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开口唱歌,因为今天我整整收入了八百块钱,那全是我那不折不扣的打算给我做老婆的疯女人寄来的。我真想开口唱歌,因为我的口袋里整整装了八百元人民币,八张硬挺挺的一百元的大票子,我几乎还没有多少次拥有这么多钱的经历,你可以想象我他娘的有多穷,可我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一个不错的家伙,虽然我的画还没有换来多少钱。
我一激动,以至于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样一笔巨款,这笔巨款的到来,使我在内心里对女友阎彤充满了内疚,她给予我的物质上的帮助,与我给她的情感相比,简直就不成正比,而且,多少次一旦我变得疯疯癫癫我还以伤害她为乐趣。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姑娘,可我却是一个混蛋。我非常明白这一点,可我就是没法对她好一点儿。在她临走前缝在我的蓝布短裤上的两百元,其中五十元叫那个善良的东北婊子拿去了,剩下的我给了牛太阿,因为他被歹徒打瞎了一只眼,至少需要补一补他剩下的另一只眼睛。在我看过他之后,他却又一病不起,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要知道,瞎了一只眼可不是好玩儿的,这一次悲痛的经历几乎令他死去,可就是在医院里这个狗杂种还不停笔,写下了《哀愁》与《悲歌:天鹅的绝唱》。这是沉痛与美丽的诗篇。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撅着屁股正趴在床上,为每天给他拿来一枝花的一个长得清纯得像一滴水一样的女孩子写诗,那大约是一首叫作《高兴》的诗,碰上这类女孩当然有高兴可言。那个女孩走后我问牛太阿,他是否把手伸进过她的裙子,可他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你想想看,我一向像个英雄一样站在一人高的雕像像座上,可有一天我却下流地突然伸出手,去解我的一个女听众的乳罩带子,这简直叫我自己都无法想象!”他这么一说,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后来我只好告诉他,要是想要跟你好的女人忘不了你,那你最好跟她床上见,可这个狗娘养的永远也放不下他那类架子。
我简直快活极了,我在琢磨如何花掉这笔钱。但是很快中午就到了,我的肚子里像有一千只青蛙在怒吼。我决定去吃一顿比萨饼,原先我蹭过好几顿这玩意儿。于是我就骑着我那辆破车,沿着三环路一直骑到了建国门外的那家狭长的比萨饼店。我美滋滋地钻进去,要了一整份“至高至尊”,大号的并且要的是厚的。我还要了一份沙拉和一大扎啤酒,我算了一下,这要花掉我一百块钱,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去盛沙拉的路上发现店里坐了不少漂亮的外国妞儿,我想等我吃饱了,我就随便从她们中间挑上一个聊聊,哪怕聊聊天气也好。但是一旦盛上了沙拉,我的肚子比我本人还迫不及待地促使我的嘴猛吃了起来。仿佛是一瞬间,那一整木碗冒尖的浇了奶油的由青椒、乳玉米、奶油土豆、菠萝、青豆、生菜构成的沙拉便无影无踪,消失在比我自己身长几倍的我那乱七八糟的肠子和胃里去了,然后,一个大平底锅端了上来,我要的“至高至尊”厚比萨饼到了。
面对这种高温的东西,我嘱咐自己一定要小心从事,以免烫坏了喉咙。这时候我突然又想唱歌了,可我不知道谁会听我唱歌,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个疯子,但我听行为艺术家秦颂说过,在意大利,很多男人就是一边吃比萨饼一边唱歌的,所以意大利才出了以帕瓦罗蒂为首的一大堆男歌唱家。这类说法一定很有道理,我想。
我手足并用地吃着那把馅摊在外面的比萨饼,心中洋溢着对生活的激情。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我一边嚼着比萨饼,一边又突然地不快活起来了。因为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我们身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至少有20亿人没有适当的饮水,7亿人营养不良,在贫穷国家,有1400万名儿童死于可防治的疾病,在非洲,很多人难以活过50岁,而全球10亿文盲人口中,三分之二为女性,每年有50万个女人死于和妊娠有关的疾病。巴西有40万流浪儿童,而在泰国、斯里兰卡及菲律宾,雏妓据说有50万人,全球每年用于军事计划要花掉8000亿美元,是全球人口总收入的一半。我一边吃一边悲愤地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我还能吃到比萨饼,我比很多人幸福。我几乎要流着眼泪吃空这一顿午饭,我发现不少人都看着我,他们一定以为我吃不掉这么大一张比萨饼,可后来我全部都吃掉了,只是我发现因为吃得太饱,我已失去了和那些外国漂亮妞聊天的兴趣,只好一路饱嗝地走了出去。
我一边骑车往回走,一边哈哈大笑。我忽然来了灵感,真的,这时候仿佛是谁猛地踹了我一脚,我灵机一动,明白了过三个月后我将交出的是一件什么样的艺术品。我要交出的绝对是一件有趣的装置艺术作品。我除了画画以外还搞装置艺术,不久以前,我在垃圾堆里捡回了人们扔掉的各种坏电器,重新堆积在一起,就像电器商店里堆放的那样,叫作《可以回收的生活》,叫那一帮子人都感到兴奋,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东西。现在,我怀揣着七百元,这是这一个时期我拥有的最大一笔款子,又回到了我住的那个隐藏于高楼大厦后面的野狗乱窜的村子里。
在来北京的这些日子里,有几天我因为没有钱,还住过两间屋子之间的缝隙里。那大约宽半米,只供一个人倒着身子穿过去,头顶上就是一线天空。我就那样在那里躺了一个星期,每天都能看见星星在头顶闪烁。说真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直接而又逼真地见到过这么多星星的面孔,可在那住在屋子与屋子的缝隙间的一个星期里,我发现星星竟然是那么密集与亲切,像旋转的精灵在和我说话,每一颗都带着热气与香气,使我难以入睡,它们真的全都冒着热气!仿佛要一下子掉到我的怀里来似的,我每天仰望着它们,感到了夜空从来没有如此美好过。我终于理解了西班牙大师米罗画笔下的童趣盎然的星空,在他笔下,所有的星星都是活的,像蝌蚪一样在游动,从而给人以生命的鲜活感。一个艺术家必须贡献给世界以整个心灵的独特世界,我想。在夏天里,被凉风吹着的我每天仰望星空,我就变得更加热爱生命起来了。和诗人牛太阿一样,我也对自己充满敬意。可就在某一天,从南方赶来的我的女友阎彤,一看到我住在两间屋子的夹缝里的样子就哭了,她哭得像一棵带雨的梨树,弄得我心烦意乱。“好啦好啦!别哭了,没有什么不好。我天天都在和星星说话,我发现了生命和艺术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好?”她却在拼命地哭,“你别他妈的哭了,这会叫我更烦。”
阎彤和我是大学美术系的同学,约莫一年前,我们一同毕业于那个整天下雨的狗屎城市的一所师范大学,我们一同被分在了一座更低级的城市的两所中学担任美术教师。可在我看来,那一座几十万人的城市里,到处都是麻木的行尸走肉、狗娘养的和混蛋们,于是几个月后,我就从课堂上不辞而别。可阎彤还想扎根那个地方,也许她打算死在那里也说不定呢。阎彤长得不坏,属于含水分比较多的那一类南方小女子,她出身小知识分子家庭,温柔而又知书达礼得叫我无地自容。在两年时间里,我真的没有给过她过多的东西,因为我天生是一个梦想家,生活永远在远方闪烁不定。于是我就决定流浪终身。我记得在阎彤的学校放假的一个半月里,有她在身边的我,简直过上了上帝才有的好日子,我的一切变得有秩序了起来,我又租到了房子,并且再也不欠房租了。我每天都有饭吃,而且到了晚上,到了晚上我们还要做爱。想想看!每天有饭吃,而且还能心情舒畅地和你喜欢的女人做爱,你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没到一个月我就发现不行,这样根本不行,这样我越来越像一个小丈夫,我的创作灵感像挨了打的野狗一样跑远了,不见了,变没了。我必须结束这样的生活,我下了狠心把她送上了南下的火车,赶走了她,因为她所在的学校开学了。然后,哗地一下子,我在一个星期里就画了十幅大画!全是关于星星、生活全新感受的东西!
我回到了屋子里,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油画全部收拾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花剩下的钱,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行为艺术家秦颂,他可能有半个月没怎么好好地吃到肉了。我找到他时他还在睡觉呢,他长得真瘦,蜷缩在那里的睡姿就像个婴儿。他本来长得就像个孩子。我摇醒了他,他眨巴着眼睛:“等等,老朱,我正在做一个美梦,梦见我在水底潜游,你干吗要把我吵醒?”
“今天你想吃些什么?我口袋里还有整整七百块钱,可以足足叫你过一顿肉瘾。”
他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听清我的话,可他看上去并不过于激动。他好像在想什么事儿,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愣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嗨,我终于想起来了。今天晚上有一个Party。是H国大使馆文化处一位女官员搞的。她可真胖,有这么宽的身体,简直就像一头巨型奶牛,你说你去不去?晚餐上一定有数不清的烤肉供你去吃,干吗要花你自己的钱?你去不去?!”
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因为秦颂跟一些大使馆的文化官员关系不错,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好小伙子,而且还是一个彻底的艺术家。“你在中国大饭店旁边的由极迪斯科舞厅等我们,晚上9点半我和那个胖女人一起去接你,怎么样?”
我坐在那里喝一杯汤尼水。这是夜晚的北京,我可以感到这座城市完全在颤抖和喘息,仿佛它有用不完的能量,要在这夜晚重新消耗掉。我坐在那里,想象着这座沙盘一样的巨型城市在不停地旋转,旋转,所有的写字楼和垃圾堆都在散发着臭气,那些流浪的人全都钻进了下水道,成为钻到管道里的人。头顶上的星星在碎裂,并且哗哗地往下落。我坐在由极迪斯科舞厅酒吧边的高脚椅上,喝着一杯汤尼水。在舞池里,那所有狂舞的人,都像带了电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动作狂放有力,仿佛这时每一个人都想实现脱离大地的愿望。这群狗娘养的!他们是从哪里一起会聚到了这座深入地下五米的舞厅里?在我的眼中,的确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树木在摇动。那么,撼动他们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狂风?
在那个大屏幕上,那种激光唱盘映现出来的是迈克尔·杰克逊、惠特尼·休斯敦、约翰·史都华金,是猫王埃尔维斯·普莱斯利、乔治果孩、茱蒂·柯林斯、戴瑞·豪、大卫·鲍伊和巴布赛格,他们是“枪枪玫瑰”乐队、“Vz”乐队、“滚石”乐队、“切割大队”乐队、“梦幻学院”合唱团、“年轻食人族”乐队的所有摇滚人的脸。他们像鬼影子一样在屏幕上飘来飘去,他们的脸忽大忽小,在灯光变幻中扭动身体。这的确是一个需要节奏的世界,如果你给了她一个节奏,她就会恬不知耻地扭动个不停,如同你和一个女人做爱一样,只要你动,她也会随你一起动个不停。我同样无法拒绝这种节奏,这是充满了诱惑的节奏。于是我像一团火焰一样,从吧台边冲进那抖动的人群,我欢快地扭动着,我打算把身上所有的细菌都抖掉,我还要把腋臭、汗酸、颤抖味儿和口臭一起都抖掉,于是我就拼命扭动,因为我的身体里有一种节奏。
累了的话我又气喘吁吁地坐回到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一个人端着酒杯环视世界。由极舞厅打扮得非常像一个狗屎防空洞,那墙壁的颜色与形状都酷似一个山洞,就像待在越南战场上一样,这里是死前的最后一次狂欢。我看见有不少白人在人群中游荡,空气显得混浊了,这些白人男人高大,女人丰满苗条,跳动的乳房仿佛随时都会扑到你怀里似的,使你禁不住就想挡住它们。我眯起眼睛扫视着舞厅,我突然注意到有一个可能是美国人的金发女孩,她穿一件海员才穿的那种蓝色横条海魂短袖衫,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而且还没有系皮带,这使得那条裤子仿佛随时都会像幕布一样落下去似的,挂在了她浑圆的臀部上,令人心情紧张。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短袖海魂衫与裤子之间露出的是约半尺的腰和腹部,她那美丽的肚脐清晰可见。她那金黄色的头发被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在她左右扭动时上下跳动,像一只手,在不停地向我招手。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她一边跳还一边在笑,她的笑容健康、纯洁,像某种自然的风一样叫我心旷神怡。我正琢磨是否上去和她对跳上一会儿,可那些扭动身体的人群头顶忽然地喷出了一阵白汽,可能是雾化的二氧化碳吧,遮住了那个美利坚女孩。这使我非常气恼,我禁不住地骂了起来,于是我又要了一瓶荷兰产的Oranjeboom啤酒,它那“敌敌畏”一样的瓶子就叫我快活。我还要仰脖喝上一口,忽然有一个女人对我说:
“请我喝上一杯怎么样?”
我把头扭过去,嘿,这可真是一个性感的女人。她穿一条红色的紧身长裙,乳房、腰、臀的所有曲线毕现无遗,她优雅地点了一根烟,那张妆化得有些夸张的脸在冲我微笑,可那种笑里头有一种叫我感到冰冷的东西。也许她想把我吃了,因为她的口红过于鲜艳,但我对这一点并不十分在乎。我猜她一定是那种在找猎物的女人,我对这类人已经可以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随时要和你贴在一起的骚劲儿。“不行小姐,我刚好没钱了。不过请你喝上一杯矿泉水还可以,你要吗?”我说。
“可以啦,谢谢。”她接过了那杯侍者在吧台后递给她的巴黎矿泉水,“谢谢。你好像是个电影导演吧?”她抿了一口矿泉水,眨着眼睛问我。
“我?像个狗屎电影导演?”我哈哈狂笑了起来,“你看错了,我是一个自由艺术家。坦率地讲,我没钱付给你干其他事,我是指那种男女在一起摩擦的运动——我过于直率了吧?”
她听上去并不生气,冲我摆了摆头:“真的?你很像个有力气的男人,我很喜欢你的长头发,不过——”她用手捧起一缕我的长发,看上去她想降低价格,可我已经掏出了钱包,打开向她出示,“你瞧瞧,还剩一百五十块钱了,我就剩这么多了。”
她这下看清楚了我的钱包里钱的真实数目:“我相信你,这是有点儿少,只够请我喝上一杯,或者只够——摸我几下的。现在什么都有价格标准,对吧?”
她这句话非常实际,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这使得气氛立刻就轻松了起来。我忽然觉得和她有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我还觉得她有一种幽默感。“你挺有意思,也很漂亮,挺勾男人的。你干这事有多久了?”
她眯着眼睛看着舞池中扭动的人群,好像想到了很远的事情:“一年了,怎么啦?你搞调查呀?”
“挣钱吗?”我又问,我总是对任何事情都抱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我总有一天得栽在我的好奇心上去彻底完蛋不可。
“当然挣了,”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似的,“要不我干吗会干这个!”她拢了拢她的头发,“以前没跟收费的女人打过交道?”
“只有唯一的一次,但没弄成,因为我身体不好。”我说到这儿,自个笑了起来,“我叫朱晖,你叫什么?”
“我叫罗茉。”她又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不停地搓她的红色的指甲,“茉莉的茉。”
“看见那个日本人了吗?那边的那个,你去勾一下他试试。”我给她出主意,“如果你成功了,我把这一百五十块都给你。”
“真的?”这个叫罗茉的婊子看上去很想试一试。于是她就端着杯子朝前面阴暗的地方走去,那里还坐着那个日本人,他像是得了孤独症一样,一个人在那里喝着一杯酒。我看见罗茉走过去,在施展她的技艺勾引他。那个日本小伙子的确有点儿显老,但我敢打赌他不超过二十八岁。可后来那个日本人改变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和罗茉比画着商量价钱,观看这一幕既叫人觉得好玩儿又令人索然无味,婊子和嫖客的成交总叫人索然无味的。他们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在罗茉的身后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是这家舞厅的保安人员,他们那粗暴的架势显然在赶罗茉出去,因为他们看出来她是哪一类人了。于是罗茉只好离开那个日本人,穿过那些舞动的人群离开这里。在走之前她还冲我挤了下眼睛,意思是其实她已经赢了,但她还是被保安人员给轰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有点百无聊赖,已经9点半了,可秦颂这家伙还没有来,我慢慢啜饮着啤酒,一阵二氧化碳的白色烟雾弥漫以后,我又看到了那个露着肚脐在跳舞的美国女孩,她那种轻松舒展的架势真叫我动心。我决定去和她对跳一会儿,我冲下了舞池,我在人群中像带电的蚂蚱一样蹦来蹦去。我绕过其他人来到她的身边,一边盯着她一边随着节奏向她挺动下身,嘿,这可真带劲,这会儿她也盯着我瞧个不停,并且那美丽的肚脐仿佛要弹到我的脸上来一样,她的笑容像向阳的草坡上滚动的蚱蜢的眼珠一样明媚,这恐怕在美国南加州才能有这样的笑容,至于在东部的纽约和波士顿那里的人,笑容恐怕早已变成了塑料花朵。我打算叫她稻草人,我说:“Hello,我说你是一个稻草人姑娘,对不对?你长得真像一个清洁漂亮的稻草人,你能听懂汉语吗?”
在电光闪动中她冲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一点也没弄明白她到底听懂我的话了没有,只是又一阵雾气从我们的头顶直扑下来,一瞬间我们又都笼罩在一阵白雾里了,可银幕上理查德·马克斯还在冲所有的人嘶叫。“你说我是稻草人姑娘?”那个女孩突然凑近了我的耳朵说。“对对,我是这么说的。”我大声地说着,并且冲她点着头。我感到很高兴。“可这里并没有要叫我赶走的麻雀呀。”她又说。她真像是一束稻子那样干净漂亮,还带着一股子四海为家的野味儿。“嗨,你是哪国人?”我冲她说,可这音乐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几乎要把我的耳朵震聋了。
“美国人,加利福尼亚人。你去过美国吗?”她问我。
“在梦里去过,可那里到处都他妈的在杀人越货。你们人人都有枪。”
她笑了起来,显然她觉得我说得很有趣,也好像说错了。“我们去坐在那儿喝上一杯怎么样?我要给你点上一杯好喝的。”我不失时机地建议。
她同意了。我们像穿越枪林弹雨那样,回到了座位上,我找了个石桌子坐了下来,她就坐在我的对面,那个稻草人美国女孩,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岁,这可真叫我开心,而尤其是,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淡蓝色,仿佛一不留神,一部分蓝色的天空掉到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戴着一双金色的塔状耳环。那头发像被晒干的麦草一样金黄。我给她要了一杯“甜心”,又给自己要了一扎德国黑啤酒,我琢磨我的口袋已经所剩无几了。
“来中国干吗?参加妇女大会?”我问她,这几天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正在北京召开,全世界有一两万的妇女都来到了这里,这的确叫我们开眼。但是她们都被弄到怀柔去了。女人到哪里就把服饰文化带到哪里去,所有的女人都是斑斓多彩、扑朔迷离的蝴蝶,在全世界飞来飞去。而所有的男人又都是捕蝶爱好者,张着大网在满世界扑来扑去,由此演绎出了追捕与反追捕的无数截人生,我想。
“我是语言学院的学生,我来中国学习佛教,你懂佛教吗?我信佛,我从来都不吃肉,我是个素食主义者,我在学习梵语。”
“佛教很有趣吗?”她的中文讲得不错,我的英文也还凑合。
“当然!”她喝着那杯“甜心”,“它使人觉得有来生和往世。它使人感到灵魂是一种物质,佛是无边的。你是个艺术家?”她忽然问我。
“我是个装置艺术家兼画家,我叫朱晖。你叫什么?”
“我叫范·海伦。你看上去就像个艺术家。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你的画儿?”
“当然可以!”我显得很高兴,“你会喜欢我的艺术作品的。我把各种垃圾重新回收,然后装置成有趣的东西。”
她竟然有点儿脸红,说真的这可真叫我动心了。她还说:“你有时间来北京语言学院找我吧,我住在那。”她给了我一张纸片,可我一时有点儿感情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因为她太可爱了。“范·海伦,我说我们再去跳一曲吧!”我大声地建议。
可是忽然,她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浅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人高马大,一定属于美洲肉食动物。他一把揽住了范·海伦的腰,紧紧地盯住我,用英语问她我想要干什么。我知道我什么也没干,而且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是想请我喜欢的一个美国女孩喝上一杯,并且去跳跳舞,我难道犯什么错误了吗?那个小伙子不听范·海伦在解释什么,他冲上来逼近了我,也许他是范·海伦的男朋友什么的,可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从来都不吃这一套。我从小打架,还没有和洋鬼子打上一架呢,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发现我吃的米饭里有一只被蒸熟的老鼠,而一个人把大学食堂里面六个像硕鼠一样的厨师都揍了个半死,为此帮全校一万名学生出了一口气。但我的胸口已挨了一拳,这一拳可真够狠的,一口痰呛住了我,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我突然升高了,我被他举了起来离地已经有一尺的距离,他打算把我扔到舞池里去吗?我一阵头昏脑涨,在我的面前,他那张脸像一张犀牛的皮一样让我厌烦。我突然猛地在半空用左肘和右肘狠击他的脑袋,然后我落地了,我又用右膝盖猛地顶了几下他的肚子,然后他就倒了下去。这可真简单,我忽然看见石桌上被我喝剩的扎啤酒杯,我打算用它在他的脑袋上再来那么一下子,可这时舞厅的保安人员已经冲了上来,拉开了我们。
这期间,范·海伦一直像个惊慌的小鸟一样在尖叫,她的尖叫声可真动听,可我叫她的男朋友尝到了厉害,我这可不是故意的。我抱歉似的冲她耸了耸肩,那个家伙站起来,一边冷冷地盯着我,一边心有余悸地向后退,然后他拉住了范·海伦的手,向舞厅出口走去。我看见了范·海伦那种清亮忧伤的眼神,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粗鲁的男朋友?我大声地对她说:“嗨,海伦,我会去找你的!”
我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我这一次什么也没要,因为我的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哥们儿,真不错,他那么壮,你几下就把他打倒了。”那个年轻的调酒师对我说。我发现舞厅里没有几个人看见我刚才的举动,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狂放的曲子里去了,让所有的人都脱离大地吧,我在心中高声祈祷。我看见烟雾升腾中,那在屏幕上晃动的人群是“警察乐队”的几个人的脸,他们是史订、史都华、安迪·桑玛,他们在晃来晃去,而我则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一动不动,感到无穷无尽的忧伤扑面而来。
“我刚才看见你的动作了,打得迅速快捷,你不怕这酿成外交事件吗?”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女人坐在了我旁边,我把脸扭向她。她长得有点儿黑但眼睛很漂亮。今天和我说话的女人真多,她是一个卷发女人。可值得注意的是,她穿一条黑色的晚礼服裙子,属于露背式的那种,这种衣服在这种场合可不太适合。
“我不怕,我才不怕呢。我喜欢那个叫范·海伦的女孩,揍他一顿又怎么样,那小子太不礼貌了。”我说。她清亮地看着我,她约莫有二十八岁,她的握酒杯的动作和气质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有点高雅素养的人。
“刚才那一幕可真棒,你应该把那酒杯也朝他头上扣下去,可你就是没有扣下去,手停留在半空——我当时就一直期待着那只手落下去,我坐在旁边,可你就是没有落下去。然后保安人员就冲过来了。你是一个画家吗?我看你有点儿像个画家。”
“算是吧。”我有些沮丧,今天我总是遇上随便与我搭话的人,我对这一点烦透了。而且我还得对每一个人都讲我是画家。可我真正想搭话的人,却又被别的男人带走了,这可真叫我气恼,“但我还没有成名,我很穷。”我说,“你看上去像个有钱人?”我用眼睛斜着看她,我在琢磨她是不是属于傍男人的那种女人。“愤世嫉俗,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在经营画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可以帮你点忙,帮你卖几幅画什么的。”
“不必了。”我冷淡地说,“我画的都是星星,没有几个人会真正喜欢星空的,而我搞的垃圾回收系列的装置艺术品,也没有一个人会买的,你会买一堆垃圾吗?”我对她冷嘲热讽,“你不是在附庸风雅吧?”
她笑了,有一种雍容的气度,但这只会将我推远,我就从她的下巴一直打量了下去,一直把目光滑到她的膝盖部位。她不是很丰满,像很多结了婚的性感少妇。可我今天的心情实在不好。“对不起,我想我得走了。我叫朱晖,我们也许还会见面的,小姐。”我冲她笑了笑。
我像一条鱼一样游在舞蹈着的人群中,而他们也是一条条的鱼,在音乐和节奏中游动,我感到有点儿饿了,可我的肚子里装的全是液体,而且膀胱像要炸了似的。可他妈的秦颂还没有来,我真的生气了,我对每一顿饭总是非常在意,如果他欺骗了我,我非叫他变成一个独腿的行为艺术家不可。我在混乱的人群中向门口走去,像是一块浮冰。这简直是热水中的鱼一样跃动的人群。我刚来到门口,秦颂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对不起,今天全北京到处都在堵车,我坐着那个H国使馆官员的车子才到。抱歉了哥们儿,咱们走吧。”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走上了地面,出了大门,发现那个叫罗茉的女孩还坐在门外的凉椅上,我冲过去,掏出口袋里剩下的所有的钱——那只有不到八十块钱了:“你赢了,罗小姐,刚才打赌你赢了。”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尽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守信用的人。然后我和秦颂奔向了那一辆雪铁龙轿车,像鱼一样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