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走了,”肖丽哽咽着说,“他打我,还抢我的钱,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呜呜呜。”
来不及告辞了,我坐电梯到停车场,发动汽车飞驰而出,心里不停地转着主意。还没开出市区,马明峰的电话来了,说老魏你他妈不够意思,一声不吭就跑了。我说有点急事,改天当面向你请罪。他什么也没说,砰地挂了电话。我顿时醒悟:红包还没给呢。狠狠给了自己一拳,按号码回拨过去,连叫两三次,他就是不接。我没招了,想发条短信吧,就说自己忙糊涂了,改天加倍补上,一定让他满意。这事必须马上办,我减速打盘,想靠边停车,这时后视镜里一辆摩托车如飞般驶来,我情知不好,刚想避让,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车身抖了一抖,那辆摩托哐啷倒地,滑出很远,车上骑手飞鱼般腾空而起,在地上滚了两滚,扑通一声瘫倒地上。我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了车,那骑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其时天色向晚,周遭人声鼎沸,我呆呆地望着,只见头盔下一缕鲜血缓缓流出,色泽鲜红艳丽,如同五月怒放的玫瑰。
中国大陆刑法严苛,建国之初就明确表示不会废除死刑,所谓“治乱世用重典”。1997年,新刑法颁布施行,一共规定了六十八个死刑罪名,这数字绝对世界第一。这些死刑涉及各个领域,政治的、经济的、人身权利的,堪称“钢铁意志,雷霆手段”。按照国际司法惯例,经济犯罪一般不适用死刑,但在中国,不光贪污受贿有死刑,连走私、票据诈骗、伪造增值税发票,都有杀头的可能。厦门远华案后,中国政府屡次要求引渡赖昌星,承诺之一就是“绝不判处死刑”,因为有个“死刑不引渡”的国际惯例。到2004年,全球近一百三十个国家相继废除了死刑,有些国家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实际执行的极少,比如日本,在1990年到1992年三年间,没有执行一起死刑。
在老郝的小汽修厂补了漆,换了机油,做了个简单保养,心里踏实多了。老郝很够意思,撇着两条腿忙前忙后,把车擦得铮铮亮,还不肯收钱,一开口就念叨他那三十三万。我说这事你最好找廖明,他直接经办的,比我更清楚。老郝鸭子般蹒跚往来,擦轮胎,擦车窗,两只手冻得像醋泡胡萝卜,说廖律师也不理我,你帮帮忙吧,你看我这身体,动一下都困难,连手术都做不起,再拿不回钱来,我们一家只有饿死了。我心想也只有让你饿死了,安信公司的破产清算马上就搞完了,我又不是市长的儿子,也没长八条腿,有什么办法?但话不能这么说,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再帮你找找人,咱们可不止三十三万,还有利息和滞纳金呢,对不对?”他笑得满脸开花,撇着腿拿出两条玉溪,说魏律师,你要求人办事,我现在也没什么钱,这两条烟你先拿着。我撇撇嘴,想现在的法官哪有抽玉溪的,个个都是软中华,给我我都拿不出手。老郝十分恳切:“没事,魏律师,你拿着,拿着,车有问题就拿来修,保证不赚你一分钱。”我收下烟,挥了挥手,一溜烟开出了大门。
这两天业务十分顺利,云天公司的案子要出判决了,根据代理协议,判决下来我就能拿到一百多万。曾晓明说他不要现金,让我在桃源小区帮他买个小户型,估计是想背着老婆搞淫乱。通发矿业有两起货款纠纷,一个三百多万,一个将近五百万,这是我的顾问单位,有案子就跑不出我手。说起来还是国有企业大方,除了常年的顾问费,每个案子我都提百分之四。这两起纠纷不管输赢都有三十多万,而且不用担心败诉,反正是国家的钱,只要跟上面能交代,谁都不会拦我财路,败诉了正好打二审,又能多捞一笔。到最后原告输了,被告也输了,只有我和法院赚钱。刚拿到这两个案子的材料,洛口县的贺老板又找上门,说杨雪琪骗了他一百八十万,问我怎么办。这个杨雪琪是本市大名鼎鼎的美女主持,艳名远播,为人十分豪放,见支票就脱裤子,号称只有两种人堪上其床:一是厅局级以上干部,一是身家亿万的款爷。她本名叫杨红艳,刚红那两年炙手可热,一群大佬在身后追逐。有分教:平生不睡杨红艳,便称英雄也枉然。任红军适逢其会,睡了三晚,掏了二百万,成为娱乐圈的经典战例,史称“钱多人傻”。这两年新人辈出,杨红艳人气大跌,不过尤物不老,姿色尚在,对乡镇干部和农民企业家依然有着无穷的魅力。这贺老板是养兔子的,一年出栏肉兔几百万头,结结实实地发财,发财之后心有不甘,想沾沾上流社会的荤腥,托人找到杨红艳的经纪人,说好给一百万就去领结婚证。睡了两天,贺老板十分受用,觉得这女人很是美味,一时豪情发作,又额外给了八十万。没想几天后杨红艳就飞了,搭上了一个卖猪饲料的,贺老板大怒,几次上门理论,说我哪点比不上那个喂猪的?“美味女士”翻起白眼,说有一点你就比不上:“人家喂猪的穿纪梵希!”
贺老板至今不解,问我纪梵希是什么东西。我给他看我的皮包,说就这个,法国名牌!他满面沮丧,我心里暗笑,说这事不太好办,你们俩只有口头协议,无凭无据的,法院很难受理,再说那一百八十万是你自愿给的,只能算是赠予。贺老板说钱倒是小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着嗖嗖地从包里掏东西,先是两份银行凭证,我刚拿到手,贺老板刷地抖开一条皱巴巴的床单,指着上面一大块污痕说:“看,这是她的东西!我家沙发上也有!”我一愣:“什么东西?”贺老板咂咂嘴,回味无穷的样子,说还能什么东西,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呗。我大笑,想这两人真是干将,居然能流那么多。其实名人官司谁都爱接,又扬名又得利,他不告我都要鼓动他告,“难办”云云,只是我的托辞,如果事情不难办,要老魏何为?盘算了一下,我告诉他:“这些东西没用,要怪就怪你糊涂,你说你,怎么连个书面的东西都没有?”贺老板一撅嘴:“谁知道臭婊子这么没良心!”我说咱们法院里有熟人,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一百八十万——贺老板抢过话头,说我就是想出口气,钱能要回来当然好,就是要不回来,我也……说着搓搓手,一脸憨厚的兔子相。我心里有底了,跟他谈了谈费用,贺老板十分豪爽,十万律师费,两万办案费,立马签了协议。
把贺老板送走,我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那种空虚感慢慢又涌上来,一颗心空空荡荡,无搁处,无放处,浑身力气都消磨殆尽。试着给海亮和尚拨了个电话,他故弄玄虚:“一个人睡得再香,总有醒来之时。只有你是装睡,世间聪明多误人,装睡之人唤不醒啊。”我正想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又开口了,说他们庙要搞个门户网站,问我能不能赞助个万儿八千的,好跟观音菩萨再续前缘。我失望至极,说我手头也紧张,就给两千吧。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像也不大满意。
晚上跟通发矿业的丁总一起吃饭,我叫刘亚男一起去,她很为难的样子,说男朋友刚献完血,身体不大舒服,她想留下来陪他。我板起脸:“这可是工作!”她犹豫半晌,说好吧,不过我只能到十一点,再晚了就回不去了。她住的地方十一点半锁楼门。我心想只要上了桌,端了杯,走不走就由不得你了,回不去才好呢,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她还欠我的钱。
下楼时正好遇见顾菲,顺路载了她一程,车上没什么说的,自然而然聊起了潘志明。她十分厌恶的样子,说没见过那么混账的男人,当初真是瞎了眼!我说你们老潘当年可是红人,当班长,当学生会主席,还会写诗,一群女生围着。她皱眉不语,我叫了一声“嫂子”,说老潘确实混得不好,不过我认识这么多人,只有他有自己的原则,是个真男人。她的脸刷地红了,嘴唇动了动,不过什么也没说。
把顾菲送到家,我拐上便道,直接开到通发旅馆。这是通发集团的下属单位,看着灰扑扑的不起眼,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地下一层是个巨大的恒温泳池,二十四小时有美女伴泳;一楼是专做燕鲍翅的粤式餐厅,真正的香港名厨主理,一道云腿煨翅根,一道蜜汁干鲍,堪称无上美味,连香港的鲍鱼专家杨贯一都赞不绝口;二楼是高级客房;三楼是夜总会,三十六间VIP包房美轮美奂,提供各种难以置信的服务,有皮鞭、镣铐、蜡烛等十八般兵器,小姐更是知心体贴,可以扮成你想要的任何形态:空姐、护士、警察、美国女兵……去年跟丁总上来,他说我们今天玩个新鲜的,叫个新娘。话音刚落,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两名童女手捧花篮做前导,两名童男拖曳长裙为后随,中间的姑娘一袭白纱,满身珠玉,神情高傲至极,再狠的贼都不敢逼视。丁老色鬼喉结耸动,说今天我再他妈结一次婚,你给我当伴郎。我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也没敢跟他争,找妈咪安排了个美国女兵,百般蹂躏,狠狠地为伊拉克人民报了仇。
给刘亚男叫了一份冰糖官燕,我和丁总一人一客鲍鱼。丁某两眼贼溜溜地绕着刘亚男打转,说老魏你不错啊,有个这么漂亮的女秘书。刘亚男更正:“不是秘书,是律师助理!”丁总嘿嘿有声:“助理好,助理好,老魏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我说跟你们通发比不起,你们家大业大,挖出块石头就能卖钱,我只是个小律师。他哈哈大笑,说老魏这小气鬼,别跟他了,到我这里来吧,一个月给你发一万。刘亚男的脸红了红,低头一勺勺吃起了燕窝。我心想老色鬼肯定没安好心,得提醒她一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