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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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感经验的多重裂变(3)

第三节 恐惧感与死亡意识

与四处弥漫的孤独感相比,恐惧感更带有卡夫卡本人刻骨铭心的体验。他曾经对密伦娜这样剖析自己:“我的本质是恐惧”【19】、“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20】。这个恐惧不能简单理解为性格上的胆小怕事,当然也不能简单地从生活中去寻找恐惧感的来源。因为威胁着卡夫卡的恐惧往往并不具有实体,只是威胁的幻影。“这恐惧毕竟不是我私人的恐惧——我私人的恐惧只是它的一部分,即使如此也是很可怕的——而且它同样也是自创世以来的一切信仰的恐惧。”【21】这种恐惧更折磨人。如果我害怕某种东西,我可以避开不见它;或者我直接面对它,告诉自己它并没有那么可怕。这种逃避或者勇气都是消除恐惧的好办法。麻烦的是不知恐惧什么的恐惧,那是来自虚空对实在的引领,那是来自死亡对生命的召唤。

在卡夫卡的工伤保险的工作中,危险是无处不在的。面对每天不断的事故工伤报道,他无法不烦恼:“除了我的其他工作外,在我的四支区施工队中,人们像喝醉了似的从脚手架上往下掉,跌进机器中。所有的房梁翻了个个儿,所有的斜坡松散开来,所有的梯子滑掉了,人们递上去的东西,全部掉下来,人们一旦扔下去什么东西,自己也便往那上面坠落。为了瓷器厂的年轻姑娘们,我的脑袋都疼了,她们不断地捧着堆成塔的瓷器摔倒在楼梯上。”【22】对生活中的夸张化了的真实感触形象化为《地洞》中的小动物,有形的危险化身为无形的恐惧感。

在《地洞》中,恐惧感渗透进了小动物的每一个细胞,他全副精力谛听着来自虚空里的每一处危险。《地洞》之所以出色并被看作卡夫卡作品中的精品的地方在于它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一个现实中的敌人出现。现在没有敌人出现并不意味着以后没有敌人出现,于是这个动物随着一天比一天衰老,他的恐惧感与日俱增。我们发现使这个动物恐惧的已经不是什么“敌人”——某个动物了,而是“敌人会出现”这个预感,真正让他不安的其实是他内心的恐惧感。“要是我能平息内心的冲突,我就相信自己已经很幸福了。”但是,他的恐惧感是不可消除的,因为他恐惧的是虚无,或者就是死亡本身。

而且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虽然还没见过它们,但传说中讲到它们,我是深信不疑的。??你所在的地底下就是它们的世界,而当你刚刚听到它们的爪子发出抓东西的响声时,你就没救了。这时候,与其说你在自己的家中,毋宁说你在它们的家中。

有时候我想,其实什么也没有的,除了我以外,谁也听不见的??只是一种轻轻的曲曲声罢了,间隔好久才听得见,微不足道也??事实上到处都有完全相同的曲曲声。正是这种处处都有的相同响声最乱我心。

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曲曲”声悄然进入了这只动物的耳朵,他就这样捕捉到了虚无的心跳。作者在小说中始终没有对这种声音的来源作出明确的解释,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如果这种声音能够得到明确的解释,那么这只动物所面对的就是具体的恐惧对象。明白了怕之所怕,他所希求的安全感倒是有望得到的。不明由来的曲曲声把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洞变成了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因为虚无不在却又无所不在。于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声响比一切喧闹的声响更令人不安,因为它无法把握无法确定。这神秘的“曲曲”声来自虚无,而虚无是迎着他而来的在场,这种声音只不过是他朝着寂静走去的步履发出的回声。在虚无面前,他遇见的就是本真的自我。这个动物没有落荒而逃与同类群居以逃避虚无,说明他是真正勇敢的,有直面虚无的“存在的勇气”。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直面虚无的,很多人的第一选择往往是逃避而不是直接面对。《城堡》中的纷纷攘攘的村里人的表现就面貌各异。面对“城堡”这一虚无,大多数人选择遗忘。只要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但这只是他们的自欺罢了,从他们对城堡的讳莫如深(第一章的教师)到对“你永远不能进城堡”的念念不忘,说明“城堡”始终压在他们心上,是他们心上永远说不出的痛。这些用遗忘来自欺的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彼此互相安慰。即使城堡不接纳这个群体,但是作为群体中的一员本身就可以减轻许多恐惧感。逃避恐惧容易使人安于生活习惯,安于常规,最终导致对自我的漠视。

巴那巴斯一家人被从这个群体中排挤出来,欲自欺而不能的处境使他们坐卧不宁。起因是这家的女孩阿玛利亚被一位城堡官员看上了,她没有像其他人(比如弗丽达和旅店老板娘)那样欣喜若狂,反而按着自己的意愿,高傲地拒绝了这位官员。城堡方面还未作出任何反应,村里人这个群体已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一家是异端,开始自动地疏远他们。他们家的生意被迫中断,他们被迫搬家,他们被逼着走上上访之路,为自己伸冤。巴纳巴斯去做信使,但他始终弄不清楚城堡真正的主管是哪一个?父母等在村子通往城堡的路上,等候官员们的马车,他们没等到任何一位官员,自己却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全家谢罪无门,姐姐奥尔迦只能委身于城堡官员的每一个下贱奴仆,以打探来自城堡的每一丁点消息。巴那巴斯一家企图通过逃避到群体中去以躲避虚无,哪知道逃避的后果就是越来越趋近虚无本身,越来越多地直面虚无,甚至磨炼出了勇气去寻找虚无。难怪K觉得和这一家人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没有具体对象的恐惧海德格尔称之为“畏”。“畏”能把人召唤到其本真的存在中去。“畏把此在抛回到其本真的能在世那里去。畏使此在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23】,“畏启示着无。”【24】人面向虚无就能反衬出个人的真正存在。“没有‘无’所启示出来的原始境界,就没有自我存在,就没有自由。”【25】恐惧感带来了虚无的讯息,这虚无并不是一个外在的实体,而是源于人的内心世界。“城堡”就是一个“虚无”的指称。读者在解读“城堡”的时候,习惯于将它推向“上帝”或“神”等外在的实体,这实际上是把内心的恐惧置换为对外界实体的害怕,然后借着外力化解外在的害怕,以获得心理安慰。恐惧感不是对某种东西的害怕,它是一种“存在的勇气”。阅读《城堡》以后,我们就会明白,来自虚无的恐惧感是生存的根基,是不可免除的。蒂利希在分析存在的勇气时说:“自我肯定的丧失是焦虑的本质,而意识到对自我肯定的具体威胁则是恐惧的本质。”【26】来自虚无的讯息威胁着人的自我肯定,意识到这个威胁而生的恐惧感就比焦虑感更深了一层。

虚无的信息最初是从死亡意识中得来的。面对死亡,恐惧呼唤出自身的虚无感。本真的人的生存都是向死而在的,他还没有死就活在死里边,能够经历自身的死。死为人类划出了清晰的有限性的界限,对于迷茫于日常生活经验中的人来说,生的世界是现实的确定的,死的世界是虚幻的神秘的。但是,对于追求超越性的本真存在的人来说,他的“生”必然是被“死”充盈着的,他的一生的将来、过去、现在的整个过程都是与死亡关联着的,都是面向死亡为自己的“生”作出筹划的。在死亡意识中,虚无与人的恐惧感真正融为一体,个体的人才能真正超越被抛的状态走向本真的存在。

在一则箴言中,卡夫卡用“辩护”(rechtfertigen)这一关键词来表达他对死亡的认识:“每个人都必须能够替自己的生活辩护(或者替自己的死亡辩护,这是一回事),这个任务是他无法逃避的。我们目睹每个人在生活(或者在死去),假如没有内心的辩护,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过一种未经辩护的生活。”【27】辩护就必须面对死亡和虚无,就必须直面自身的恐惧。“那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就是卡夫卡要传达的那些“不可传达的东西”。【28】很明显,这恐惧感和生活经验之外的虚无相联,和死亡相联。

《猎人格拉库斯》诠释的是死亡意识。运送格拉库斯尸体的船航行在冥河上,身为市长的冥王来接收。可是,格拉库斯还活着,他必须留在人间,他的小舟仍然航行在尘世的河流上。对这个短篇也许只能这样解释:作为目光短浅的猎人,格拉库斯一心追赶自己的羚羊,却没有看到稍远处的万丈深渊,他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如同格雷戈尔的变形,肉体的死亡意味着精神上的格拉库斯获得了重生,或者说,因为他意会了死而获得了永生。

和格拉库斯一样,出现在卡夫卡艺术世界中的人物的死亡不能简单地看作生命的完结和事件的结束,它昭示着新的生命意识的开端。卡夫卡为死亡赋予了更高的职责,在死亡中主人公完成了对自我的构建。《判决》和《变形记》两个故事都以主人公真心同意去死作为最终结局,两位主人公都通过死成为了真正的自己。卡夫卡并不对死亡场景做现实主义的描写,在这些小说中,主人公都在寥寥数语中很快地、宁静地死去。这一切都说明,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已经处于“死去”的时间中了,已经处在“将死”的未雨绸缪中了。一个人死去,在现实生活中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但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筹划他自己的死时,他才真正“存在”,人就是这样与死亡紧紧相连。

并不是仅仅在人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有死亡,而是从其有生命之时就有死亡。死亡占据着生命的核心,是生存的重要组成部分。死亡依靠生命来滋养。格奥尔格·本德曼飞奔着去投河而死,他是为追求他的最伟大的真实性而死;格雷格尔静悄悄地死去,通过死亡他将自己置身于纯粹自我的静谧的孤独中。将自己保持在死亡中,是认识自我的重要一环。死亡“是我的秘密的真理,是可畏的东西。在这可畏中当我比我更强大,当我绝对是我自己或绝对伟大时,我认识到我是什么”【29】。死与生共同构成生命的整体,存在是由这两个领域共同体构成的宽广空间。《判决》、《变形记》、《在流放地》这几部作品都以死亡作为思考的重心,是被卡夫卡认可的极少数生前就发表的满意作品。

在1914年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我所写的最好的东西,在心满意足地面对死亡的这种能力中有其基础。”【30】卡夫卡认为,“死亡”类似于一种游戏,他寻求的是死亡背后的畅快的自由:

所有那些优美的、非常令人信服的篇章,总涉及到某人将死这一情景,涉及到对他来说死很艰难这一事实,涉及到那对他似乎不公平,或者很苛刻,读者为此而感动,至少应该被感动。但是,对我来说,我相信能够心满意足地躺在临终的床上死去,这样的情景暗中是一场游戏。的确,在扮演的死亡中,我为自己的死亡而欣喜,因此专为自己打算地利用读者对死亡的全神贯注。我对死亡有一种比他们清楚得多的解释,猜想得到他们在临终的床上将大声地哀叹,由于这些原因,我的哀叹是尽可能完美的,不是突然爆发出来的,很可能是一种真正的哀叹,但死去却很优美而纯洁。【31】

这段日记道出了写作中作家惯用的一种游戏:作家通常靠作品中发生的不幸取乐。但对卡夫卡来说,这不是最主要的,在这个游戏中我们还应该认识到:我们不应该做简单的读者,只会对着主人公的死亡哀叹,我们还必须有能力做到像一个弥留者一样死去,有能力在死亡的瞬间保持一种清醒的目光,有能力在可能性的死亡中找到本真存在的泉源。孤独的个体,直面死亡而生畏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才是真正的人生之全。生的时候拥有体验死的能力,这时候,人才能有力量摆脱日常生活经验,摆脱“常人”的纠缠,获得人生的某种真正切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