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没课,我们吃完早饭,在公寓大厅等候马宁和杜方君。我们足足等了半小时她们还没来。我坐不住了,但想到阿Q,又心平气和了。马俊显得不慌不忙,从书包里拿出本书来看,我一看,封面写着《莎士比亚悲剧集》,他真有雅兴。
马宁和杜方君终于花枝招展地跑来。马宁检讨说她赖床起晚了。我们说没关系。
“去西单吧。”马宁建议。
“好好好,你们定,你们有经验。”我说。
一上地铁,我就想到一道菜:蚂蚁上树。中国在历史上长期以人多自居,老把四万万同胞挂嘴上,现在真要以人多自卑。特别当我们排起长长的队伍,或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进退两难,或是GDP平均到每人头上,我们由衷地难过,同时,也为印度的前途堪忧。
车厢挤得人抬不起胳膊,当然也不用扶着什么,相互依靠就能站稳。我们身边有对恋人,穿校服的高中生,两人紧紧黏在一起,好像连体婴。我们四人无语,都各自找一个点注视着发呆。地铁风扇使劲吹着,正对着我的头,吹得我偏头疼。但我无法挪动身子,只好任其肆虐。车厢这么多人集体沉默,并且紧紧挨着,这种气氛使我想起《辛德勒的名单》里排队等待走进毒气室的犹太人。我想,赶快到站吧,觉得自己快成困兽了。
马宁突然笑起来。我们问笑什么。她红着脸摇摇头。我们不得其解。但她似乎回味着什么,总是眨眨眼睛冥想一下,然后继续失笑。
西单到了。出了车门后,马宁的笑就像快要吹炸的气球实在绷不住,她大笑着说:“太逗了!那人太逗了!”
“到底怎么了?”我们仨同时开口。
“你们看到边上那对恋人了吗?”马宁问。
“看见了。怎么了他们?”杜方君问。
“那男的和那女的先是手拉着手,然后男的头上痒就伸手挠了挠头,但挠完再拉女朋友手的时候拉错了,拉成我的手了。我就觉得奇怪,以为马俊拉了我的手,还不停地爱抚。我还生气来着。低头顺着手找手的主人,发现是那个男生。然后我们就对视上了。他也突然意识到拉错了,还摸了半天,就尴尬得不行了,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他女朋友还问他怎么脸突然红了,结果那男的没法解释脸更红了,看都不敢朝我这里看一眼。哈哈哈!笑死我了!”
想象一下那个情境,的确够尴尬。真是个不错的笑话。
“我哪儿敢随便摸你的手。”马俊突然来这么一句,脸上挂着绯红。
“是啊。我们马俊多老实啊!呵呵!”马宁说。
“早知道就摸了,还白担了一回罪名。”马俊更加绯红地说。
“不许胡说!”马宁拧了一下马俊胳膊。
壮丽的西单横在眼前。不是建筑壮丽,是人山人海壮丽。刚从集中营解脱出来,又要关进另一个更大的集中营。我们走进一家商场,一头扎进人流,不到半小时,我就有点窒息,憋得心烦意乱。但马俊好像虎虎生风,注入新的力量。马宁和马俊这两匹马并驾齐驱跑得真快,把我和杜方君甩在后面。
我俩慢悠悠地逛。杜方君看中条裤子,挺个性。穿上一试,惊艳无比,显得腿更长。她偷偷问我值多少钱。我说这么好看的裤子得三百吧。然后她问老板裤子多少钱。老板一口东北话说大妹子啥也不说了二百五。杜方君看我一眼,眼神意思说你也太二百五了,比老板要价还高。我自惭形秽。
裤子成交,最终被杜方君砍到一百五。
“你讲价真厉害!”我由衷赞叹她这门技术。
“不是我厉害。考学的时候我来过西单一回,跟我北京的姐姐逛。她说在这儿买衣服,要往一半去砍。”
我心想这门道我摸不透。主要是上大学前我没自己买过衣服,全是我妈买好我穿,她买什么我穿什么,穿了也不说什么,觉得挺好。我甚至以为买衣服跟买书似的,有个定价,根据定价买,不用搞价。我再看看自己这身打扮,穿得跟我父亲似的。突然觉得自己很土,土得不像地球人,像土星人。我陷入痛苦,觉得站在杜方君边上不匹配。
就在我进一步陷入自惭形秽的时候,杜方君问我:“马俊和马宁呢?怎么不见了?”
“是啊,这俩人,跑得太快了吧!”我说。
于是我们开始寻找他俩。四个人都没手机(当时手机并不像现在这样在大学里普及)。无法联络。茫茫人海,大海捞针。
“真是的,跑哪儿去了,这么多人怎么找!”杜方君皱着眉说。
“要不然咱俩原地不动,等他们回来找咱们。”我为自己的想法叫绝。心想我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地不动?那他们不知道我们停在哪里怎么办?这样吧,我们到商场门口等他们,他们总会从那儿出来的。”杜方君说。
“对对对,好主意!”杜方君比我更聪明。我真是个书呆子。我甚至怀疑自己小时候得脑炎是不是留下后遗症了。
我们在商场出口等了二十分钟。果不其然,那两匹野马终于来了。
“你俩跑得可真快啊!”杜方君说。
“你俩走得也太慢了吧!我们一回头,就没影了。”马宁笑着说。
马俊收获了一件唐装。我问:“你买这个干吗?”
“我试了一下,穿上挺好。回头演戏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当道具服穿。”马俊美滋滋地说。
马宁收获了一顶帽子。只有我一人两手空空。他们看不过去,又把我拽回去给我参谋衣服,弄来弄去,居然也买了一件唐装。穿着像个书生,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