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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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语言的“可说”与“不可说”(1)

文学艺术,作为一种以语言为中介的艺术形式,必然具有同绘画、雕塑、音乐等艺术门类相类似的超越功能:即超越个体走向群体、超越现实走向永恒、超越有限趋于无限。文学语言,是一种典型的符号形式,它的命名、召唤、引领、安居等功能可以使个体从他熟悉的日常生活经验引渡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一个语言“难以言说”的世界。

一个作家在运用语言创造一个艺术世界的过程中,什么东西产生了?或者说,在一个艺术世界中,永恒的虚无的东西如何“显”露出自身?沿着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存在之思,我们追问到了语言。文学语言的本质就是作为存在与虚无之间的中介。

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独特形式,其对现实的超越性必须依靠语言。德里达在回答“文学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时候,他说:“文学是容纳我们关于语言本质困惑的一个场所或经历,当我们说到真理或实质时,一般都是关于语言的。”【1】遭遇虚无的那个瞬间,摆脱日常生活经验的羁绊追问自身本真存在的那个时刻,我们必然会与语言遭遇。纵然我们的所有感官都异常灵敏,但如果没有语言能力,我们遭遇的虚无就会永远对我们锁闭。追问存在最终让我们发现自己在语言之中。我们必须明白,这语言和日常交流用的言语不同。言语是附属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它无力于言说超乎生活经验的存在。对日常生活界限以外的神秘力量的体验,必须借助文学的特质——诗性语言来通达。不可支配的“神性的东西”吸引着人,也时刻向人类逼近。它不是无言的,相反,它呈现出“道说”的力量。日常语言的界限在于言说日常生活,如果没有对神秘力量的感受力,诸神就对我们缄默,就不再对我们露面。觉察到日常语言的局限时,正是人突破日常生活的界限,突入神秘的存在之域的时刻。“语言不只是、而且并非首先是对要传达的东西的声音表达和文字表达。语言并非仅仅是把或明或暗如此这般的意思转运到词语和句子中去,而不如说,惟语言才使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2】

语言本身亦有双重性。当它说出一个命题时,如一束光柱照亮黑暗。照亮的即表达、确定、认知。但语言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认知、确定,而在于它知道黑暗,它知道有不确定的、不可表达的东西存在着。用语言带出那不可言说的,即“说不可说”,是语言的使命。一个确定的语词周围都有一个“未被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灵圈”,所以,语言不只是说出了已经言说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它同时带出了“无限多未言说的东西”。【3】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本身既澄明着又遮蔽着的到达。”【4】,他称语言为“存在的家园”。卡夫卡对此也深有认识:“对于超越物质世界的一切问题,语言仅能略示梗概,但几无半分正确可言,因为语言能够从物质世界取来论述的,仅限于它能够把握得住的事物,而它所能记述的,也仅止于暗示而已。”【5】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语言小心地触碰存在的奥秘。

正因为世界是不断生成转换着的,在不断涌动着的生命之潮中,“不可说”显现自身为可说的。卡夫卡说:“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6】卡夫卡真正明白语言,敬畏语言,他知道不是一种生活规定了一种语言表达,相反,一种语言表述会使一种生活世界成为可能。“语言是故乡的有声的呼吸??我们在外面怎么能找到应来自内心的东西呢?”【7】居住在布拉格却对捷克语非常隔膜,身为犹太人对希伯来语又十分生疏,说德语的卡夫卡内心对语言难免会有或多或少的惶惑。但他仍然能够做到仔细倾听来自心海的声音,捕捉它,描绘它,卡夫卡的语言让存在的真理显现出来。

于是,领悟了语言真谛的卡夫卡把写作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在致菲丽斯的信中,卡夫卡这样剖析自己:“我对写作的态度是不可改变的,它是我本质的一部分,而不是一时的兴趣。”【8】在日记中,他这样分析自己:“我的幸福,我的能力以及任何方式成为有用之人的任何可能性,都只存在于文学领域中??我通常只有在写作时才感到是勇敢的、直率的和惊人的。”【9】从这些话可以看出,写作已不仅仅是卡夫卡追求的一个目标,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只有写作才能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卡夫卡并没有把写作作为职业,写作对他的意义也远比一个职业重要得多。因为写作对他来说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手段,是他研究生活、重新“审察世界”的途径,因而是一种“最紧迫、最神圣的使命”,是“祈祷”。

只有在写作中,感受到词语魅力的卡夫卡遣词造句,架设迷宫,自己也从生活中孱弱无能的小角色一跃而成为英雄,一个造物的主宰。写作带给卡夫卡极大的幸福感,使他摆脱世俗生活的羁绊上升到艺术的自由创造的天堂;写作使他彻悟到生命的“至上自由”,触摸到超越于生死之上与存在照面的欣慰时刻:写作赋予他超常的能力使他看清楚当代人荒诞的、毫无理由的在世生活的窘态,让人有能力通过写作完成对人类在世沉沦的拯救。拯救的使命就是卡夫卡为自己认定的作为作家存在的理由。

第一节 词语的召唤力

据《圣经》记载,世界的存在是从对事物的命名开始的,即“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神还用土造了人,又造了世间各种飞鸟走兽。神把自己创造的这些生灵“都带到那人(亚当)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那人便给一切牲畜和空中飞鸟、野地走兽都起了名。”【10】事物一旦有了确定的名称,宇宙就有了中心和秩序。因此,词语本身就是光,照亮了自然;词语本身又源自人的内在精神。词语因此照亮存在。把不可表达者付诸表达,这就是词语的召唤力。作家用语言来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他必须懂得如何获取词语的召唤力,靠语言的力量开启神秘的世界。

一 命名的召唤功能

命名就是将语言思为存在,是思维对用语言言说存在的最初把握。那来自虚无的声音,那来自心海里的无声的呐喊,拿什么去应答?立在世俗生活与本真存在之间的界面上,卡夫卡拿起笔用语言去应对,把虚无中的不可说者说出来,这就是最初的命名。“由于语言首度命名存在者,这种命名才把存在者带向词语而显示出来。这一命名(Nennen)指派(ernennen)存在者,使之源于其存在而达于其存在。”【11】没有对生活经验断裂处的震撼,没有面对虚无时无言的惊恐,没有对自己内心深处吁请的聆听,是没有能力来命名的。命名是敏锐的诗思对闯入经验世界的新因素的捕捉。

在生活经验之内的事物,已经有了约定俗成的名称,这就是作为人被抛的处境中固有的。超出生活经验的东西,已经涌到面前的东西,用过去的词汇难以描述,人便开始了惶惑和恐惧。前面我们在分析情感的多重裂变时,主人公种种的不适感其实就是对陌生事物未曾命名的不适。卡夫卡现存的最早的小说《一次战斗纪实》就涉及到语言的疾病和语言的危机问题。

热昏了头时您忘记了事物的真正名称,急于给它们灌注偶然的名称。要快要快!可是,您刚一跑离开它们,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称。这就好比是被您称之为“巴别塔”的田野里的白杨,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这是一棵白杨,它再次无名地摇晃,依我看,您得把它叫做“喝醉酒的诺亚”。【12】

我们日常语言中称为“白杨”的东西,当混入了“巴别塔”、“喝醉酒的诺亚”时,其意义就超出了其自身。然而这新混入的因素除了用其他已存在的言语去指称外,仍然是难以言说的。这意味着在创作伊始,卡夫卡就敏感地意识到言语的界限与语言的命名的问题。

在《布鲁姆,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中,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布鲁姆·费尔德的办公室生活似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但他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工作既不受重视也永远理不清头绪;申请的两个实习生除了会添乱以外似乎不能给予他任何帮助。他生活充满了空虚、无聊、乏味、迂腐的气息。然而有一天,两个莫名其妙的跳动的赛璐珞小球闯入了他的家,将他的整洁有序的生活彻底打乱了。小球的运动不知疲倦,不听摆布,可以任意变形,布鲁姆对它们一筹莫展。这两个小球就是闯入生活经验的陌生因素,它们难以用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语言加以描述。但小球的出现已经意味着看似牢固的日常生活是难以抵制来自虚空的信息的。这个短篇小说就是对来自虚无的信息的把握和命名。

《家长的忧虑》中描写了一个怪物“奥德拉德克”(Odradek),它形状上很奇怪,因为在人的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东西。于是,人们就自然会想到这是什么熟悉的东西被弄坏了,但这种想法显然是错的。那么这东西会死吗?人们想当然地又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包括人在内的有死之物,生前都有一定的目标,有一定的事情去做,并因此而操劳致死。但“奥德拉德克”并不是这样。人们想同它对话,它要么说一下“奥德拉德克”这个词,大多数时候则是沉默不语。它来去自由,居无定所,它的命运和属性在人的掌握之外。这东西看起来荒诞离奇,毫无意义,然而却自成一体。认为它的存在毫无意义,是从人们残缺的日常生活的功能上来衡量,但作为自为存在的一个物,它自身又是完整的。(Das Ganze erschein zw ar sinnlos,aber in seiner ArTabgeschlossen.)奥德拉德克的存在造成了这位有子女的家长的困惑和痛苦,痛苦的原因在于这位家长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无法把握它。卡夫卡将这“怪物”命名为“奥德拉德克”,正是语言对未知事物作出的捕捉。

日常语言因为被带上了沉重的工具性的枷锁,已没有能力向本真的存在发出召唤,所以必须用诗性语言为事物重新命名。这种命名不仅仅是对事物的指称,它还把事物带向它自身而持存,所谓“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海德格尔是深知命名词语的妙处的:“唯有词语才让一物作为它所是的物显现出来,并因此让它在场。”【13】命名并不是按着语言的指令去寻找现实中实存的那个事物,命名本身是在创造事物,从而改变人们对现实和对自我的认知。对事物的重新命名意味着对“人在世界中”的关系重新解释。

K初到城堡管辖下的小村子时,夜已深了。“城堡山在雾气和黑暗的包围中,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城堡的存在。??K在桥上站了好久,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14】“城堡”隐秘地居于黑暗之中,对于过客,它甚至无意展露它的神秘。“城堡”是什么?它不是现世生活中任何一个可能的城市。虽然它偶尔用类似教堂的尖尖屋顶显示一下自己的形貌,也只是勾起了K的一丝返乡的亲熟感,再仔细一看,却像一座住宅。城堡若隐若现,它拒绝探访,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城堡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且,城堡显现出来的样子,对每个人来说又是各不相同的。

K面对着这不可言说不可表达之境陷入了惶恐,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必须为这种带来惶恐的东西命名。于是就有了“城堡”这个名称。“城堡”这个词语本身对西方人来说并不陌生,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实体。可是真正进入小说世界以后,我们就发现这“城堡”和现实中的城堡根本不是一回事。“能指”和“所指”之间是断裂的,作为能指的“城堡”只不过是卡夫卡对那虚无神秘之境的命名。通过这种命名,不可说的终于借着语言说出来了。可真说出来了吗?我们发现好像暗夜中的点点星光,我们以为它闪亮了,可仔细去寻找时,它又隐没不见了。但是,有了“城堡”这个对未知事物的命名,就为村里人开辟出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原本如死水一般的生活被赋予了意义。

“城堡”与《法的门前》中的“法”、《审判》中的“法庭”非常相似,它召唤人们进入,又禁止人们进入。它偶尔敞亮自己,但最经常的,还是封闭自己,拒绝任何人的探访。因此,“城堡”就成了“存在”的象征符号。它显现时无限丰富,封闭时就兀自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它先于任何人的存在而存在,先于任何存在者而存在。但它又寓于K、村里人、村子、客栈而存在。就如同《审判》中的“法”之门,虽然阻止乡下人进门,但门却为他而设。一旦乡下人死去,门的使命就完成了。“城堡”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是违背生活常理的,但是描述切近存在本源之神秘时,却恰如其分。存在的本源就在近旁,可如果没有探询它的决心,它就离得很远。

卡夫卡的作品中,“法”的概念很多,这与卡夫卡自己的专业和工作有关。作为熟知工人意外伤害保险条例的工作人员,卡夫卡发现这些条例时常更换;更麻烦的是,根据不同的解释,工人可以是被保险者,但有时又不是被保险者。“不是原理,而是偶然支配着保险制度。”【15】同样的情况对“法律”来说也同样适用,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法律”带上了部分的、孤立的、片面的乃至任意的、偶然的形态。它被放大成为“存在”的代名词。因为“法律”被期望能解决一切普遍性的问题,被期望成为主宰生活的原理。

“城堡”“法”等名称,会聚了“虚无”所有神秘的特性,在文本中发散出强大的辐射与凝聚作用,将整个艺术世界的诸种要素关联为一个整体。用于命名的词语既熟悉又陌生,它们就是卡夫卡为自己的艺术世界寻找到的指称。这些指称恰如其分地维持着人与世界之间的微妙联系:在人面前,世界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那样遥不可及。它维持着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因为多数人不思考它,不向往它;它保持在远处,是因为它不是生活经验中被人打量的对象、计算的对象。或许,它只有保持在远处,才会完整地保存自身,从而与人达成真正的契合。“卡夫卡真正的艺术技巧包含着一种高超的能力,他能够成功地以其描绘方式让要描绘的东西在场和存在,在其中不会裂开一种间隔。??发生的事件完全在词语中呈现出来,通过词语呈现出自身。”【16】因此,生命的本质不是在生物学上被表现出来的,是“城堡”让K归于自身而显现出其完整独特的个性。在这些命名所提出的活动场中,K、约瑟夫·K、卡尔、法门前的乡下人——一个个追问自身本真存在的人展开了不断探索。“城堡”、“法”所具有的非个人的、至高无上的性质,渗入到一种染有强烈个人性的情境里,是卡夫卡的艺术最奇妙之处。有了这个活动场的存在,就为人提供了居留之所,就为探问人的本质提供了界域。在探索的过程中,主人公遇到了各种障碍,这些障碍意欲告知我们,在生活经验的围剿下,真正的存在如何陷入了被遗忘状态的。因此,“城堡”、“法”是对存在的难以言说的神圣之域的命名。通过这种命名,作者完成了对存在之域的道说,完成了对事物在场状态的开启和持存。通过这种命名,作品完成了对存在之域的召唤,让那不可言说的显现出来,让那不可知的到来。

二 意象的聚合作用

如果说“命名”显示出卡夫卡对自己艺术世界的宏观上的把握和追求,那么他作品中“意象”的设置则是这种宏观诉求的设置和实现。在心理学上,“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E·庞德(E·Pound)在将“意象”成功移植到诗歌领域时,还从理论上加以界定,认为“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观念的联合”【17】。

卡夫卡艺术世界中的“意象”在语言上体现为一些特定的语言符号,一方面,它指涉事物,另一方面,其蕴涵的隐喻与象征的意蕴又使它们具有强大的意义功能。在作家的某一个经验的瞬间,某一个意象会突然跃出并成为杂乱无序的世界的一个焦点。于是,以这个意象为轴心,作者就会组织起一个有生命的、自足的艺术世界。这个意象放射出极大的力量,它能够组织起无序世界中的秩序,并且赋予了小说以穿透力。许多后代作家推崇卡夫卡意象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感觉心灵中引起神秘的有益的撞击,情感上的震荡,使人如闪电般霎时间就能抓住整个事物及其各种细微差异,抓住这些事物可能具有的复杂性,甚至抓住这些事物深不可测的奥秘。”【18】这些意象于是成为一个伟大的象征,承载着不可传达的隐秘信息。通过“意象”的意义功能,不可言说的存在获得了形式上的表现。对不可言说的有所言说、不可把握的有所把持,是靠“意象”的聚合作用完成的。

“意象”的聚合作用,即用“意象”将实体与虚幻聚合在一起。因此,一个文学作品并不是由言语反映的生活事实,相反,它通过言语的事实映衬出未言及的空白。这实体与虚幻的相间相合才组成了艺术作品。“意象”就是“存在”的“客观对应物”。在此,我们选取几例用于彰显“存在”的语言意象来略作说明。

我们可以把卡夫卡设置的意象分为具象和抽象两大类,“具象”即生活中具有实体的意象,抽象的意象来自神秘的天启,是来自虚无世界的讯息。具象与抽象两类意象具有相似的启示功能,它们都能够将经验世界渡入虚无的神秘世界,切近存在的本源。

《美国》的主要内容是主人公卡尔·罗斯曼在“美国”的漫游,这个作品无论从人物设置和情节安排上都较少离奇怪诞成分,被认为是“一部写得很清楚的社会小说”,卡夫卡写这部小说主要是“来解释当时美国的社会问题”。【19】这种看法是对卡夫卡作品的明显的误解,可能是受了卡夫卡自己的引导:“《司炉》(《美国》的第一章)就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已计划的长篇小说(即《美国》)更是如此。”【20】按照卡夫卡对写作的态度,仅仅模仿令自己心仪的大师绝不是他的目标;他一生从未去过美国,更对解释美国的社会问题没有丝毫的兴趣。让卡夫卡和狄更斯严格地区分开来的,正是《美国》中许多具象意象的设置。

《大卫·科坡菲尔》第十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戴着很旧的小白帽,上面为了我母亲缠了一条黑纱,穿一件黑短衣,一条硬邦邦的厚棉布裤,带着一个装在一个小箱子里的全部财产。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坐在载奎宁先生去雅茅斯搭伦敦脚车的邮车!”【21】大卫母亲去世后,被继父赶出了家门,小小年纪开始在世间自食其力,随身的行李就是一个小箱子。这个情节在小说中并不重要,但它却是卡夫卡《美国》的起点——卡尔·罗斯曼扛着箱子,被父母送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箱子”对大卫的意义不大,这个情节在小说中并不重要。但“箱子”在《美国》中被无限放大,伴随着卡尔在美国的辗转,数度失而复得。初到美国,看到了自由女神像,卡尔很兴奋:“下船时忘乎所以地把箱子扛到肩上”。为了去船内找自己的雨伞,“忙请那位看来不太高兴的熟人帮自己看一会儿箱子”。在船舱里他同司炉谈起话来,“把箱子完全忘了”。

同样都是被驱逐的异乡漂泊的人,大卫满怀过去的记忆和情感,卡尔却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于是,对卡尔来说,“箱子”就变成了他的整个旧世界的象征。在美国的新生活与卡尔的过去完全失去了联系,只有时时跳出的“箱子”的意象,说明卡尔来自一个别样的旧世界。箱子数次失而复得,重新看到父母的照片时,卡尔顿时激动不已,声称“这是无价之宝”。“他把脸贴在照片上,一片清凉的感觉使他非常惬意、舒适。于是,他怀着愉快的心情沉入了梦乡。”箱子和照片代表着日常经验和现实,和卡尔在新世界的探索并没有完全脱离。《判决》中格奥尔格跳河时还念念不忘“亲爱的父母亲,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表达的也是主人公在追求精神新生时对现实的贪恋和不舍。

《在流放地》是一部寓言小说,其主旨是在技术的控制之下,人性被压制而趋于萎缩,人被剥夺了和谐的家园,背离了“诗意栖居”这一自然的存在方式。行刑机器上有许多意象暗示了人丢失家园的境况。首先,行刑机器上犯人受刑的地方被设计成“床”的形状。“床”本来是供人们休息、消除疲劳、休养生息的地方,是最能体现“诗意栖居”的安全之所。在小说中,床却成了机器上的一个主要部件,犯人被捆住手、脚和脖子趴在床上,床颤动着把人送到耙子的针头上去。“床”成了痛苦的地方,否定人、反对人的地方,成了人的坟墓。

机器上还有一个重要部件是“耙”。耙本来是农民耕种的工具,靠耙在土地里种下种子,祛除杂草,收获粮食。人靠耙的劳动,收获大地对人的馈赠。这也是“诗意栖居”的一个意象。小说中,耙在人的后背上耕耘,没有产出粮食,只造成肉体的血肉横飞。耙在人的后背上,刻下的是人的罪恶,宣布的是人的死刑。

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意象就是用耙刻在犯人背上的文字。文字的出现保存了人类的文明,传承了人类的智慧。在文字中,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获得自由地发挥,真正实现了人的本质。这也是“诗意栖居”的最本质的要素。可是,犯人背上刺的文字却是自己所犯的罪行。“文字周围必须刻上许许多多装饰性图案;文字本身只像一条细腰带一样绕身体一圈;身体的其他地方用来刻装饰性图案。”【22】这些图案和曲线在图纸上密密麻麻,根本无从辨认。在这里,文字被扭曲了,被用作对付人的工具。“流放地”于是成了一个人类丢失了自己诗意栖居的家园的荒凉之地。

卡夫卡更喜欢设置带有抽象意味的意象,如“光”、“夜”、“雪”等。这些意象的设置加强了人物与虚无世界的神秘联系。“黑夜”,往往被卡夫卡作为日常生活经验的象征,指人被抛入的对自身的认识尚混沌不明的处境。《城堡》中K的巡游大多发生在夜里,《地洞》中动物的探索是在无光的地下。因此,格非用“黑夜的巡游者”【23】来称呼这些主人公。“夜”的本质在于它丰富、混沌,甚至,它是白昼的本源。“夜”,除去了白天人们的习惯行为。而白昼,即在日升日落之间,人们劳作着、改变着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变得僵化单一。“夜”却包藏了无限的丰富性,它期待着被揭开。

与“夜”相对,“光”是暗夜中的光明,是对混沌的觉醒,是对主人公精神的启悟。《城堡》中巴纳巴斯家的烛光始终指引着K不断地探索。《村子里的诱惑》被称作《城堡》的草稿,主人公“我”夜晚投宿于一家农家院落却受到了怠慢,和孩子们挤在一起睡觉被一只狗吵醒。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出现了灯光。在我们面前开着的房间里,有几扇窗户大大地开着,在一张桌旁坐着一位娇柔的妇人,她在旁边一盏大落地灯的灯光下写着东西。”在妇人面前,喧闹的孩子们温顺地躺了下来,“一瞬间,一切都静悄悄的了”【24】。灯光下的妇人那安静的形象使处于混沌中的“我”得到了启示。这个妇人的形象被认为是《城堡》中阿玛利亚的前身。

黑暗中的光意味着来自虚无的召唤,光将主人公带出被抛的处境,引领他们做超越自身的努力。即使在临死之前的瞬间,他们的目光仍然能够捕捉到这束光。《法的门前》中的守门人在临死之前看到自己终其一生未能进入的门内射出一道光;《审判》结尾,约瑟夫·K的目光越过面前处决自己的明晃晃的刀子,看到远处高楼上,似乎有灯光在闪动。

在《城堡》中,除了“光”与“夜”的设置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象就是“雪”。“雪”也是卡夫卡钟爱的一个词,《乡村医生》中医生的出诊就是在一片白雪皑皑中进行的。《城堡》的开头,卡夫卡就把K的处境设置入“雪”和“夜”的包围中。“K抵达的时候,夜已深了。村子被深雪覆盖着。城堡山在雾气和黑暗的包围中,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巨大城堡的存在。”【25】K初到城堡,就扑入了“雪”和“夜”的怀抱。“夜”意味着存在尚处于一片混沌中。K非常不适应“夜”的黑暗,他举步维艰。K紧紧抓着信史巴那巴斯的手臂,怀着进入城堡的信念,在黑夜中艰难的跋涉,当然,他只是走到了信使的家中,并没有进入梦想中的城堡。第二天白天,K向城堡进发,他双腿却陷在雪地里,向城堡的行进丝毫不轻松,但并没有更接近城堡分毫。他劳碌了一天,却还是孤身一人站在雪花纷飞的冰天雪地里,仰头望着“城堡”渐渐暗了下来。

“雪”和“夜”是具有存在论意义的两个意象,正是它暗示了接近城堡这神秘存在的路径。人是大地上的栖居者,立身于天地之间,在本质上,人是被抛入这存在的黑暗中的。“雪”是作为本源的黑暗向人间恩赐的光亮,它把天空与大地联系了起来。“雪”作为联结神秘、天空、大地、人之间的纽带,显示出它强大的启示作用。因此,在小说中,“雪”的作用绝不仅仅是阻断去城堡的路,相反,“雪”是庇护在黑暗中的光亮,它召唤着K去探索自己本真的存在,它指示着探询存在的路径。它首先从黑暗中敞亮自身,并把周围的存在者一同唤入其本己的光亮中。“由于(城堡)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银装素裹,千姿百态,使城堡显得分外明晰。”由于“雪”的作用,处于黑暗的遮蔽状态中的“城堡”敞亮了自身。K筋疲力尽地站在雪地里,听到“城堡”里“响起了一阵轻快的钟声,这钟声至少有一刹那使他的心颤动起来,仿佛在向他预示,他内心隐隐约约地渴望的东西有即将实现的危险。”【26】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通过命名和意象设置,卡夫卡捕捉到了来自虚无的神秘信息,并在人与神秘世界之间建立了联系。这些命名与意象由于改变了语言在日常功利性运用中形成的只重概念意义、只重识别、只重所指对象的习惯,使得语言本身脱离了依附于日常经验世界的工具性,让语言自身保有了自己的神性特征和感性特征。因此,词语本身具有的召唤力使艺术作品成为一个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不可穷尽的意义世界,词语本身也重拾其日常用法中无法存在的“密度、凸面和重量”【27】。这样,经由逻辑和经验无法推知的世界,因为拥有了一个神性的名字而成为愉悦直观的对象,虚无本身不证而自明。

找回自身独立性和丰富性的语言展开了一个丰富的诗意空间,召唤人与世界共同进入。这样,人回到其自身最丰富的充盈状态,回到了自己的本真存在;世界摆脱了受控制受摆布的被动状态,展现出最自然最本真的丰富性。人与世界真正实现了相互融合和相互沟通。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倘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包括‘我’,即那个把他所遇到的奇迹和梦想带到他的疆域边缘,带向名称之源泉的‘我’,也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28】通过“命名”和“意象”的设置,卡夫卡营造了一个不同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诗意的艺术世界。

三 文书

出现在卡夫卡小说中的书信、文书、文件,是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语言,因其与神秘存在的切近带有了神圣化的意味。因为对词语的召唤力具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卡夫卡对文字超乎寻常的膜拜心态也就变得可以理解。在卡夫卡所从事的工伤保险的工作中,起草文书是其中的主要内容,文字本身具有的对人的生杀大权想必给了卡夫卡极其深刻的印象。因此,工作之余卡夫卡大量的小说、书信、日记亦是对文字膜拜的一种心理展示。西方学者研究卡夫卡的书信,认为卡夫卡在书信中更能体现自己的真实情感包括身体欲望。【29】

《判决》中,格奥尔格写给俄罗斯朋友的信是其思想矛盾的定格。在信中,他小心谨慎地叙说自己订婚的消息(之前有三封信已假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对订婚之事做了透露),并小心翼翼地询问朋友是否能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是该沉入世俗生活,还是该逃离生活,所有的内心矛盾形象化为一封书信。怀揣着这封信,格奥尔格对父亲坦白自己已经订婚(以后肯定会结婚),围绕着书信父子二人展开争执。这一切都因为文字的魔力。

在《城堡》中,K用尽一生精力去追求的,并不是要在村子里待下来(事实上,他已经安定地待在村里了),也不是为了向城堡谋个职位(城堡当局已经默许了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了)。他需要的只是来自城堡的“居留许可证”——保证其合法居住身份的文书。在K一筹莫展之际,那个神秘莫测的城堡当局竟然派信使给他带来过两封信。第一封信虽然没有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但也默许了他为城堡效力,第二封信则是为K颁发的嘉奖令。虽然据精通城堡事务的奥尔迦推测,这两封信可能送错了人,并不见得一定是给K的。但是,这倒为K发现了接近城堡的一线曙光——“城堡”在“文书”里显现自身。K对大道之音的领悟至此有了明确的表达:K收到了来自城堡的文书,尽管这文书不是他需要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居留许可证。

与城堡有关的一切信息都与“文书”有关。K最初见到成堆的文件是在村长家里。村长把自己上任以来的文件收藏在衣柜里、谷仓里。文件像木柴一样被一捆捆绑在一起,要找一份当年城堡允许聘用土地测量员的文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村长努力要找到这个文件,因为只有文件才能说明一切。据村长描述的城堡最忠于职守的官员索迪尼的工作是这样的:

顺便说说,我还从来没有能见过他一面,他不能到下面来,他忙极了,听说他房间里靠墙都堆满了一捆捆摞在一起的公文,这些只是索迪尼正在处理的公文,由于不断地从这些文件堆中取出文件,放进文件,而且又都进行得十分匆忙,因此那些成堆的一捆捆文件就不断地掉在地上,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一阵紧接一阵的哗啦声成了索迪尼办公室的典型特征。【30】

K也曾经亲眼目睹过官员们在贵族客栈现场办公时的场景——办公都在床上进行,K见到的只是分发档案的情景:

一个跟班从远处推着一辆放档案的小车缓缓而来。另一个跟班随着车走,手里拿着一份目录,显然是在核对房间号码和档案号码。小车推到大多数房门前都停下,通常房门也会打开,该送的档案被递到房里去,有时也就是一张条子??如果房门不开,跟班就认真仔细地把档案堆在门口??也许别人正在贪婪地窥视着那些莫名其妙还放在门口未被取走的档案,他们无法理解,有人只要打开房门就可以拿到他的档案,却不那么做;也许甚至有这个可能,最后无人取的档案以后会分发给其他老爷,这些老爷现在就已一再伸出头来看那些档案是否还放在门口,也就是他们是否还有希望。再说放在那儿没有人取的档案多半都是特别大的捆;K猜想,那些档案暂时放在那里不取,可能是出于某种虚荣心,或是出于恶意,或是出于一种激励同僚的正当的自豪。【31】

在城堡的办公方式中,是公文决定了一切,制度决定了一切。这些细节往往被当成卡夫卡讽刺官僚制度的证据。但这些细节也从另一个侧面揭示出,文书是语言最接近神秘秩序的表现形式,它连接着神秘,体现着神秘和秩序。在《城堡》中,人们对文书保持着足够的敬畏。来自城堡的字迹是如此神圣,而阿玛利亚竟然将城堡官员索提尼的侮辱性的信件撕碎扔在使者的脸上,这难道不是弥天大罪?等他们一家明白了城堡的文书是神圣不可毁灭的,他们立刻派巴纳巴斯去城堡做信使,打探消息是假,赎罪才是真。巴纳巴斯的工作尽管只是传递信件,这也直接与城堡的神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