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艺术现象学:本书的研究范围与方法
不从外部研究入手,并不意味着卡夫卡是一个闭门造车、把自己关在象牙塔、一心构筑文学乌托邦的作家。相反,他的心灵始终处于与现实生活对话的张力之中。卡夫卡是个地地道道的现代人,无比真诚地生存于这个现实世界中。他用敏感细腻、忧郁多思的心灵体悟着这世界。他对于自己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理解,甚至比现实主义的作家更为深刻。他站在历史由近代转向现代的门槛上,平静的理性的秩序变成了旧时代的回忆,新的时代喧嚣、嘈杂,没有中心,没有发现。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人更早地感受到了现代性的危机,科学、技术、工业和民主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世界在进入20世纪时暴露出了最深层的弊端,技术作为理性和知识的最大成果引领和支配着人类的命运。面对这样的现实,卡夫卡发现,现实主义摹写时代的能力极度消退,而新时代需要适合自己的新文学。新文学的任务不再是反映某种已经存在的事实,而是要创造和虚构属于自己的现实。对于作家来说,他的使命不再是去模仿,而是要去创造,用自己的才情和文字构筑一个艺术世界而不需要依靠外在的现实去支撑。只有这样,新文学才会拥有对纷繁杂乱的现实的穿透力,去发现存在的真相。
对现实的体验组成了卡夫卡小说艺术中来自经验世界的真实情境。在与现实的紧张对话之中,在对艺术的审美功能的思考中,卡夫卡的内心已然构筑成了一个更为驳杂丰富的艺术空间。凭借超群的想象力、思辨力和具有极强穿透力的文字表述,卡夫卡把这个艺术空间描述勾画出来,形成了庞大的文本体系。因此,在卡夫卡的艺术之思的空间中,纠结交错出现了三个世界:现实的经验世界、哲思的理念世界以及经由艺术想象而成的艺术世界。国内卡夫卡研究专家叶廷芳先生也认为研究卡夫卡要从其所处的“三维世界”入手:“一维是想象领域——作为艺术家的存在;一维是思考的领域——作为哲学家的存在;一维是现实生活领域——作为雇员或平常人的存在。”【28】“他首先将外部的现实摄入到内心,经过独立的思考和精心的加工,变成内在的现实,然后用折射的方法把它投射到外部的、更大的世界。这个投影不妨称之为卡夫卡内心世界的‘对应世界’。”【29】如果说,由书写构成的卡夫卡的文本组成了一个显在的艺术世界的话,作家更加芜杂丰富的内在心灵空间则是这个艺术世界的隐在层面。隐在层面远比文字表达出来的世界更原始更丰富,更充满矛盾的张力,它直接制约和引导着艺术世界显在层面的表达。对于卡夫卡来说,借助文学手段把他庞大的内心世界揭示出来,成了他“巨大的幸福”,否则本人就要“绽破”。本书构筑的卡夫卡的艺术世界就包括显在与隐在双重层面,二者共同构成作家艺术审美的现象界。
在这个艺术世界中,卡夫卡以预言家的独特眼光看到了现实世界中或明或暗的、已经暴露的或即将出现的弊端,以艺术家的敏锐捕捉到了现实世界中的种种龃龉,用极具天赋的语言加以戏谑的嘲笑或严肃的质疑;在这个艺术世界中,有着缜密的哲思,对人类的存在进行关注的思考,其成效不逊于任何一个哲学家;在这个艺术世界中,他娴熟地运用语言技巧,将他的经验和思考完美地加以体现。因此,那些只寻求作品的情节设置、人物安排、叙述视角的运用等方法(试图矫正外部研究的偏颇)又未免视野过于狭窄,这种对作品的肢解往往会破坏卡夫卡文本的艺术生命力。
面对内心具有庞大世界、不通过文学途径加以表达就要被撕裂的卡夫卡,评论者如何能够不受影响地、冷静地站在岸上“研究”他?如果不下到海里去与他一同游弋,能否真正体会他的痛苦与执着、他的智慧与勇气?研究卡夫卡,首先是体验,从卡夫卡的文字中体验他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人生;研究卡夫卡,需要认同,深入卡夫卡的文本,对他笔下人物的挣扎努力做深深的认同。然后,我们才能来回答卡夫卡到底想说什么。外部研究中对于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与现实之间所做的简单的比附,或者内部研究中对卡夫卡文本所做的率性的肢解,都已经预先将自己与卡夫卡的艺术世界隔离开来。或者说,先前批评者所做的外部与内部的研究,已然成了我们通达卡夫卡艺术世界的障碍。要做真正的研究,要做深入的体验与认同,我们就必须拆除这些障碍。
本书对卡夫卡艺术世界的研究试图突破过于注重其文本内容与现实生活的对应关系的外部研究的模式。在方法论上,运用现象学式的还原,直面卡夫卡的文本自身,将各种理论的预设悬置。了解卡夫卡,唯一可靠的根据就是他留下来的书写文本。迄今整理完成的卡夫卡的小说、寓言、书信、手稿共计逾三百万字。写在作品中的,往往是对于作家来说最有意味的东西,也是对作家而言的真正存在。研读卡夫卡的文本,这确实比挖掘其传记材料,再与作品一一比附有意义的多。那些脱离卡夫卡的文本,就时代风云来谈卡夫卡对时代的关注、对犹太民族何去何从的忧思的研究方式,忘记了这些问题往往是同时代作家共同关注的,忘记了卡夫卡是独特的“这一个”。所有关于这些外在的东西,只有反映到卡夫卡的文本中,才是有意义的;考察如何反映到卡夫卡文本中的方式,才是我们要做的。
一旦进入卡夫卡用文字创造的艺术世界,我们就会发现,这个艺术世界已然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而且在形式上有着自己独立的构成。本书所述的艺术世界的“图式”,并不是指叙述学上那种对作品章节安排、人物关系、矛盾冲突等叙述技巧的研究。结构功能只是卡夫卡诸种创作技巧的一个方面,用在单个作品研究方面或许有说服力,可它将无法说明整个卡夫卡艺术世界的特征。“图式”指的是脱离了文本细节控制的对文本世界整体的意向性重构,它体现为立足于文本之上的秩序,是积极阅读中综合的“客观化”(objectification)的结果。【30】只有通过这种综合的客观化,作者笔下的艺术世界才会以整体的形式展示自己的面貌和发展动力。面对这样一个呈现出整体秩序的图式化的艺术世界,读者才能以审美态度理解它们并以相应的情感对它们的审美特征作出评价。在对卡夫卡文本解读时,时常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即在字面上理解了卡夫卡的文本,但仍然无法说出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样的阅读并没有与卡夫卡的艺术世界进行审美交流。本书的“图式”就是对这个经由意向重构而成的艺术世界的构成及其特征所做的分析,它涵盖的审美现象通达艺术世界显在和隐在的各个层面,它把作家的艺术审美现象界作为一个整体加以关照。在作家统一的艺术审美现象界的控制下,语言形成的每个文本既是独立的个体,又错综纠缠形成统一的艺术整体。这样一个艺术世界的构成除了包含以文本出现的作品,还包括了作家的创作机制与读者的审美反应机制。还原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既要描述文本表象的特征,也要关注文本下的深层构成。
现象学的思路注定了本书使用的研究方法是一种“结构—综合的解释方法”(strukturiert-integrative interpretationsmethode)【31】,它不独尊某一种研究方法而拒绝其他,也不是毫无区别拼合多种研究方法。它要求在语义学—文学史—传记学的基础之上,向着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的更大关联域敞开;系统性和文学性是它遵循的唯一准则,它是一种开放性的结构主义和叙述学的方法,又是心理学与社会学的文本境遇化。一切社会学的、政治的、宗教的、心理学的方法都会被使用,但必须统一在文本结构分析的系统中;一切结构的、叙述的内部研究方法被综合使用,并在系统性的分析中得到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