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里我使劲捶了秦颂一拳,我们的汽车立即拐入了东三环快速公路。那个H国大使馆文化处的女官员的确非常胖,我感到只要她坐在前面,整个车就向前倾去,而我和瘦猴儿秦颂则像是坐在斜坡上。这的确非常有趣,因为那个H国女官员和我握了握手,而在黑暗之中,她的脸看上去好像是棕色的,她还冲我笑了一下,我想她一定闻到了我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那是一种麝香型“拜占庭牌”香水,和流浪汉气味混合起来的香臭难辨的气味儿。
我狠狠地捶了秦颂一拳,“你们怎么才到?再来得晚一点儿我早就被一个外国猪揍死了。你他妈的怎么才来?”秦颂朝前座努了努嘴,我忽然看见了前面右边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只是她显得个子娇小,一时难以辨认而已,她是秦颂的女朋友,她叫安沫,是南京艺术学院毕业的,刚刚来到北京,她和秦颂可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们俩只要待在一起,就像火药爆炸一样地吵起架来,而且没完没了。可你却永远也别指望他们能分手,因为二十分钟后,他们俩又像加倍付了钱的嫖客和满意的妓女一样,无比地亲热起来,一直亲热得天摇地动,连床都要塌下去不可。而尤其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安沫也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她的头上扎了十几条类似波斯美女那样的小辫子,一摆头就满脑袋晃动的都是辫子。她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人儿,一种江南美女特有的妖媚与娇小,而且她看你的眼神都是水淋淋的,一不留神就会叫你一头雾水,可是只要你想打她的主意,那你可就错了,只要你向她靠近一步,你立即就会被她绝妙横生的、幽默至极的讽刺腔调吓退,她永远都忠于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一个萝卜永远都扎在一个坑里。
我和秦颂对视了一眼,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安沫从南京来到北京,也来到了我们的艺术村落,她就立即想来一个轰动性的作品,她一点儿都不服除了秦颂之外的任何一个自由艺术家。她那俏丽的嘴角总是露出一股子轻蔑的神情。她一来到北京,就做了一件惊人的行为艺术作品:她自制了一个铁笼子,在北京的繁华商业区隆福寺,表演《饥饿艺术家》。众所周知,《饥饿艺术家》是他妈的文学巨擘卡夫卡的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说,说的是一个艺术家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向人们表演饥饿的事情。而安沫也来了这么一手,可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她有滋有味地请了个电焊工在把那一大堆铁条焊成一个铁笼子的时候,秦颂还欣喜地以为安沫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打算养上足足一百只鸡什么的,来跟着他过日子,叫他天天可以吃上鸡蛋,可这天安沫突然失踪了,到了晚上派出所来了一个人叫秦颂去谈谈。原来,安沫在隆福寺商业大街边表演《饥饿艺术家》,半小时后就被公安人员给带走了,因为她的这一招的确震动了很多人,可更多的人则因为她的美丽而动容,他们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表演饥饿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从来都没有饿过吗?难道,她在说自己的婚姻是一个牢笼吗?那天围在铁笼子边上的人,当真算是人山人海,这样的场面结果只能引来警察。
那天秦颂把安沫领回来时安沫真是兴高采烈,看上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她在南京艺术学院读书时的一个杰作,就是在半夜用滑轮和绳索把一辆三轮车吊到了学校的大门上,你想想看,当你一大早醒来发现校门上的半空悬挂了一辆随风转来转去的三轮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在向男权社会进行反抗!我是一个女性艺术家,我有性别的意识对不对?我觉得我必须向这个男权社会,表达一位女艺术家内心的焦虑和紧张,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我内心的情绪。你们都是男人,我不过是为了反抗你们所形成的一种霸权罢了。”安沫这样大声地冲警察嚷嚷着,后来连警察也觉得她很有意思,就把她交给了秦颂,只是没收了那个铁笼。
然而就在今天,可能是一大早,安沫就又消失了。事后我才从秦颂那里得知,安沫又到西四的一家电影院门前,表演了她的《饥饿艺术家》。她事先叫一辆小型货运车将那个铁笼子运到那里,然后她钻进了铁笼子之后,立即用锁锁住了。三十分钟之后几个警察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到了铁笼跟前,可他们怎么劝说,她就不交出铁笼子的钥匙,半个小时后,警察从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借来了一把电锯,只用了两分钟就把她的铁笼锯开了,并且把哭哭啼啼的过于调皮的安沫押进了警车。当秦颂再一次赶到警局时,警察再一次十分挠头,觉得这是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扰乱公共交通秩序的行为,却又是一个被她一再声称的艺术行为,很难处罚。也许出于人道主义和隐约地怀疑她受到了虐待的考虑,警察再一次放了她,只是叫秦颂交了一定数量的罚款。想想看!只是一定数量的罚款就把一个使某条大街的交通堵塞了半个小时的肇事艺术家给放了,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多么宽容!这,也就是秦颂这个狗娘养的晚来半小时的原因,为此我付出了几乎花光了我口袋所带的所有现款的代价。
黑夜像大海一样,而那种灯光则飘浮在这黑暗之上,就像鱼的呼吸一样,我可以看得见无数人的睡眠飞翔在半空。这一刻!有多少戴着透明小袜子的、经充血后变得肿胀的东西,正带着一种惯性,在深入和挺进着那些如同海蚌一样微微开启的女人的黑暗深渊,那种金属般摩擦的声响,带着一种火车进行般的节奏,几乎要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在为我在黑暗之中看见了这一想象中的图景而深受折磨。秦颂和那个胖女官员在用英语说笑,我却觉得我们的车像一架密封的棺材,在向海底沉去,沉到那真正的黑夜的深渊里去。每到黑夜我就会变得忧伤起来,忧伤就如同一只乌龟那样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不放松,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人欲哭无泪。我又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微尘,飘浮在这广大的夜空中,谁也抓不住我。我将飞翔在谁的睡梦中?这一刻,所有爱我的人也都在黑暗的睡眠中舞蹈,并且成为跌倒的人。他们都离我很近,脸在空中飘来飘去,可是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他们。我感到我就像是一粒胚胎,在黑暗的子宫中正在缩小,缩小,变成了一粒米一样的东西在痉挛,从孕育的时刻起我就是一个痛苦的因子,而我的出生,那从子宫通过潮湿温热血腥的产道向光明世界的挣扎过程,该有多么漫长和痛苦!呼啦一下,我就呱呱坠地了,然后所有的烦恼就都向我一起拥来,转瞬之间我就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汽车已经来到了幽静的使馆区。那一幢幢灯火幽暗的使馆区的大楼,猛地把我从忧虑中拉回来,我一眼就看见了在各个大使馆门口站得笔直的持枪卫兵。如果在这个时候,你突然在这个幽暗的街道上狂奔起来,像个坏人那样狂奔起来,他们会不会朝你腿上开上一枪?外交人员俱乐部的大铁门咣地开了,我们的汽车唰地行驶了进去,我敢打赌卫兵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和秦颂的脸贴在一起我都快憋死了。这个有胃病的家伙的胃底翻腾起来一股奇异的臭气,那种臭气简直可以将一个巨型养鸡场的鸡都熏死!把所有的鸡蛋都熏成松花蛋!可我就是在这种气味的覆盖下,进了外交人员俱乐部。嘿,当汽车停在一个小侧门的时候,我们从汽车中钻出来,别提有多快活了!
我想我们恐怕会来到一个有趣的场合。我下了车,整理好我那件火红的便装,我跟在那个胖胖的女官员向里走。哪怕是过上一百年,我也能记住那一天,因为那一天我被至少一打以上的漂亮的白种女人紧紧地包围在一起,看上去H国绝对是一个崇尚艺术的国家,从那天以后,我就无比地热爱H国。我们一进去,发现这样一个小小的酒会已经开始了,灯光是以红光和绿光为主,在一人高的墙壁上安着一排红色的小灯,可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安装的则是那种毛茸茸的、发出了暧昧的光芒的绿灯,照出了图案复杂的地毯。这间屋子一点儿也不大,可是却已经挤满了人,在桌子上边站着的、椅子上坐着的,以及靠墙而立的全都是人,而且女人好像明显多于男人。今天我却想对所有的女人谈一谈男人的不幸。实际上男人比女人更不幸,她们一直生活在男性神话的幻影中,并且各种女人激发起来的欲望驱使男人去征服世界,一时间所有的责任和困难都包围着男人,你根本就无法脱身。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感到有点儿不见得可以完全应付得了这种局面,因为这时候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在朝我们看。秦颂和安沫却一点儿也不怯场,哪怕是进了屠宰场,他们也会微笑着与将把他们大卸八块变成制罐头用的半成品的屠夫,亲热地说个不停的,我想。秦颂和安沫一下子就钻到人群中去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一个高脚杯,亲热地和那些人聊上了。
我也拿了一杯酒,好像是一杯干马提尼酒,这种酒被称为开胃酒,我在琢磨今天我已经喝得够多的了,我太需要吃点儿什么了。那个叫安妮特或者叫克丽斯的胖女官员向大家介绍了一下我们,她好像称我们为前卫自由艺术家。大家在含蓄地鼓掌,我的目光像害羞的鱼一样在和每双眼睛磕碰。我这才弄明白,这些女人全是H国的艺术家,她们来中国是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她们明天就要回国了,在今天,H国大使馆为她们举行一个欢送酒会。全部都是女艺术家!我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因为我的英文并不太好,我实在不知道该捉住谁聊上一聊,哪怕谈一谈街头的垃圾桶也好,可她们全都盯着我,她们用灰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眼睛在盯着我,叫我无所适从。
忽然之间,从她们中间走出来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她有一头颤动着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笑着向我走来。“你好,你和我穿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按照中国的说法,我们算是很有缘分,对吧?我叫埃伦·奥格尔维,我是苏格兰裔H国人。”
嘿,她的中文讲得还算不错。“我叫朱晖,认识你很高兴。”我握住她的手,我弄不清应该如何对待这只美丽的手,于是慌乱之下我立即单腿跪下来亲了那手一下子,那种过电的感觉,立刻叫这个叫作埃伦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我站了起来,感到自己靠这个动作已经可以进入这种氛围里去了。“埃伦女士,您是做什么艺术——装置?行为?绘画?或者是个装裱师?”我问她。“不,埃伦小姐。”她纠正起我来。她穿的红色西服套裙,把她的腰和臀绷得很紧,那低开领的衣服让我一眼就可以瞧见她美妙的乳沟,这乳沟是那种将乳房向中间挤的乳罩绷成的,形成了一条优美的滑道,我可以变小,然后从这个滑道上滑下去。她的脸已带着一种调皮的笑意,她的眼睑涂得一片青黑,眼睛很大,嘴唇薄而大,笑起来如同一朵大樱花开了一样,显得非常性感。“装潢?你以为我是一个室内装修师吗?”她又笑了起来,“我在中国待过六年。我在上海有一个民间艺术品公司经销代表处。你呢?是个行为艺术家?”
“我?”我一口气把那杯干马提尼酒喝了,一块小巧的冰块卡住了我的喉咙,但它很快又从我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不,我搞油画、装置和拼贴。我没有弄出什么新玩意儿,全是模仿西方大师的东西,比如包依斯和沃霍尔,就是我思想上的导师。即使是在大便的时候,我也在想着他们俩。”我笑了起来,我又去抓了一杯矿泉水在手里。这会儿我在寻思,首先我应该吃饱,其次,我如果能够和哪个女性在今天躲在暗处吻上一会儿该有多好,比如和埃伦,躲到通向二楼楼梯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去吻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妙!我就缺两样东西,食物和吻!一种是为了应付我那不停痉挛的大肠,一种是为了滋润我那在城市的压榨下日益变得干渴的心灵。
“喂,埃伦,你很漂亮,不过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太饿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呢,我得吃上点儿什么,我不能总是在喝呀喝的。我必须得吃上点儿什么。我饿得已经成了一条空麻袋了。”
“空麻袋?”埃伦感到我所做的比喻很有趣,“你有这么饿?”她说着,一边拉着我朝这间屋子的深处走去,嗬,原来所有的食物全都藏在屋子里最暗的地方。我这才发现,这间屋子好像是一种六边形的屋子,如同博尔赫斯笔下的某篇小说中某个房间的布局。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首先吃到的是一种甜点,那种比豆腐还嫩的甜点最上面的一层咖啡粉把我呛住了,我咳嗽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然后我就开始消灭那些腊肠、火腿肠和各种烤肉,我吃得非常开心,我尽量叫自己不发出声音,可那声音还是很大。这时候我在到处找秦颂,可就是看不见他们。嘿,这顿饭也许是我平生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你想想看,有十个小时没有吃饭会是什么滋味儿。埃伦瞪着有点儿吃惊的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咽,她倒很开心,我示意她也来一点儿,可她表示已吃过了。待会儿我吃饱了我就会去吻你的,我看着她想着,自己就乐了起来。我当然不会放过餐后水果。我吃了整整一盘的西瓜片,才觉得我这一顿饭接近了尾声。
“吃好了?”埃伦在一边饶有兴味地问我。看到一个饿鬼对饱食无忧的人来说总是一种乐趣,我想。我把嘴擦干净,又要了一杯红葡萄酒,打算用以漱口,便和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个角落。
“埃伦,我感觉一看到你就觉得和你特别亲近,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你。”我就这样用大胆的陈词滥调,胡言乱语起来。
“你爱上了我?这太快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你恐怕更喜欢你自己吧。我们可以先谈谈生活,比如,我很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中国自由艺术家是怎么生活的。”埃伦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漂亮。
“你这会儿看上去,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埃伦,我知道你喜欢中国,因此同样也会喜欢一个中国艺术家,对吧?要是说到我自己,我是不久前刚从大学里毕业的,我二十六岁,我辞去了工作,从外省来到了北京,在一个像美国黑人居住区那样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画画儿,偶尔卖掉一幅,我就会靠那笔钱生活上几个月。我现在不画了,我一直在做拼贴作品,我打算做上九十九幅拼贴,每一幅拼贴都由中英文的报刊构成,我以此来表示中西方的交流碰撞这样一种意念,并且,在每一幅拼贴上,我都拓印了古代生殖崇拜岩画的交媾图,以此暗喻中西方交流实际上是一次性交过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觉得怎么样?”我离她又近了一点儿,我真想揽住她的腰和她说话,我看来很喜欢她的那曲线分明的腰。她生过孩子吗?西方女人保养得真好,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有多大。一个经过化妆的西方女人至少可以掩盖其实际年龄十岁。
“可你们中国艺术家为什么总要跟在西方的后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后又是政治波普艺术、行为与装置艺术、后殖民主义,你们能不能完全用你们自己民族的艺术语言来表达?比如,你们的各种民间艺术品,我看就非常有想象力和美感。”她说。我回答她:“关键是得找到一种与世界交流的共通艺术语言。比如,他妈的波普艺术吧,西方有政治波普,中国也有政治波普,但广义的政治波普表达了中国的社会现实,是具有民族性的,可我们只有用波普艺术这种世界共通的艺术概念才可以进行共时性交流,对不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气恼地说,并且不失时机地揽住了埃伦的腰,“埃伦,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单纯的柔情和怜悯,那是任何一个好女人都具有的东西。于是我便朝她吻了过去。我们之间火花一闪,两个人的嘴唇顿时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了。这一刻,我感到了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在旋转,我感到了我的头很晕。我的脑海像大地上的缝隙一样一下子炸开了,滚滚的岩浆从地球深处流了出来……
这绝对是春天的气息!这是吻中之吻,是最绝妙的电流。我品尝了夏天里最温柔的春天里的泉水,我感到了清凉。“海盗号”太空船在火星着陆时拍摄的一万多张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火星上有一尊石头人像,而且还有金字塔。无人宇宙飞船还在金星上发现有两万个城市的遗迹,有一个庞大的公路网,将这两万个城市连接起来。在这一刻我几乎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在太空中穿行,我可以看见太阳系所有的星球在自转和公转,而人类,或者其他高等生物,也都在这些星球上有生活的遗迹。可是人类的历史到底有多长?为什么玛雅人全部都失踪了?他们为什么整座整座地放弃那些他们营建已久的地球上最先进的城市,最后突然地从地球上消失?他们的历法为何如此准确,并且每一个建筑都喻示着宇宙的星辰方位与秩序、帝王的大事记?为什么他们的石碑上还记有发生在九千万年前和四亿年前的事?那时候绝对已经有人类在地球上活动了。为什么在中美洲,还从用做宗教祭礼用的金字塔中,发现了蓄电池和变压器,不锈钢和太阳系合金模型?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发现一大批树干被金属锯锯倒,可这些树至少已躺在那里达两亿年之久了;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个矿井中发现了一块人的头盖骨中,有一枚长四英寸的铜箭头,而此银矿已有几百万年之久了;在南非,一个矿工在岩石中挖出了一大堆金属球,可地质学家说这些金属球是二十亿年前的物体。对于只有几千年金属冶炼史,几十年电器发明史的人来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考古与化石证明,四千年前地球上就有了彩色电视机,五十万年前就有了电器,数百万年前就有了金属,而两亿年前同样也有!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说明了地球人是周期性毁灭与再生的,由于宇宙的运转,造成了地球上生物的周期性灭绝,生物圈还在太阳系中从一个星球转移到另一个星球,如此循环转移,生生不息。而太阳系和宇宙同样有四季,地球上的四季只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太阳系的四季,银河系、河外星系以及总星系的四季周期则更长,五百年、两千年、三万年乃至五百万年、两亿年……由此构成了宇宙中的大小四季!而地球,在现在恰好处在大春天!正如同我与埃伦那个深深的春天般的吻一样,在宇宙多季中,在我和埃伦共同处在这同一个时空中,地球正当大春天!一个多么美妙的季节,在这样的宇宙大四季的大春天,全球到处都因大洪水而海洋化,但一旦到了大夏天,地球上将变得海枯石烂,人类就将灭绝!地球上每过六百五十万年就会换上一个季节,可那他娘的离我们太遥远了!我在和埃伦接吻的这一刻,我想到了我飞行在宇宙当中。这是真正春天的感觉。哪怕我们无比渺小,可春天带给我们生命个体的感觉是难以磨灭的。即使到了大冬天,所有的东西都已凋敝,那我也值了。我感到头晕,我和她像热水中的鱼一样在喘息着,我紧紧地抱着她。我的手突然伸进了她的裙子,我很快就把手指探到了她那美妙的沼泽,我触摸到了苔藓一样光滑潮湿的东西,可她用力地拉挡着我的胳膊,我的手从那里抽出来,我可以感觉我的手指上,拉起了一丝蛛网一样的丝线,一种透亮的丝线。我的鼻子十分灵敏,那种奇妙的气味儿叫我看到了所有的候鸟的飞翔,它们在金星、火星和地球之间在密集地飞行,然后,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变得僵硬了。
突然,有人唱起歌来了,是歌剧《卡门》序曲,那声音就像密西西比河在月光下静悄悄地流动,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酒杯碰撞声、说话声、人们走动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埃伦用力和我分开,我们都有点儿不能自持。那种灯光似乎显得亮了一些,这使我得以看清屋子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像中美洲某个帝国举行晚会时的人物,但如同雕像一样静止了三百年。唱歌的人正是H国大使馆女官员克丽斯,那个如同H国草地上最美丽壮硕的一头奶牛的克丽斯。她胸部的起伏犹如一个巨大的风箱拉动,她的声音充满了热情和海浪,犹如西班牙无敌舰队在大海上狂奔,当真是波涛汹涌。埃伦握着我的手,我们斜靠在一面墙上,头上就有一盏灯,在仔细听克丽斯演唱。可是我听不懂,我忽然为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感到烦恼,我明白我真正的处境,到了深夜,一旦我从这里走出,重新踏在北京的大地上,我仍然是一个穷困艺术家,大约还剩下五百元现金的穷困艺术家,我还拥有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就是这样,我一共就只有这些,再加上一个破旧不堪的理想,而从六岁我不再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我就怀揣着理想这类玩意儿了。可我母亲对我的设计则是希望我成为一个电子工程师,因为她觉得靠上这样一门手艺,永远都不会饿着。我想我母亲是对的,因为我现在真的挨饿了,原因就是我没有成为一个电子工程师,而是成了一个艺术家。
可我起码还拥有大地,拥有大地的人有多幸福!我还拥有天空、空气、花朵和战栗。城市高速公路的噪音和尾气污染,即使那轮夜空中的月亮是铁制的,我同样也可以拥有它的反光。谁可以声称拥有在夜晚朝黑暗的狗叫声?哈哈,我可以声称,我还拥有了高楼大厦之间的峡谷风,拥有在火车站看巨型广告牌电视的权利,如果我愿意,我会坐在地铁车厢里不出来,然后就让地铁带着我一直在这座城市的底部穿行,此外我还可以自由地歌唱,或者自由地听人家歌唱,比如就像今天这样,听胖女人克丽斯歌唱,她的歌声让每一个人的胃和十二指肠在翩翩起舞。然后,她唱完了。
我和埃伦在鼓掌,接下来气氛变得热闹了起来。我看见秦颂和他女朋友安沫表演起了行为艺术《盲人摸象》,也就是用布把眼睛蒙起来,朝一架旋转的地球仪走去,摸着了哪个国家,你就说是像人体的哪个部位,以此来判断这个国家在巨象一样的地球上是像屁股还是像蹄子。玩这类花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无聊透顶,因为秦颂无非是想表达这样一种观念:在今天全球都走向对话与融合的今天,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明都是地球这头巨象的鼻子、屁股、大肠和小肠以及耳朵、内脏什么的,共同构成了一种血肉联合体,面对着同样在宇宙中孤独生存的命运,但那是在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伴奏下进行的活动,埃伦忽然把嘴凑近了我的耳朵:“我们跳个舞吧。”
我当然愿意了。我拉住埃伦的手,跳起了可称之为贴面舞的两步,我们像两个有情人那样跳了起来,因为在月光下除了跳舞还有什么可干的呢?我闻得见埃伦身上那种地中海型的香水味儿,埃伦,一个苏格兰裔的H国女人,一个民间文化的鼓吹者,一个个子很高但很性感的女人,此刻她就在我的怀里,在一个贫穷的中国流浪汉艺术家的怀里,你想想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混乱,有人喝醉了,在房间里撞来撞去,而这时有人在制作一种叫作《爬行动物》的装置艺术,这是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蓝眼睛女人,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的,她把一大堆报纸放在洗衣机里洗,然后把它们堆在地上,把另一部分甩到墙上去,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蜗牛大军,正打算从地上全都爬到墙上去,叫人不寒而栗,在跳着月光下缓慢的巫术舞,或者也许是为了祈祷鸡蛋早一点儿孵出小鸡而进行的仪式,我忽然害怕埃伦喜欢上我,因为出于自卑与自尊,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当然,我喜欢她,可一旦她要整天和我待在我那间散发着鸡窝味儿的房间里,我同样也受不了。
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这都是秦颂干的,这个长得更像女人的男人让我进入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其实我完全可以找个小酒馆好好喝上一杯,然后借着酒兴和犬吠之声在家里做拼贴作品,我可以一个人尽情享用我的孤独。可是秦颂!这家伙非要把我拖到这里来参加一场可有可无的酒会。当然,出于卑微的目的我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可只要我吃饱了,我所有的自尊都会立即复活,变成了某种孤傲。我恨这些养尊处优的人,他们是我所想象的另外一种生活,他们普遍幸福,他们有钱而富足,他们不过把艺术当作某种装饰或者手艺,他们每天都能吃饱,然后再打着饱嗝去画画或者修剪草坪。不是吗?我愤怒地想。这一刻我真想把埃伦含在手心里捏紧,从根本上讲,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在这一刻觉得和埃伦相距万里。这是一条真正的鸿沟,谁也无法逾越。
我觉得无法再跳下去,我想走,但我一时找不到秦颂,不知道他跑到哪里,我拉着埃伦坐下来,要了一杯烈性龙舌兰酒,喝了起来。埃伦说:“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儿吗?”可我已经把一大杯喝下去了。不一会儿,我喝晕了头,在我的眼睛里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在转动,渐渐地我听不见了。
那天凌晨,我和秦颂、安沫被送了出来,酒会结束了,可我却昏昏欲睡,我想以黑夜为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我就睡在黑夜的大床上了,因为我是黑夜的儿子,我睡在了一条波涛汹涌的黑夜的河流之中,并顺流而下,越漂越远,漂进了睡眠。
后来我听说埃伦到处找我,只是我躲了起来。我不想再见到她,因为我其实惧怕真心和真切的东西。后来她就离开了中国。
现在我伸出右手的中指,我在回忆中想象这中指上挂着一丝蛛网一样的黏液构成的透明丝线,一种忧伤全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