与可能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走进了迷宫,既丧失了目的地,也找不到归乡的路。可我这会儿打算跳进记忆的河流中,把那些男男女女的面孔一张张地从河里捞出来,然后在阳台上晾干它们。
昨天我读了一本有关摇滚乐的书,书上讲我最喜欢的“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走红以后,有大约三百万个少女疯狂地爱上了他,他成名之后,有一天一个记者在采访时问他:“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嗯,既然我能隔着篱笆挤到牛奶,我干吗要自己再买一头奶牛呢?”你说这家伙带劲不?然而“猫王”最终还是结了婚,在他死后,留下了五百万美元和一个长相酷似他的女儿。他女儿可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她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用所剩不多的钱盖了一座“猫王”纪念馆,结果赚了大钱。因为假如“猫王”不死的话到今年他就五十八岁了,可美国佬们至少有几百万人都怀念他,喜欢他在表演时扭动胯部的性感公猫的样子。在前几天,林格那家伙从美国打来电话的时候告诉我,“猫王”的女儿已经依靠父亲的遗物赚了大约一亿美元。其中恐怕还有我五十美元,因为林格出国之前“借”了我五十美元,去美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了一枚“猫王”纪念章了事,再不提还钱的事儿了。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美国妞已经冲到了我的跟前,左右激烈地扭动着。舞厅里的那种音乐真是狂暴极了,这时已是午夜一点,有更多的城市孤独症感染者来到了这里,迅速地加入在变幻的灯光中颤抖的人群中。舞厅里的空气令我窒息。那个美国女孩的乳房像跳动的兔子一样差一点儿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像个温柔的杀手那样对我说:“伙计,要是你再那样盯着我看,我就会盯住你看个够!”她死死地盯着我,她的身材真是性感,她丰满的胸部、柔软的腰肢与宽大的骨盆,以及迅速地滑落下去的圆润的大腿,都叫我无法把目光挪开。她挑逗似的面对着我扭动着,一边向我抖动着下身——来这一招非常下流,但我还是要了一听贝克啤酒,朝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觉得她大可不必对我不依不饶。也许我还真的没有勇气去碰一碰她身上的麦基山和科罗拉多大峡谷,我风趣地盯着她的猫眼想。过了一会儿,她就向舞厅另一边冲去了。一切都是破碎和转瞬即逝的,今天的狂欢只是今天的节日,谁也不会拥有久远的东西了,我望着舞池中这座城市中会聚而来的那么多打扮奇特的疯狂而孤独的人想。
但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我这么愚不可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