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梦见小时候家门外那片树林,我和初冬妹妹似乎还在林间嬉戏。无忧无虑的笑声回荡在枝叶间,那是初冬一个人的声音。梦里始终少了我的笑,因为我曾是哑巴。在我幼儿时期,大人们从医学到求神问卜尝试了不少方法,但始终不见好转,于是我的命数自然在人们眼中盖棺定论了,我就是一个小哑巴,仅此而已。
我时常听见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背后惋惜,多美的一张脸庞,可怎么就生成了哑巴。我总在陌生的圈子里引起人们的评头论足,然而在熟悉的圈子里又被人们视而不见。有一次我听到人们谈论我的头发如何乌黑亮泽,如何柔软细密,但可惜这头靓发的主人竟是哑巴,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于是我匆匆跑回家,随便找了把大剪刀,将及腰的长发剪到脖子附近。当时初冬妹妹目瞪口呆地看着哭泣中的我,过了一会儿,她拾起我扔在地上的剪刀,也把她的头发剪到脖子根的长度。她说,真好,终于可以不用每天背着厚重的长发了,好轻快呀!我望着她朝阳般的笑脸,破涕为笑。
失去唯美的长发,再经过人群时背后的议论真的减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把我当做透明人。无法与人交流的小孩,彷如一团透明空气般隐约存在。但我不愿就此认命,即便周围的人们早习以为常,我心底还是有一个明亮的小点,还是有一点希望。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故事:沿着东边的这片树林一直走,经过两座村庄后,沿着北边的小岔路上山,有一种特别的树。它有白色的叶子,结双生的果。把果子切开,假如找到只有一颗果核的双生果吃下,第二天醒来就算是哑巴也能开口讲话。
这个故事会是真的吗?可是不管真假我都很想试试呢。我手里握着写有这个故事的纸片递给大人们,但总是被大人们扔掉,只有初冬捡起了这张纸片。她睁大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说,初夏姐姐,你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啦!
于是在那个冷冽的清晨,两个小孩偷偷上路了。我们在午后穿越了熟悉的树林,望着远处陌生的村庄雀跃不已。走进第一座村庄时,我感到双腿变得沉重。初冬却兴致勃勃地说还有一小半路啦。走进第二座村庄后,夕阳已经快要隐退,我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然后初冬为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想要游泳过河,游到一半时望见前方还有很远的距离便掉头回去了。但其实,他回去的距离与前进的距离是相同的。而不同的是,前者回到原点,后者达到新世界。
新世界,我喜欢这三个字。会讲话的初夏,一定会有一个新世界!
我们在暮色笼罩下沿着山路往上爬,两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孩子。爬着爬着忽然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天继续黑下去的话,我们将看不清楚哪颗树是白叶子。初冬说,好搞笑呀,她竟然忘记了这么这么重大的事情,然后便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我们本来就累,这一笑更觉体力不支,于是就这样躺在厚厚的野草上睡起来。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会遇到野兽吗,还有蛇……越想越觉得害怕!就在这时,初冬在身旁握着我的手说,姐姐好好睡觉,野兽不会伤害我的,我会保护你!我在初冬的安慰下安心睡去。只要有她在,我总会觉着四周变得安全。虽然我是夏天生的,她是冬天生的,虽然她比我小。
那一夜很怪,我就像躺在家中床铺上一般,睡得十分安慰。天蒙蒙亮之时,白色枝条在模糊光线中摇曳。初冬爬起来朝白色的树叶跑去,像一只天空中飞翔的青鸟。她的笑声在白色树叶间飘荡,接着她摘下满衣兜的双生果。
“双核的果子是早餐,单核的果子是姐姐的药,嘻嘻嘻嘻——”
我们把双生果一一切开。初冬吃了所有的双核果子,我吃了所有的单核果子。翩翩的晨风带来了日出,美丽的小树林正在苏醒,曙光沿着回家的树枝舒展开来。我和初冬手牵手再次穿越来时的村庄,在家门外的树林深处,初冬忽然停在一弯泉水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就像被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吸引,紧接着她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并且自言自语地说,着火了,着火了。随后她尖叫着朝家里跑去。一路上,树林里的地面沿着她跑过的方向不断裂开。见到这副景象,我惊慌地紧随其后,远远望见前方的家园依旧如往日般伫立在大草坪上才放下心来。可是初冬仍旧在尖叫,并且发疯似地问我们撞见的每一位大人,怎样能灭很大很大的火?怎样才能让小镇不被烧掉?大人们不耐烦地推开她,一直到了临睡前,她或许是累了,才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我醒过来了。不过,并没有初夏的新世界,我依然还是哑巴。也许我根本不该去寻找,如果故事不进入现实世界,那人们永远都还会有一个未知的希望。我和初冬一边捶捏走得已经浮肿的双腿,一边大笑开来。两个小傻瓜,穿越了一片树林,经过了两座村庄,在危险的荒野睡了一夜,用两天的辛苦来证明了世上本没有童话。就在我们笑得前仆后仰的时候,外面传来呼声,着火了!
我们迅速跑到门外,看见西半边的天空已经被火光熏染成橘红色,浓浓的黑烟滚滚而上,大人小孩的哭喊声混淆传来,大半个镇在那场大火中消逝。后来,镇上的老人说初冬当天偶遇了神泉,可以预知未来的神泉。于是从那天开始,大人们开始寻找神泉,可最后却一无所获。就连那些泥土上的裂痕都奇迹般消失了。后来,没有任何人再见过那口泉水,包括初冬自己。自那以后,那片树林就被人们唤作——迷泉林。
迷泉林里还收藏着我童年时的一段往事。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令人怀念。这是一份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怀念,我竟然想回到小时候,还是个小哑巴的时候。因为哑巴可以不用错讲一句话,更不用听虚假的话。因为人们都知道我是个小哑巴,所以我的世界没有谎言。对我好的那个人,不会因为我有任何价值而对我好。虽然时间久远地令我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但是他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位大侠。
“死哑巴、死哑巴......”
尽管我奋力躲藏却还是会挨上几颗他们扔过来的小石头。那伙淘气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早已忘光,只知道我时常无缘无故地被他们打骂。我在半人高的野草丛间疯狂地爬,掌心里布满早已失去痛楚的划痕。从紧张与疲惫的恍惚间隙,远方传来了阵阵笛音。那声音清凉地抚过我脸上的汗水,那与世无争的曲调激荡出我眼眶中的泪。而泪水的外面是那些发泄的面孔与模糊的嘲笑声。
“她哭了,她终于哭了!死哑巴总算认输了,哈哈哈哈。”
那群孩子暂时停止了对我的进攻,并且兴奋地大笑开来。原来先前的穷追不舍只是为了能够瞟见我哭泣的模样。我很奇怪为什么有的人需要看见别人比自己痛苦,才能证明自己是快乐的,于是我硬生生地止住哭泣,困惑地盯着他们。
“恨着我们干嘛?不服气啊?死哑巴!”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击中我的额头,一丝热流顺着脸庞淌下。
“她流血了!不会出人命吧!”
“怕什么,又没人知道是我们打的!”
“欺负一个哑巴,你们算男子汉么?”一份干净的声音回响在林间。我回过头,看见一位小男孩出现在后面那片草地。他的左手握着一根翠绿的笛子,身着一套洁白的衣服。只是我记不清他的五官了。不过每当这个场景从我记忆里闪现时,我总会为他模糊的形象周围添加上朦胧的光芒。
他快步过来挡在了我跟那伙孩子中间。几句争执后,那伙孩子扑过来与他扭打成一团。他虽然比他们都小,但是身手却更为敏捷,总是能巧妙地躲闪开落向他的拳头,并且偶尔还能击中对方几下。为首的孩子见他们久攻不下,把满腔怒气都出在了我的头上,我惊恐地朝他揪住我头发的那只手咬了下去。他连连大吼,接着几个孩子跑过来使劲掰开我的嘴,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像猫一样趴着,麻木地盯住黄土里新冒出来的茸茸绿芽,任他们拳打脚踢,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就在这时,那个拿笛子的小男孩跑过来推开他们并且瞬间伏在了我背上,他像一件温暖的大衣覆盖住我。所有的拳头与石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按在地上的左手紧紧抓着那根已经折断的笛子,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地鼓起来,我很想翻身爬起来救他,却被他死死地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我望着笛子旁边刚探出头的绿芽,眼泪一颗颗滚进泥土里。虽然他正在被一群人揍,但他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位大侠。
天黑以前,那伙玩累的小孩丢下我们走了;天黑以后,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望着晕倒在地的大侠。树林里逐渐雾气氤氲,泥土地也慢慢湿润。我蹲下身子用尽全力把大侠背起来,脚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不过我确定,我一定会把大侠背回小镇。寒风默默袭来,山间隐约传来野狗的嚎叫。可能是被缠绕的野草绊住,我一滑脚连同大侠一起摔倒在地。膝盖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蜷着身再也爬不起来。
“你怎样了?”大侠伸手拉我,可是我的腿却疼得无法站立。
“对不起噢小妹妹,我挺好奇你是不是真的能把我背回去,所以就多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却连累你跌倒了。”大侠在我前面蹲下身,示意我伏在他背上。
现在,树林已经完全被浓雾环绕。大侠背着我显然比我背着他轻松许多。风声越来越响,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通常都会迷失方向。不过我们却例外。我在大侠背上用手指指出方向。他说,你真的确定吗?不会走错吧?我坚定地指向前方,但是我无法告诉他,只要有飞鸟,我们就不会迷路。因为我是哑巴,因为我天生就丧失了人类的语言,所以我能领悟飞鸟的语言,树的语言,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它们的世界没有复杂的言语,只有生存的本能。
树木渐渐稀少,星罗棋布的灯光在远处一一呈现,小镇就在前方。那些橘黄的光芒,一盏一盏虽然彼此分割,但又光光相连。光芒穿透湿雾,温暖着身上的伤痕。远远望去,路口的那颗老树下站在一位小女孩。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初冬妹妹。她正提着一盏纸灯在夜风中哆嗦。我的眼角顿然湿润。我能感受到她是多么焦急地在为我担忧。远远地望见了我们,她飞快地跑过来抱住了大侠背上的我。像天空中最单纯的青鸟。这就是我的妹妹初冬,每当我晚归都会站在路口那颗老树下提着妈妈做的纸灯等我的妹妹。每当我从外面归来,都会扑过来抱住我的妹妹。如果我能讲话,我真想告诉她,我想把世界上一切的美好都堆积在她身边,只要她永远都能天真烂漫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