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和之前一样,程熹微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往地铁站走去。
天空下着小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程熹微在前面走着,苏念在后面跟着,步调不急不缓,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落下,在两人之间飘摇。
出了地铁站,细雨变成豆子般大小,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
程熹微在前面,一直低着头。
她知道苏念跟着她,她曾经以为只要她不理他,他迟早都会放弃的,但是他跟了她整整一个月,就像影子一般,回头就能看到他。
她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能坚持多久。
就要到门口的时候,程熹微突然转了个身。
苏念有些意外地顿住脚步,抬眼看住她,神色依然是常见的清冷,只是比从前更多了一份坚毅。
但程熹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他紧抿的唇线有了些许松动,眼底的冷意也渐渐融化,泛出几分柔软来。
程熹微在他身前站定,垂眸,轻声说:“苏念,我要离开巴黎了。”
苏念眸光一动,眉头就轻轻拢起。
“我要去M市,车票已经订好了,下周就会过去找房子。”程熹微抬头看着他,“所以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吗?就算你留在巴黎,我们也会分开的。”
苏念的眼圈蓦地就红了,撇开眼,不再看着程熹微。
程熹微也跟着哽住。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苏念,我觉得一段好的感情应该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牺牲。”
苏念浑身已经是森然的冷意,倔强地扭过头,并不看她。
程熹微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柔声说道:“我记得杜若和何衾生分手的时候,你说,给不了的承诺,就不要轻易说出口。苏念,你现在能给我什么呢?”
程熹微殷殷地望着他。
她知道这句话苏念回答不上来。
他成熟到与年龄不符的思想让他能说出那句话,他也该比谁都清楚,十八岁,是个没有资格给承诺的年纪。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他从来没对她多说过什么,只是默默地付出行动。
良久的沉默,雨滴渐大,飘在两人的发间,落在两人的脸上,沁心的冰凉。
程熹微垂下眼睑,说:“回去吧。”
她没去看苏念握紧成拳的双手,转身就走。
她和爱玛太太通过电话才知道原来苏念是打算去美国念大学的,但突然改变了主意,谁的劝都不听。虽然爱玛太太欲言又止,但她明白她想说什么。
况且,她也不愿意看到苏念为她有任何的放弃和牺牲。
就像她说的,一段好的感情应该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牺牲。
程熹微上了楼就继续趴在窗台上,一直没看到苏念的身影,她不知道是她上楼的时候他就走了,还是他仍旧在楼下,就像之前那样,靠在门边等着她。
夜晚的雨越下越大。
程熹微没心情吃饭,也没心思看书,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停地落下,哗啦啦地打落一地花叶。
苏念应该……走了吧。
他不会这么傻,一直在楼下吧。
万一没走呢?
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夜晚。
程熹微沉静地趴在窗台上,心里却焦虑得不行,想下去看一看,又觉得自己不能心软,就算他就在楼下,她也不能下去,得让他彻底地死心才对。
时间变得格外煎熬。
整整一个晚上,程熹微觉得每分钟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看到天微微亮了,换了身衣服,拿着包,和平时上班那样,急匆匆就出了门。
下楼推开厚重的大门,伸出脑袋。
苏念靠在门边,浑身都湿透了。
程熹微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苏念抬眼看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
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
雨仍在下,交响乐一般热闹地响在耳边。
程熹微拿着的雨伞都忘记撑开,只看着苏念,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苏念看到她,眼底却蕴起几分笑意。
他微微一个转身,就将她抱入怀里。
很用力的一个拥抱,全身心地压过来,带着冰冷的雨水,紧紧地抱着她。
程熹微眼前被泪水氤氲,只察觉到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一颗颗滚落,模糊的世界里雨水绵绵不绝地落下,浑身冰冷的苏念埋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再见,程熹微。”
爱玛太太特地给程熹微打电话表示感谢,程熹微只在电话这头轻轻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爱玛太太还告诉她苏念离开巴黎的航班,问:“亲爱的熹微,你要不要过来送送他?Martin应该会很高兴能看到你。”
程熹微拒绝了。
她受不了那样的离别。
杜若离开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哭了,现在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苏念离开这座城市,她做不到。
那天正好她的兼职结束,她一个人窝在那个小房子里,睡得昏天暗地。
她很庆幸自己还睡得着。
梦里又回到她刚刚来巴黎,初见苏念的时候。
她一个人,有些局促,有些紧张地站在沙发前面,看着他和爱玛拥抱,行贴面礼,接着不悦地争吵。她似乎听懂了苏念那时候说的话,他说,他不需要,任何一个无关的外人,来涉入他的生活。
接着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回房了。
她还梦见她傻乎乎地在他面前背诵自己写好的法语,要求他不要再和她作对,那句“你好,我也好”,让她在梦里笑出了声,那时候她还发誓一定要用一口流利的法语把他骂回去。后来她的法语进步了,两个人反而少用法语交流了。
她记起苏念第一次吃辣椒,辣得面红耳赤满厨房找水喝;记起她在巴黎街头哭得歇斯底里,他冷冷地来了一句“你丢不丢人”;记起他修改她的简历,嘲笑她的“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记起第一次他们吵架,冷战了一个星期,最后她才说了一句话,他就迫不及待地示好;还记起他们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学习,她老是偷偷打量他漂亮的侧脸,嫉妒他密长的睫毛。
哦,还有她收到录取通知书,高兴到抱着他大喊大叫,兴奋得就快要飞起来。
原来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梦中兜兜转转,没有逻辑地浮现那些他们在一起时的画面,有欢笑有眼泪,她莫名其妙地就在梦里自言自语,或许她对苏念的喜欢,不仅仅是从那次香街的拉手开始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还梦到那次在瑞士,在缆车车站,她满心焦急地等着苏念,终于他披着风雪回来,她没有转头就走,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笑得泪流满面。
他大步过来,紧紧地拥她入怀,然后说:“程熹微,你吓死我了。”
温暖却冰冷的一个拥抱,温暖是因为他,冰冷是因为他身上的雪,就像最后离别的那个拥抱,他身上沾满了雨水,倾身压下来,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裳传来,又被迎面而来的风雨刮散。
再见,程熹微。
程熹微猛然惊醒,发现枕巾已经湿透。
下午五点半,尽管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这会儿也只睡了三个小时而已。
苏念下午四点半的飞机,现在应该已经飞走了。
程熹微深吸一口气,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再出来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爱玛太太今天回来送苏念,之前和她说好了,送完苏念她们见一面,一起坐下吃个饭。
这两年时间爱玛太太只回过三次巴黎,每次都匆匆忙忙地见个面打声招呼,还没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聊过天呢。
爱玛太太看起来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仍旧一脸慈祥地冲着她笑,只是这次的笑容比起初次见面,更多了份赞赏与感激,直看得程熹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以为你会跟他去美国。”爱玛太太遗憾地摊了摊手,“据我所知,Martin很早就咨询过你去美国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程熹微笑着摇头:“我有自己的生活。”
苏念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让她去美国的事情,他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吧。
她已经为一个男人跑到法国,不会再为另外一个男人又跑到美国去。
“如果不是你说要离开巴黎,亲爱的熹微,我一直以为你们在谈恋爱……”爱玛太太说道,“你去美国的话,Martin是完全负担得起你的。”
程熹微客气地笑着:“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不不不,我不这样认为。”爱玛太太瞪大眼,“或许你觉得只是普通朋友,但是……”
爱玛太太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因为家庭因素,这孩子从小就非常孤僻,不爱说话,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也没有朋友。我们一度觉得他有点……有点问题,还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随着他长大,这些情况有所改善,但他依然还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孩子,不太听我们的话。”
在爱玛太太看来,她当初匆忙地离开巴黎,找来程熹微,一方面是老伴生病,另一方面是希望苏念能学着和陌生人相处。虽然他的经济实力让他不用担心下半生的生活,但她依旧希望,他能拥有一个健全的、正常的人生。
“你可能不太清楚,Martin因为他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曾经非常排斥中国。”说起苏念的父母,爱玛太太的神情有些哀伤,“排斥中国的食物,中国的朋友,一切与中国相关的事物他都非常不喜欢,我们也担心过,怕他排斥自己的另一半血统,但是多次沟通都没有结果。”
爱玛太太叹了口气:“所以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相信你刚刚搬进去的时候,Martin没少为难你。”
程熹微笑着点了点头,生生折磨了大半个月啊。
爱玛太太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你,我都想不到原来他自己学了中文,而且一直在偷偷找他母亲的下落,他对这件事,始终无法释怀。”
爱玛太太笑道:“可这样的Martin,却接受了你,你对他而言,不只是普通朋友。”
程熹微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爱玛太太拉过程熹微的手:“其实你之前打电话给我,感谢我送你的那些礼物,都是Martin送你的。”
程熹微愣了愣,看着爱玛太太:“那块翡翠牌子,还有圣诞礼物……”
爱玛太太肯定地点头:“都是Martin送的,他还特地打电话给我,让我不要说破了。”
程熹微眼圈瞬间就红了。
爱玛太太握紧她的手:“熹微,你是个好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曾经有人这样珍爱过你。而你,也值得被人这样对待。”
一顿饭吃到很晚,程熹微一直挂着笑容,最后送走爱玛太太的时候,她仍旧笑着。爱玛太太却抱了抱她:“亲爱的熹微,难过的时候,就不要笑了。”
程熹微离开巴黎的那天,只有许诗凡一个人去火车站送她。
阳光洒满人来人往的车站,程熹微仍旧拖着她最初来巴黎的两个行李箱,也仍旧是孑然一身,在站台和许诗凡挥手再见。
车轮驶向那座充满阳光的南方小城,离巴黎越来越远,程熹微托腮,望着越来越陌生的窗外。
她相信,全新的起点,全新的生活,她一定也能过得很好。
抵达M市的第一周,一切按部就班、顺利地进行着,熟悉环境,找房子,去学校注册,认识新的朋友。
这座城市虽然不如巴黎繁华,却也有远离喧嚣的静逸,阳光充足,风景极佳。程熹微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洒满全身,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这边房租比巴黎便宜了不是一星半点,程熹微照自己的喜好租了间有落地窗的房子,宽敞的阳台用来种些花草,晒晒太阳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城市小,华人也少很多,留学生的圈子跟着也简单很多。她注册第一天就认识了几个朋友,热情地帮她搬家,在新房开了一顿火,几个人聊得不亦乐乎。
朋友们走后她才开始收拾行李。
房子有三四十平方米,独立厨房卫生间,比她后来在巴黎租的那个小单间宽敞多了,东西收拾完,还显得房间有些空落落的。
程熹微特地去买了张躺椅,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望着蓝天,心情还不错。
法国时间下午四点,美国应该是几点了呢?美国的天空也有这么蓝吗?苏念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已经找好房子注册好学校,安顿下来了呢?
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想念他了呢。
熹微从躺椅上起来,趿着拖鞋进到房间,打开抽屉。
他送的翡翠凤牌。
又打开衣柜,有他送的羊绒大衣。
再打开储藏柜,里面是她这辈子都用不完的年终奖钱包。
还有什么呢?
哦,还有她手上的手机,也是苏念给她的。
程熹微在书桌上托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苏念留给她的,就这些了吗?
啊,不对,还有一样!
程熹微兴冲冲地拖开一个小盒子,装姨妈巾的盒子……
她好不容易从苏念手里抢到的日程本啊,她偷偷地藏在里面,生怕又被苏念抢回去了。
里面可有她三万欧元的欠条啊。
程熹微打开那个日程本。
里面苏念龙飞凤舞地用法语写满了那一年的日程安排,她一页一页地翻着,几乎能想象到苏念写它们时的模样。
安静地垂着眼,睫毛扇子似的,神情冷肃。
程熹微翻到她写欠条的那一页,看着自己熟悉的字迹,想到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写欠条的她,还有飞机上苏念加上那个“0”时,自己塞满心头的郁结,不由得就笑出了声。
真傻啊……那时候。
她笑着翻页,发现欠条的背面竟然还写着字。
几个中文。
歪歪斜斜地拼凑在一起,跟小学生写的似的。
原来苏念中文讲得那么好,字写得这么丑啊……中文很难写的,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早知道他的小学生字迹,还能好好嘲笑他一番啊!
程熹微盯着那几个字,笑着。
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苏念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程熹微”。
原来不是。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他就给她留了这样一句话。
这样歪歪斜斜的六个中文——
程熹微,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