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到夜总会开了个包厢,老丁也没叫小姐,跟刘亚男一首接一首地合唱。中间她出去接了个电话,丁老色鬼拍拍我的腿:“小家碧玉,啧啧,典型的小家碧玉!”我咧咧嘴,心里无端地发苦。喝了两瓶啤酒,已经十一点多了,刘亚男还在那儿扯着脖子唱《当爱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埋在心底……”我碰碰她:“你不是十一点要回去吗?”她抬眼瞅瞅我,一副“我才想起来”的样子:“哦,我男朋友说他没事了,晚点回去没关系。”这种低级谎话骗不了老江湖,我嗤地一笑,她的脸腾地红了。丁总捅我一拳:“老魏,别扫兴,还有好多歌没唱呢!”我横她一眼,心想让你陪我,你就说照顾男朋友,老色鬼开出一万月薪,连男朋友的死活都不顾了,什么东西!
越坐越气闷,起身到大厅里转了一圈,一群俄罗斯姑娘扭腰转胯地卖弄大腿,我怔怔地看着,妈咪走过来打招呼:“魏老板,什么时候来的?就你自己啊?”我搂搂她的肩膀,刚想问一个新娘多少钱,忽见刘亚男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拿着我的手机:“魏律师,电话!”
我没看她,接过来喂了一声,陈慧阴恻恻地说:“王八蛋,那钱你还不还?”
我心头火起,喊了一声“滚”,直接挂了机。没过一分钟,她又打过来,开口就发狠:“我告诉你,四高丽出狱了,你看着办!”
我心里一抖,这个四高丽我见过,当年是小二黑手下悍将,本名崔长胜,据说有一半朝鲜族血统。这家伙出手极其狠毒,2003年公安抓捕,他护着小二黑往外冲,一个人打翻了两名刑警。看来事情不妙。我想了想,问陈慧:“他判了八年,现在怎么可能出狱?减刑也没这么快啊。”陈慧嘿嘿冷笑:“保外就医,王八蛋!”
二十年前我叫魏弗成,是县高中的文科尖子,身体单薄,心地善良,理想远大,是老师认定的栋梁之材。高中毕业时,我在同学的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二十年后,让我们相会于世纪之巅!”
那是我少年时定下的约会,现在时间已到,我约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久迷人世,红尘颠倒,再也找不到当初相约的地点。
给倭瓜小姨子买了个LV,九千七百元。这些日子进账不少,顺便犒劳一下自己,到切瑞蒂1881店里试了套西装,一万三,贵是贵了点,穿上后十分精神,上节目效果一定不错,刷卡买下。想想没有相衬的领带,到杰尼亚店里挑了一条红色带斜纹的,一千一百元。小店员问我要不要订制衬衫,现在九五折优惠,六件只要两万一。我有点犹豫,转念想两万块哪儿赚不到,订就订,交了钱,选了布料和袖扣,抬头看见了我们所的胡主任。
胡主任自诩“衣冠中人”,衣着十分挑剔,提登喜路皮包,穿阿玛尼西装,连袜子都不穿五十美金以下的。此人有几打白衬衫,全是大牌订制品,每件袖口都骚哄哄地绣着名字缩写:HCX。他叫胡传学,我们不这么拼,都叫他“胡操性”,简称“胡操”,其人意见甚大,多次严正抗议,强烈要求改正,不过大家都是老板,谁也不比谁大,心情好了叫一声胡主任,心情不好照样胡操不止。
胡主任是本市知名的大律师,他比我大九岁,大哥是建设局的一把手,他的业务几乎全是建设口的。从执业第一天起,胡某就没接过一百万以下的案子。我们见了当事人都点头哈腰的,他不,当事人稍有微词,立马拍桌子轰人,回头人家还得烧香拜佛地求他。这人前两年跟我们一样,披发跳踉,狗屁倒灶,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这两年颇有意于政治,混了个什么委员,凡有损高大形象的案子一律交给别人,他背过身搂钱,转过脸扬名,混得八面玲珑。有一次电视报道他们开会,别人都昏昏欲睡,只有胡操委员精神矍铄,小脸板着,小嘴嘟着,两只小眼睛眨巴着,还装模作样地记笔记。我们几个看了大笑,刘文良高声赞叹:“瞅丫那操性!”
花了两万多,他踏实了,我问他:“交警队那边要不要打点一下?这次多亏他们了。”他大咧咧地:“不用!不就撞了个人嘛。”首阳交警支队的何政委是他把子。我说当时真把我吓够戗。他嘿嘿直乐:“尿裤子了吧?熊样儿!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不要说没撞死,就是撞死了又能怎么样?”我大怒,犀利回击:“谁能跟你比啊,操完法律操政治,瞅你那操性!”他哈哈大笑,钻进白宝马狂飚而去。
那天在建设路口,真把我吓坏了。那家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想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老子酒后驾驶,违章掉头,你一死就够我喝一壶。下车走到近前,他突然翻身坐起,在头盔后面咕咕哝哝地骂我:“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老天作证,我老魏活了三十七年,好话也听过不少,但从没哪句像这“你妈的”一样让我欢喜,简直就是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我心想这厮还能骂人,太他妈好了。扫眼看看四周,满地都是萝卜芹菜,估计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我立刻放了心,搀着他走了两步,还行,站直了,只是嘴里还有点不干不净。我心想这时候不能示弱,你一软他就顺竿爬,不定开出什么价钱呢,非拿住他腰眼不可。看他慢慢除下头盔,我一声大喝:“驾照拿出来!”谁撞了人也不敢说这话,但我要的就是这“一棒子打晕”的效果。他果然傻了,擦擦头上的血,哆嗦着嘴唇问我:“你……你是干什么的?”这家伙五十多岁,衣服油乎乎的,脚穿一双黄胶鞋,满身农药味,一副缺心眼的模样。我横他一眼:“你管我干什么的,驾照!”他摸索半天,一咧嘴:“哎呀,忘带了。”我得理气更壮,轻薄地戳戳他的胸脯:“就你,啊,无照驾驶,追尾,还他妈敢骂人?!”他垂头辩解:“你……你也不打灯,我哪知道……”这时几个人慢慢围拢过来,我心想兔子急了也咬人,诈一下再给他点钱算了,何必多生事端。让他把摩托车扶起来,老菜农唯唯点头,颤颤地走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又趴倒在地上。这次是真的昏了,推搡半天都不醒。人越聚越多,后面的车也排起了长龙,一辆警车远远开来,我知道麻烦了,赶紧给胡操性打电话。他十分爽快,问了问事发地段、大概情况,立马答应找人。刚收了线,警察已经到了近前,跟我要证件,我小声告诉他:“我跟你们何政委……”他瞪眼:“少废话,拿出来!”老菜农悠悠醒转,喘着气说:“原来你……你不是啊。”我脸上一热,听见小警察腰间嘀铃铃响了起来,心想胡操性够意思,来得够快的。那警察白我一眼,走出人群接电话,过了不到两分钟,态度大变,也不跟我要驾照了,直奔老菜农而去:“你追尾啊?身份证、行驶证、驾照!”老菜农面如土色,脸上血淌,嘴边肉颤,半天都说不清楚。警察盘问了两句,小声告诉我:“魏律师,先送医院吧,我看伤得不轻。”我长叹一声,心想真他妈倒霉。没料到老菜农全无脑子,一下又站了起来,跌跌绊绊扶他的摩托车,还拿着筐子满地捡菜,菜叶上鲜血淋漓。我和小警察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有了笑意,小警察问他:“你没事吧?”老菜农摸摸胸口:“呃……呃……疼。”小警察问他愿不愿意私了,接着划分责任:“你无照驾驶,追尾,看把人车撞的!你要负主要责任懂不懂?”然后转向我:“你也是,灯都不打!”我低头认罪,老汉也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啊。”我心中暗笑,这警察也真会来事,指指我车身撞瘪掉漆的那一块:“你这车有没有问题?”我说还没到修理厂,不好说,不过得整形,得补漆,至少要花三四千。老菜农一下瞪圆了眼,怔了怔,掏出一堆皱巴巴的票子,两块的、一块的,还有很多毛票,肯定不超过一百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这么多,要不……你把摩托推走吧。”我说你这破摩托只能当废铁卖,我要来干什么?小警察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老汉浑身哆嗦,解开衣服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三百三十元钱,一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三张十元的,全叠成小小的长方形,颤巍巍地递给我,脸上老泪吧嗒:“买化肥的……就这么多了,再没有……没有钱了。”我收下那三百三十元,看着老汉推起摩托,打了几下打不着火,一手扶着菜筐,一手扶着车把,哆哆嗦嗦地往前走,脸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人群慢慢散开,那警察小声嘱咐:“以后少喝点。”我说明白明白,改天请你吃饭。他没接话,鸣着警笛绝尘而去。我发动起汽车,刚转过弯,看见老菜农歪倒在一棵小树旁,脸色惨白如纸,手捂胸口不停咳嗽。我跟他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心想交警都处理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去捡个爹养。踩了一脚油门,直奔丰山县城,肖丽估计正在那儿哭呢。
带养兔子的贺老板到河口法院立案,这两年法院搞“大立案”,立案庭的手越伸越长,该管不该管都要掺和,法院内部也是颇多怨言。贺老板缴钱时有点心虚,问我有几成把握。这时候必须把话说满,否则这老小子抽身而去,我损失就大了。我说,第一,天下没有必胜的官司,也没有必败的官司,事在人为;第二,咱们有人,有关系,我的业务水平你也知道,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你就望安吧。这话看似周全,其实什么都没说,贺老板倒挺满意:“最好能把那一百八十万……”我心想人家杨红艳好歹也是个过气明星,睡都睡过了,还想一个子儿不掏,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这种老土鳖最难缠,又滑头又抠门,一不留神就能摆你一道,我得小心才是,别忙活半天,最后被他放了鸽子。有的当事人十分浑蛋,求你时说得千好万好,官司一打完就没影了,这在行内叫做“跑单”。我当律师十四年,大大小小被跑了不下十单,积欠至少有七十多万,想起来就窝火。
案子立完,转头来了一个熟人。此人形貌猥琐,垂头丧气,一副丧家犬挨了石头的模样。我迎面拦住,说任红军,你个法盲,跑法院来干什么?任红军手足无措的样子,说我找志明有点事,你来办案啊?我还没回答,只见潘志明跨着大步走出来,伸手把一个信封递给任红军,任红军的脸红了红,赶紧揣进兜里。我恍然大悟,想这厮真是穷疯了,连老潘这种穷光棍都不放过,老潘一不收礼,二不黑钱,全凭一点死工资,能有几个钱?他也真忍心下手。贺老板听说有个法官,死活要请吃饭,潘志明几次推托,架不住我和任红军一再撺掇,终于开了金口,说那就到对面的四川酒家,这顿饭我请任红军,老魏你们俩当陪客。贺老板连声嘟囔:“哪能呢?哪能呢?”潘志明瞪他一眼:“少废话!想吃就吃,不想吃滚蛋!”贺老板一哆嗦,讪讪地闭了嘴。